文 張 蓓
論《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的藝術特色
文 張 蓓
On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Print Illustration in Ukiyo-e Outlaws of the Marsh
明代是我國版畫插圖極盛時期,不僅小說、傳奇、詩集和游記之類有插圖,就是史傳、經典和志略等有時也配以精致的版畫插圖。著名的《水滸全傳》《金瓶梅詞話》《十竹齋箋譜》等精美的版畫插圖作品傳入日本后,加速了浮世繪版畫插圖的發展進程。日本浮世繪代表畫家葛飾北齋是近代著名的東方插圖藝術家,以富有靈性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對《水滸全傳》進行了細膩而精彩的藝術詮釋。其繪制的《浮世繪水滸傳》具有明代版畫插圖工整簡潔的藝術特色,流傳廣泛,影響深遠。
插圖 版畫 藝術特點
我國明代末期是木版插圖藝術的鼎盛輝煌時期,著名的《水滸全傳》《金瓶梅詞話》《十竹齋箋譜》《花營錦陣》等版畫插圖精品迭出。傳入日本之后,從最初無意識的照搬模仿,到后來有意識的獨立創作,經過幾代浮世繪畫家的傳承與改良,造就了大批經典的浮世繪版畫插圖作品。到了江戶時代末期,多色印刷的出現讓浮世繪版畫插圖藝術達到頂峰,葛飾北齋的《浮世繪水滸傳》即出現在這一時期。
葛飾北齋(1760-1849),畫號是“畫狂老人”,是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是日本最著名的浮世繪大師之一,被譽為日本現代藝術之父。他開創了浮世繪風景畫的新風氣,被認為是日本美術史上最奇特、最有才氣的畫家之一,是入選“千禧年影響世界的一百位名人”中唯一的日本人。葛飾北齋是浮世繪代表人物勝川春章的得意弟子。他結合日本幾代繪畫大師的經驗和西方繪畫技巧,在古典的基礎上融入全新元素,使浮世繪風景畫的藝術特征更加新穎并且獨特。他的繪畫風格對后來的歐洲畫壇影響很大,德加、馬奈、凡·高、高更等許多印象派繪畫大師都臨摹過他的作品。
《浮世繪水滸傳》是葛飾北齋晚年精心創作的版畫插圖作品集,在日本藝術史上,以成套版畫插圖繪本出現的浮世繪作品并不多見。葛飾北齋結合在日本深入人心的《水滸全傳》小說,創作出別具風格且完整地反映這段歷史的283幅浮世繪版畫插圖。真正把日本崇尚悲哀、幽玄、風雅的氣質,透過《浮世繪水滸傳》畫面的各種細節和氛圍展現出來,匯入日本藝術精神的底流,產生了相應的獨特的藝術美的形態。
《浮世繪水滸傳》刊行于文正十二年(清道光九年,即1829年),流傳了近二百年,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以下就《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的畫面進行分析,論述其藝術特色。
產生于18世紀的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以來最重要的繪畫表現形式,以精湛的構圖、鮮明的色彩、纖秀的筆致,透出浮世繪所特有的質樸與明澈,呈現一種幽深、玄奧、清淡、靜謐的美學特征。
我國明代小說或劇本的版畫插圖,幾乎全部是“全景構圖”,與《清明上河圖》一脈相承,這是與我國民眾視覺欣賞的要求和習慣相適應的:既希望能夠平穩而深入地飽覽故事的來龍去脈,又希望能夠含蓄而不張揚地與事件的喜怒哀樂、情仇爭斗保持一定距離,借有限的傳統繪畫符號玩味筆墨情趣。
而日本的浮世繪版畫插圖的構圖卻與我國明代版畫插圖截然不同。日本是一個注重形式的民族,其尊生活為藝術的不竭源泉,浮世繪版畫插圖即來源于日本的世俗生活,亦追求具有平面感的裝飾性視覺效果。構圖幾乎不從廣闊的視野來把握人物和景物,畫面往往大膽地切割,視覺不只限在畫中,對畫外亦產生聯想,就像攝影中運用的特寫鏡頭一般,有意強化了繪畫中的個性化布局,隨意而自由,創造了局部成為畫面主體的切割式構圖,通過特寫描繪使細節展現得更加充分。
