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秋
2010年10月,第十六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武漢和宜昌舉行,就是在這次會議過程中我認識了張翎。2014年11月,我們在南昌大學再次相遇。幾年不見,張翎看上去并沒有多大變化,依然留著卷曲的劉海,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臉上的笑容還是那么溫和友善,給人留下親切溫厚的印象。記得在宜昌同桌吃飯時,我曾經問過她如何平衡工作與寫作,她說:“加拿大冬天很長,冬夜更長,寫作伴我在加拿大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雖然是短暫而匆匆的兩次接觸,張翎卻讓我意識到,她溫和的笑容背后有著不為人知的對文學創作的執著探索與不懈努力。
一、左手職場右手寫作:從業余創作起步的多產作家
張翎,女,1957年出生于浙江溫州。曾在溫州郊區當過代課老師,在工廠開過車床。198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畢業后就職于煤炭部某機關擔任英文翻譯。
1986年,張翎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赴加拿大留學前,張翎曾回故鄉掃墓,其時她領悟到自己要漂洋過海,去尋找一片神秘而陌生的異國天地。如今,30年過去了,張翎把足跡印在卡爾加利、辛辛那提、明尼阿波利斯、溫哥華、多倫多等許多北美城市之后,對世界的深度和廣度有了更深刻的感知,也對中西文化的異同有了全新的體會。居住過多個北美城市,也曾嘗試過多種職業,如今的張翎定居于多倫多,在海外職業生涯中,她主要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從事注冊聽力康復師工作。
自1990年代中后期起,張翎開始在海外寫作并發表作品。迄今為止,她已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鐘山》、《香港文學》等處發表過多部小說,代表作主要有《陣痛》、《余震》、《金山》、《雁過藻溪》等。其作品曾多次獲得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并六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2011年度中篇小說排行榜首,《陣痛》領銜新浪2014年3月中國好書總榜。根據《余震》改編的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馮小剛執導),獲得了亞太電影節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等多個獎項。根據《空巢》改編的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獲得了金雞百花電影節新片表彰獎和英國萬像國際電影節最佳中小成本影片獎。其小說作品已被譯成多國文字。
下面是一張簡單的以倒紀年方式列出的張翎創作年表:
長篇小說: 2016年,《流年物語》,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14年,《陣痛》,作家出版社;2013年,《唐山大地震》,花城出版社;2011年,《睡吧,芙洛,睡吧》,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金山》,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郵購新娘》,作家出版社;2001年,《交錯的彼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望月》,作家出版社。
中短篇集:2013年,《一個夏天的故事》,花城出版社;2012年,《戀曲三重奏》,江蘇文藝出版社,和《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九州出版社;2011年,《女人四十》,工人出版社;2010年,《余震》,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雁過藻溪》,四川時代出版社;2005年,《盲約》,花城出版社;2004年,《塵世》 ,廣西人民出版社。
通過這張簡單的創作年表,讀者可以看出張翎是一個勤奮多產的作家。從1998到2016,在18年時間里,她出版了8部長篇小說8部中短篇小說集,差不多以平均一年一部書的節奏在出版自己的作品。這個速度可能算不上飛快,但肯定也不能算慢,更何況張翎原本就不是全職寫作,她還有一份專業工作,在多倫多的一家診所擔任聽力康復師,本職工作是幫助病人恢復聽力,其創作活動全都是在下班后的非工作時間進行的。她曾說過:“我從寫第一個字開始到現在都是業余,我是不靠寫作為生的業余作家。我理解的業余是一種生活狀態,與品質無關。”因此,寫作于她而言根本就是一種業余愛好,只是在聽力障礙康復專業工作之外的一門副業。可就是這份業余愛好不光陪她度過漫長冬夜,還助她步入文壇,成為知名作家,并在大中華地區文學界贏得多項文學大獎。
