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三
內容摘要: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以及分散的小農經濟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主要特征之一,封建國家權利無法觸及中國傳統的鄉村社會基層,鄉村社會為地方士紳所控制。民國時期現代學校作為國家意志的體現得以凸顯,學校作為現代國家的組織機構更深地嵌入到鄉村民眾的日常政治生活中,成為聯系鄉村與政府的重要媒介,深入探討民國時期鄉村學校與鄉村政權的關系,必能更加清晰展現近代鄉土社會的歷史演進軌跡。
關鍵詞:民國時期 鄉村學校 鄉村社會 現代化
一、鄉村教育式微
鄉村是農業社會的根基,中國社會的穩固與繁榮關鍵在于中國鄉村是否穩定。清末民初,整個民族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之中。為了挽救危亡,政府在教育方面實行了一系列舉措,如興辦新式學堂、廢除科舉、毀廟興學等,標志著代表國家政權的新式教育開始逐漸邁向鄉村。民國初年,北洋政府相繼頒布《1912-1913壬子癸丑學制》、《1922年壬戌學制》等,但在中國鄉村實行后出現了不可避免的弊端,鄉村文化危機凸顯:“我國興學以來,最初仿效泰西,繼而學習日本,民國四年取法德國,近年特生美國熱,都非健全的,學來學去,總是三不像可見”【1】。
民國時期鄉村社會日益衰敗,社會無序化彰顯得十分鮮明。20世紀二三十年代,教育界知識分子對鄉村社會頗為關注并身體力行躬耕于鄉土社會,以教育為工具進行社會改造。1927年至1930年,陶行知創辦了實驗鄉村師范學院,從事鄉村教育實踐。陶行知認為“中國鄉村教育走錯了路”,必須進行“根本改造”,因為這種鄉村教育教人“看不起務農”,把農夫子弟變成書呆子,不會生產勞動,只想往城里跑,這是死路一條。他認為應該“建設適合鄉村實際生活的活教育”,“教育要與農業攜手為農民服務,要農民自立、自治、自衛,過幸福的生活”[2]。1920年,晏陽初留美返國后到處進行平民教育實驗,提出“除文盲,做新民”的思想,并于1924年在河北定縣創辦平民學校,推行平民教育。晏陽初認為中國鄉村的基本問題是農民“愚”、“窮”、“弱”、“私”四大病癥。由于這四大疾患的存在造成了民族衰老、墮落、渙散。1933年平教會出版了《定縣社會調查》,并針對四大病癥提出了“四大教育”、“三大方式”的主張。
1.教育資源配置失衡,鄉村教育日益衰敗
清末,清政府曾下令將“各省書院于省城設大學堂,各府廳、直隸州均設中國堂,各州縣均設小學堂”,[3]城市、鄉村教育資源的失衡引發了嚴重的問題,如民國學者吳景超就人才集中于都市現象作了精辟的分析,認為“都市之所以能出大人物的緣故,便是因為都市中百業發達,大人物有用物之地。一個只有幾千人的鄉村是養不起一個文明全國的醫生。即使這位醫生,是在鄉下生的,他壯年的事業,一定在大都市醫院里。鄉村養不起好醫生,也養不起大教授”。[4]費孝通也認為,“受新式教育的學生,一是他們并沒有利用新的知識去改良傳統社會,一是產生了一批寄生性的‘閉閥’階層,既不能從生產中去獲取生活,只有用權勢去獲取財富,從這方面說,現代新教育不但沒有實現中國現代化的任務,反而發生一種副作用,成了吸引鄉間人才外出的機構,有點像‘采礦’,損失了鄉土社會。”[5]
2.新式教育與鄉土社會背離
新式學堂的新教學安排與鄉村實際生產生活相沖突,且學校學費較貴,鄉村中接受新式教育多為地主階級,貧寒子弟無法承受。加上教科書更換頻繁,教育內容不切合鄉村實際需求,專對科學理論知識進行抽象灌輸,缺乏應用性。陶行知曾有過經典性批評:“中國鄉村教育走錯了路,他教人離開鄉下向城里跑;他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錦,做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羨慕奢華,看不起務農;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農夫子弟變成書蟲子,他教富的變窮,窮的變得格外窮,他教強的變弱,弱的變得格外弱?!盵6]與此相比,傳統私塾沒課程設置及時間安排相對隨意性與私人性。
鄉村文化是鄉村學校教育的精神沃土并以獨特的文化價值魅力而存在發展。張濟洲認為:“教育與文化處于同構互生狀態,兩者之間互為涵化,具有相互滲透性、整體性和制約性,因而鄉村教育改革應該是自下而上的,將文化要素作為一種獨立的支持背景。教育改革必須主動進入鄉村民眾的生活世界,真切感受認知民眾的教育需求和文化習俗,而不是根據政府的一紙命令強迫鄉村百姓認同接納,在老百姓那里,教育與生活是一體的而非游離于生活之外”[7]。