以《醉打蔣門神》一篇為例,在我國明代《水滸全傳》中,《醉打蔣門神》的畫面展現的是快活林酒店的全景圖像。在這一幅畫面中,通過上、下兩個局部的細膩刻畫,展示了圖中事件發展的整體過程。
同樣內容,葛飾北齋創作的《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的表現形式及寓意卻有所不同。葛飾北齋創作此段內容時,將《醉打蔣門神》一篇分為《武松大鬧快活林》和《武松醉打蔣門神》兩幅插圖,為了最大程度地發揮版畫的表現力,在構圖上可謂費盡心機。他利用直線和弧線的魅力,以及精心計算的簡潔構圖,完成了充滿張力的形態。這一特點乃是浮世繪多變的形式所促成的,自由靈活的構圖雖不能充分表現較大空間以交代事件的發展因果關系,卻能根據情節重點之需要而采取不同的構圖以利于深入細致的刻畫。
《武松大鬧快活林》的畫面重點放在砸酒店的武打場面,葛飾北齋采取的是中景構圖。而《武松醉打蔣門神》則采用類似于影視鏡頭的近景特寫,武松與蔣門神兩個主要人物幾乎塞滿畫面,其重點在于展示兩種力量的大搏斗。武松和蔣門神一正一倒兩條曲線構成一個圓弧,猶如轉動著的風車,整幅畫面運動感極強。武松和蔣門神披散凌亂的發髻,青筋凸出的面部,咬牙切齒的表情,凸凹有力的肌肉,用力甩動的衣裾等等,構成了此幅圖整體動勢的基因。葛飾北齋所運用的夸張動作的手法和“日本能戲”中歌舞伎的大幅度表演動作極為相似,畫面效果令人震撼。
與我國明代《水滸全傳》版畫插圖相比,葛飾北齋的《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雖然承襲了中國繪畫傳統,卻仍然在審美意趣、表現手法等方面顯露出明顯的藝術個性,展現出一種不同于我國明代版畫插圖的審美感受。
16世紀中葉,西洋畫已經隨基督教的傳播在日本各地普及,陰影法、透視法等西方繪畫技法已經為日本畫家所接受。而浮世繪所具有的形式結構因素,如“構圖的意外性、形態的巧妙性、色調的豐富性”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能與西方美學理想產生共鳴,這也是浮世繪能夠受到印象派畫家和其他歐洲藝術家歡迎的原因所在。這一點,從葛飾北齋繪制的《浮世繪水滸傳》上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而葛飾北齋創作此段插圖時,所畫妖氣則截然不同。他在我國明代《水滸全傳》的畫意基礎上進行了圖像的新創造,將原有事物引申為另一類完全不同的事物,從而實現古今對比的幽眇差異,使觀賞者需要運用智慧才能看出其中隱喻的奧妙,增添了一定趣味。
在葛飾北齋繪制的《伏魔殿錯放百八惡星》畫面中,石碑向外倒下,萬道黑光以震撼人心的力量由殿內噴射出來,箭一般地不知向哪兒飛馳,發出沉悶的呼嘯,以狂野的力量奔涌著,猶如爆炸一般,使人膽戰心驚,仿佛要把其所有的重量統統朝石碑壓下去,把石碑切斷,劈開,卷走,將其淹沒在翻騰著的、渾濁的黑色洪流里。葛飾北齋在此圖中的刻畫重點在于“沖破”黑暗束縛,贊賞英雄好漢表現沖破樊籠的力量,其暗示的是沉甸甸的命運基調,向人們宣告:只有抗爭才能進取。可見葛飾北齋的圖像創造力非同一般。
給小說繪制插圖對畫家而言,像一篇命題作文。畫家必須根據原著小說的情節發展,抽取出相應的情節加以刻畫和創作,將特定的人物、情節、場合、動作等用畫筆表現出來。而畫家們創作插圖時,既要依靠資料,也需要豐富的想象力。插圖作品的價值主要就在于拓展畫家的想象力,有了想象力才能造設出新的藝術意境,有了意境,藝術才有了生命。
在我國明代《水滸全傳》版畫插圖中,表現夜景時,均采用傳統的藝術手法,或點綴星斗,云間彎月,或燈籠燭臺,火把烽煙,均通過某件事物或某一動作來演繹。而葛飾北齋在表現同一題材的夜景時,卻進行了一種大膽的嘗試與創新,其在線描畫中涂黑剪影,運用西洋繪畫的光影特征來寓意黑夜,此舉堪為一絕。
在《武松夜上鴛鴦樓》一幅中,葛飾北齋巧妙地在窗上畫出一個黑影,運用了電影蒙太奇的藝術手法,使畫面更像影視鏡頭,將鏡頭聚焦在黑影上,以映射月夜的背景,產生了一種立體的效果,向時間和空間邁出了一大步。