概括起來,從2000到2014,張翎所獲得的主要文學獎項有:中國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 - 評委會特別大獎(2014);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2012);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2011);臺灣開卷好書獎(2010);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2010);中國小說學會大獎– 海外作家特別貢獻獎(2010);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2009);中國首屆中山杯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2009);《中華讀書報》年度小說家獎(2009);《當代》年度五佳長篇小說獎(2009);《南方周末》年度文化致敬榜(2009);《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度優秀小說獎(2009);《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秀小說獎(2008);十月文學獎(2007);人民文學獎(2006);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獎(2005);世界華文文學優秀散文獎(2003);十月文學獎(2000)。
如此眾多的獎項使讀者強烈感受到張翎頭上早已罩上了一道又一道亮麗耀眼的光環,不得不承認雖是業余從事創作,張翎憑借其小說的多產和質量,已經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高段位的作家,在海外華人作家中業已躋身名家之列。
二、異域游走故國回望:從第三國度觀照中國和西方
2014年12月13日,張翎在上海思南公館與《收獲》雜志執行主編程永新及上海讀者展開過一場“在海外書寫故土的心路歷程”的對話。在這場對話中,她形容自己是在“第三國度”寫作:“離開中國,我的根也被挖走了,其他地方扎不下。在這個第三國度,我找到了淺淺的根,帶出一點不同的東西。”。這句話道出了她的人生思索與深層創作動機。
用腳丈量過許多中外城市和鄉村,張翎在追尋廣袤地理世界的同時一直都在不斷往深廣精神世界注入各種元素:學習西方語言文學讓她得以吸納西方文學精華;在滬生活多年,海派文學作品對上海當地生活的反映使她受益良多,張愛玲小說的細節追求對她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聽力康復的專業學習與職業實踐,讓她接觸到大量生活在西方文化環境中的傳統西方人,有機會去聆聽他們內心深處的聲音與訴求……
在許多小說中,張翎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時間上跨越幾代人,地理上跨越中國和歐美。她用文字帶著讀者,將視線洞穿歷史,縱橫時空,而她自己,也審慎地宅居于創作這個“第三國度”,靜觀中國和西方,審視故鄉和他鄉,省思本族和異族。
《望月》是關于選擇、困惑與掙扎的書。主人公孫望月、宋世昌、劉晰和南星子等人在選擇了各自的人生道路后,并非義無反顧地前行,而是猶猶豫豫地揣摩著另外那條未被選擇的路。故鄉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午夜夢回的情懷,他鄉才是需要日日面對的現實,可他們卻又始終與那個現實若即若離,不能完全融入其間。于是,猶豫寡斷使他們變成了他鄉和故鄉的邊緣人。
交錯的彼岸》主要是以資深新聞記者馬姬·漢福雷接受調查一起華人失蹤案為線索,隨著調查采訪的深入,小說引出了關于主人公及其家族以及相關人物跨越百年從國內到國外的人生足跡和命運浮沉。結局是黃蕙寧失蹤案最終水落石出,而作為小說引線人物的馬姬,也隨著主體故事的結束而順利展開自己的新生活。
《郵購新娘》敘述一家三代女人的故事。由第三代女子江涓涓的一段跨洋婚姻開始,在太平洋兩岸的中國和加拿大展開,小說承載了上百年的家族史。但是這個家族中三代女人的命運敘述才是歷史呈現中的關鍵,而筱丹鳳和崔家大少、竹影和江信初、許春月和江信初、江涓涓和深遠、薛東與百合、林頡明與塔米等諸多愛情故事則讓讀者揪心難受,主人公們似乎都沒有收獲美好的人生結局。張翎在談到《郵購新娘》的藝術構思時這樣說過:“這是一本關于男女之情的書,各式各樣的,中國的,外國的,知識分子的,小市民的。書里的男和女都走了很多的路,造化弄人,卻始終沒能走到一起。那路,那人,那結局,好看,也揪心。”人物的命運沉浮緊緊抓住讀者的心,不斷刺激讀者的閱讀期待。