二、鄉村社會的裂變
中國傳統社會以鄉村為基礎,傳統文化來自于鄉村,引領社會歷史發展。但“城市和農村的結合程度,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曾經一直是不正常的。名流高士常居鄉下。正像F.M.莫特所指出的中國城市和鄉村的建筑物及日常生活其他方面差別極小,從這一點上,中國可能是唯一的國家”[8]。民國以來,中國傳統文化從整體上發展越顯荒涼呈陡然下降趨勢。
在整個民國時期,中國的封建迷信在鄉村產生巨大影響。清末民初,很多知識分子認為中國不如西方,是因為中國傳統知識落后,封建迷信盛行。民國政府曾為此做了一些努力,1912年4月,孫中山在南京參議院解職辭中說:“又凡政治、法律、風俗、民智種種之事業,均需改良,始能與世界競爭?!庇谜嗔α咳コ耖g“舊染污俗”[9]。1913年,內務部頒布《嚴禁巫術令》;1928年10月,內政部擬定《神祠存廢標準》;1930年3月,內政部公布《取締經營迷信物品業辦法》。政府嚴行取締封建活動舉措,但是,這種對于相沿多年的風俗采取自上而下的改良不會得到民眾的參與,許多落后風俗和社會問題禁而不絕。
近代社會劇烈變化使得婚姻觀念發生重大變化,新式婚姻于清末時期已出現。1920年,《東方雜志》發表景藏的一篇文章《婚姻制度》,對于當時婚姻現象進行了解析。景藏認為古今中外婚姻狀態可分為五種:掠奪、買賣、聘娶、允諾、自由。在當時的社會買買婚姻并未盡除,特別在廣大農村,作為婚姻鐵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使得各種婚姻陋俗持續存在。1935年,國民黨中央民眾訓練部擬定《倡導民間善良習俗實施辦法》,專門對何謂善良之婚姻習俗進行界定。該《辦法》提出四點意見:(1)提倡男女平等之合理婚期,逐漸改善舊式婚姻制度;(2)提倡集團結婚,依據集團結婚辦法,普遍定期舉行;(3)限制早婚惡習,保持種族健康;(4)舉辦婚姻登記,確定夫妻身份。[10]
三、鄉政現代化
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迫于外力交逼及西方政治思潮沖擊,各項現代型事業次第開展,傳統政治組織已難應付此新局面,古老帝國開始了現代化政權蛻變之路。
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成為鄉村基層政權的組織形式,作為鄉村傳統權威代表的士紳成為國家在鄉村社會的代理人,以維持地方社會秩序。但這種政權形式是依照西方政治思潮人為設計的,并由上而下強制貫徹實施的,并沒有達到它的初衷。在廣大鄉村地區,地方權力精英假自治之名,益行擴張其權力,鄉村事務為傳統士紳所宰制。
民國建立后,隨著王朝國家向政黨國家轉型,特別是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國家企圖將權力延伸至縣以下的鄉村,加大對鄉村社會控制動員以及對社會經濟資源的汲取能力,積極推動縣以下基層組織建設。1928年7月,國民政府法制局草擬《縣組織法》,經多次討論復議,于次年6月正式公布。其后又制定《縣組織法施行條例》、《區自治施行法》、《鄉鎮自治施行法》、《縣自治法》等自治法規,粲然大備。[11]1928年9月15日,國民政府頒布《縣組織法》,以縣為自治單位,縣以下組織為區,區以下為村里,村里以下為閭,閭以下為鄰。即區——村(里)—閭—鄰四級模式。[12]1929年6月,國民政府頒布新的《縣組織法》,將村(里)改為鄉鎮,縣以下仍分四級,區—鄉(鎮)—閭—鄰。每縣分4至10區,每區由10至50年鄉鎮組成;縣內100戶以上村莊稱鄉,100戶以上街市地方稱鎮,但鄉鎮均不得超過千戶;鄉鎮居民以25戶為閭,5戶為鄰。閭鄰制取代明清鄉里制度打破了紳士來調節地方與國家關系格局,將國家權力直接貫穿鄉村社會,擴大政治參與范圍。1934年頒布《改進地方自治原則》,改縣——區——鄉(鎮)—閭—鄰,五級制為縣、鄉兩級并推行新縣制。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為適應戰事需要,國民政府加大向基層社會滲透擴張,從1939年開始,國民黨大量吸收新黨員,尤其到了40年代,國民黨擴大組織網絡,在各縣黨部以下增設區分部,增建三青分團,后來還將黨團合并,增加黨員人數,以擴張其社會政治基礎。同時,1939年開始實行“新縣制”,著力構建“區——鄉(鎮)——?!住彼募壞J揭约訌妼︵l村社會的控制。中央政令由省到縣、區、鄉、層層下達,連甲長也成為國家政權的“跑腿”。自上而下的政治軌道一直構筑到各家各戶的大門口。