葛飾北齋對《水滸全傳》小說的理解極為深刻,并其以藝術化的處理手法,自由而機智的構圖,讓畫面呈現出雅致、簡潔、強烈的美感,形成一種帶有構成意味的視覺效果,再配以符號化的自然物象,對造型進行歸納和簡化,使其清晰、分明,充滿律動感,具有一種相對獨立的審美意識。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藝術,中日兩國因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不同,所造就的藝術風格亦不同。而繪畫作品的感染力與精神含量是靠繪畫的形式語言來呈現的。繪畫的形式元素主要包括構圖、造型與色彩,構圖關系自然是最重要的形式元素。比較我國明代《水滸全傳》與《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在人物造型設計上的差別,就可以看出其視覺張力的不同。
我國明代《水滸全傳》版畫插圖的人物形象,皆有一種文人意趣蘊含其中,所繪人物與傳統意義上的純粹草莽英雄形象不盡相同。而葛飾北齋筆下的水滸人物則更接近于草莽英雄的人物原形。
葛飾北齋善于捕捉瞬息的人物動態和情感變化,經過藝術的提煉和升華,將之轉化為極具個性和核對的審美客體。在其筆下,李逵、武松、林沖、宋江等男性人物皆扶桑武士模樣,怒目,獅鼻,殺氣騰騰,一個發髻,兩撮胡髭,五大三粗,蓬頭垢發,或赤膊或半裸,滿臉橫肉并遍體紋身,皆為打手扮相。特別是其筆下的“浪子燕青”,已然成為“浪人燕青”,動態生動的造型夸張,頗具東瀛戲劇性效果。
葛飾北齋擅長靈活地把握和調動表現手法和方法,在藝術語言的運用上亦獨具匠心。其塑造的蔣門神、任原和高太尉等反面人物的形象,亦與李逵、武松、林沖等正面人物形象相同,皆是滿臉橫肉、渾身布滿猬毛的猙獰人物。這與我國明代《水滸全傳》插圖中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他沒有將武松、林沖和燕青的對手處理成肥胖虛腫、不堪一擊的藝術形象,反而用十分兇惡的敵人來襯托武松、林沖和燕青等正面人物的武藝更高。這種造型在強調人物意志和力量方面起了極大作用,更凸顯人物的鮮明個性與情節的跌宕起伏。
在《何濤率兵擒獲白勝夫婦》《病關索翠屏山斬淫婦》《豹子頭生擒一丈青》《插翅虎觀看白秀英舞曲》等插圖中,葛飾北齋將筆下的女人形象皆刻畫成標準的日本藝伎。其櫻桃小口、束著高高的發髻、線眼勾鼻、長頸細腰,是浮世繪中艷麗窈窕、體態豐盈且風情萬種的美人畫形象。
浮世繪美人畫又稱美人繪,屬于浮世繪三大題材之一,源于我國傳統仕女畫,主要描繪藝伎、游女、娼妓和湯女等形象。而葛飾北齋筆下的《浮世繪水滸傳》中的美人形象與傳統的浮世繪美人畫有所不同。其既吸收了明代仕女畫的審美觀念,又受到日本傳統文化的熏染,洋溢著一種夢幻般迷人的柔弱之美,使筆下的美人形象或韶秀疏落、氣韻清致,或纖腰亭亭、步履款款,畫面充盈著溫馨,流動著浪漫,與粗獷的男性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強烈夸張的造型語言成功地造成了強烈的視覺張力,令觀者印象深刻。
綜上所述,葛飾北齋在造型、色彩、構圖與布局等方面,充分展現出《浮世繪水滸傳》版畫插圖的美學價值與藝術訴求,可謂東方藝術的典范,既傳承了日本民族文化的人文精神,又富有鮮明的時代個性,使自己的創作融入其民族文化的深厚土壤中,沁出了東方藝術的芬芳氣息,為浮世繪的藝術發展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亦為全世界各地的藝術研究者與愛好者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藝術財富。
(張蓓/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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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趙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