“郵購新娘”現主要指發展中國家或地區的女性通過結婚移民至男方所在的發達國家。這種現象長期以來在全球屢見不鮮,在美、加、澳等發達國家尤為盛行。一般上,中國大陸的郵購新娘早些時候大多會嫁到臺港等地,現在則遍及全球。“郵購新娘”現象是移民文學中一個常見題材,張翎的《羊》、《盲約》等小說中也曾出現過“郵購新娘”形象。在這部長篇里,“郵購新娘”雖不是小說故事的全部主體,只是故事延展的一個線索,卻是諸多女子命運的共同象征。張翎平靜地講述這些女子色彩斑斕的人生經歷,演繹生命的無常和人世的悲涼。
《陣痛》的故事發生在1942到2008這段時間,歷時66年。三代身份、際遇迥異的母親,經歷了同一種形如鐵律無法規避的產女宿命,由此折射并概括了歷史的風云變幻,人世的風波險惡,生命的無常無奈,和足以洞穿一切苦難困窘的母性的堅忍不拔。從上官吟春到孫小桃、從宋武生到杜路得,這個家族的四代女人,血脈里似乎都流淌著一種非常相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第一代母親上官吟春在外出途中被日本鬼子凌辱后懷孕,多次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十冬臘月,孩子臨盆,她在山洞里用石頭砍斷胎兒的臍帶,生下小桃。而此時她卻意外發現,小桃竟然是丈夫陶之性的親骨肉,因為小桃右耳廓里,長著一團細米粒大小的、和陶之性耳朵里一模一樣的肉。
小桃長大成人,上大學時愛上了越南來的留學生黃文燦。此時正值越南戰爭期間,黃文燦為了報國提前回越南,而小桃卻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中國當時正處文革時期,時局動蕩飄搖,街頭槍戰頻頻。小桃和母親躲避在家,腹中的胎兒卻不合時宜要來到這個世界。母親請仇阿寶拼死找來靠邊站的“右派”醫生谷開煦幫忙接生。倉促間,谷醫生只來得及準備一盆開水、一把剪刀,小桃就已產下私生女武生,成為小說中的第二代母親。
長大后的宋武生到美國留學,為了生存,嫁給了從臺灣赴美的杜克,而她實際上并不愛對方。本來不想要孩子的武生,在獨自到巴黎度假期間發現自己意外懷孕,這喚醒了她的母性本能而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有一天,武生忽然接到杜克電話,在電話那端巨大怪異的噪音里,她聽到杜克斷斷續續的聲音:“我這一輩子,都愛你……,只愛過你一……”。當晚的電視新聞一直重復播放著這樣的鏡頭:兩架飛機一頭扎進了紐約世貿大樓,烈火和濃煙遮暗了曼哈頓的天空。看了這則有關美國9.11新聞的武生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轉,掙扎著叫了一輛出租車,裹著斑斑血跡的床單,痛苦中將這個還沒出生就沒了父親的孩子,生在了去醫院的路上,并為其取名杜路得……。
三代母親不同尋常的情感和孕育經歷,三次傳奇般的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痛苦生產磨難,串起這個家族半個多世紀的人間故事與悲歡離合。冥冥中仿佛有只無形的手,牽引著吟春、小桃和武生,讓她們不約而同走上相同的路,經歷這個家族女人相似的人生宿命,正如小說中所言:這個家族的女人,血脈里似乎都有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叫她們忍不住要為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壯男人情迷意亂,而最終卻都嫁了一個四平八穩的老男人。
三代女人,三次陣痛,延續著這個家族的傳承和命運;而張翎認為,在很大程度上,女人的痛也昭示著家族之痛,國家之痛。因為在天塌地陷中,往往男人無處可尋,反而是柔弱的小女子,常常跪著躺著去撐起一天一地的支離破碎。這三代女人,分別生活在三個亂世,又各自在三個亂世里生下自己的女兒。男人是她們的痛,世道也是她們的痛,可是她們一生所有的疼痛疊加起來,也抵不過在天塌地陷的災禍中孤獨臨產的疼痛。此時此刻,男人想管,卻管不了;世道想管,也管不了。不是男人和世道無情,只是他們也都有各自的痛,無暇也無力顧及女人,所以女人最終還是要靠一己之力去承受那種天塌地陷的痛。
三、地震余波筑路淘金:用小人物命運燭照宏大歷史
無論男女,張翎的筆下人物絕大多數都是小人物,她喜歡寫小人物的個體和家族命運,從而帶出民族和國家命運,喜歡用小人物的遭遇來反映重大的歷史事件,進而燭照出家國的變遷,時代的輪替。
唐山大地震發生在1976年7月28日3時42分53.8秒。當時河北唐山、豐南一帶發生了強度里氏7.8級地震,震中烈度Ⅺ度,震源深度12千米,地震持續約12秒,強震產生的能量相當于400顆廣島原子彈爆炸,造成24萬2769人死亡,16萬4千人重傷。該次地震名列20世紀世界地震史死亡人數之首,僅次于陜西華縣特大地震,即明嘉靖關中大地震。《余震》被業內認為是“至今寫地震寫得最好的小說”,作品反映的就是這次特大地震,是中國乃至人類自然災難史中的重大歷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