國家政權的擴張和滲透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蔣介石的設想中,一個黨政雙管齊下的“全能主義政治藍圖”是這樣的:“政的系統:中央政府—省政府——縣政府——鄉鎮——?!住獞?;黨的系統:中央黨部——省黨部——縣黨部——區黨部——區分部——小組——黨員”。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蔣介石特別要求基層黨部吸納保、甲長入黨。他說:惟有保甲長都是本黨忠實的黨員,革命力量才有確實的基礎;唯有本黨黨員踴躍參加保甲,我們才能夠真正實行三民主義。 1946年民國政府頒布《縣各級組織綱要》規定:縣以下為鄉(鎮),鄉(鎮)內之編制為保甲,縣的面積過大或者特殊情形者得分區設置……這一規定,將鄉鎮納入了國家正式的行政區劃范圍內。保甲制度,打破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家族制度,通過保、甲、區的權力分配,實現國家政權對村落社會的直接控制。
國民政府推行“保甲法”排斥了鄉村中鄉賢或長老的權威地位,政府任命的保長、甲長、區長取代了鄉村中教化權力:保長負責維持新學、修筑道路,并為整個國家的近代化從事各種公共事業,傳達上急政令、完成征收賦稅等責任。清末民初鄉村基層政權結構處于頻繁的變動中進行,國家政權不斷向鄉村擴張,造成傳統鄉村政治權力失衡。不管是晚清的“地方自治”還是民國時期“新縣制”都只是停留在機構建立和身份委任表面上,并沒有對基層政治現代化的整合。隨著國家政權組織內卷化,鄉村政治文化陷入整體性危機——紳士城市化,鄉村精英離鄉,劣紳橫行鄉村,百業凋零,農村破產,鄉村文化趨于荒漠化。
四、結語
隨著科舉廢除和新式教育興起,鄉紳的社會政治結構發生變化。破壞了千年來士紳階層在鄉村社會的常規繼替。學校在培養鄉村民眾政治素養,實施政治動員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1937年抗戰期間,學校在宣傳觀念方面起到積極作用,范圍不僅在校內,還涉及偏遠鄉村。實際上除了政治宣傳外,學校作為一個現代機構往往會被動員參與實際的基層政治工作。
但是要構建出相對完整的鄉村基層政權,需要有一定文化素質的鄉村民眾的支持。按照戰前和抗戰期間國民政府的規定,保甲人員需符合一定標準,例如保長需為師范學校或初級中學畢業或有同等學力者;曾任公務員或在教育文化機關服務一年以上者,曾經訓練及格者;曾辦地方公益事業者等。這意味著受過學校教育的民眾更有可能參與到鄉村基層政權建設中來。1939年實行“新縣制”以及1940年實施國民教育制度后,鄉村的中心小學和保國民學校就更不是一個單純的教育機構了,而是實現“管、教、養、衛”合一的“鄉村自治”政治機構。一批學校教育培養出來的初、中等的學校畢業生,成為基層政權組織的中堅力量。
國家政權力向鄉村基層滲透過程中,學校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在這種國民黨組織擴充和黨政機構向下延伸的背景下,那些受過不同程度學校教育的鄉村民眾,不但被吸納進了地方基層行政組織,也被吸進了國民黨組織。到了20世紀40年代后期,一批受過不同層次教育的鄉村民眾開始在鄉村基層的行政、黨務、民意機構(鄉鎮代表大會)扮演各種政治角色。雖傳統私塾教育培養出來的人也還占一定比例,但已不是基層政權組織的主體。
19世紀中期以來的中國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華民族不斷尋找各種擺脫危機、實現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現代化方案,從而在全球現代化大潮中獲得生存和發展的歷史,在種種現代化方案中,建立現代學校制度就是根本性方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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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之邁.中國政府(第3冊),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1945.
[12]錢端升、薩師炯.民國政制史[M].(下),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民國時期的鄉村教育與社會變遷》(項目編號2010q10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湖北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