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店

文_五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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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書店

文_五月

20年前，我住在美國愛達荷州的一個小鎮上，我很喜歡那里的四家舊書店。那幾家舊書店的老板有三位是65歲以上的老婦人，一位是70多歲的老先生。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說話聲調輕柔低緩，穿著干凈有品位，而且都長得好看。看著那幾位婦人，我常想，若我老了能有那樣的風雅之態就好了。

我經常光顧他們的書店，特別是那位叫貝吉的老婦人的店。她的書店開在地下室里，那時似乎很多舊書店都在地下室。這些地下室大多有很小的窗子，也就是說屋子至少有一米是在地上的，但當你走進書店，仍然能聞到一股潮濕的紙張的味道，我不覺得難聞，可能是因為喜歡舊書店的隨意和雜亂。

貝吉書店的顧客一向不多，大家都很安靜，不緊不慢地翻著手里發黃的舊書。我那時去舊書店是為了和貝吉說幾句話，感受里面顧客清醒的沉默，偶爾也會有發現一本尋找了很多年的書的驚喜。貝吉不是愛說話的人，寒暄幾句我便識趣地走開，自己看書。

在舊書店找到一本書是不容易的，它們多半沒有按章法擺放，圖書信息更沒有被錄入電腦。我那時要找一本書，都是去問店主，他們對自己的書了如指掌。大多數老顧客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去哪里找，很多人去那里是為了找某一本書的某一個版本。

后來我搬到美國中部，在這座新城市已經住了17年了，還沒有喜歡上一家舊書店。書店不在地下室，過于明亮，主要還是店主過于饒舌，一副生意人的感覺。我喜歡貝吉式的沉默和從容，她從來不向你推銷任何書，再稀有的版本她也不會提及。真正愛書的人不需要推薦。我想，貝吉大概就是這個態度。

這一年來我的空閑時間多了一些，突然想逛舊書店，結果發現它們大多都關門了。離開愛達荷州之后，我還沒有找到一家像樣的舊書店。真正的舊書店一定要賣舊書—很舊的書，沒有彩色封面，紙張發黃，印刷古樸，字體小而娟秀，書頁有一股霉味。

初冬的一天，我毫無理由地想起貝吉，突然非常想買幾本舊書。我發現了一個很好的舊書網Thriftbooks，總部在華盛頓。

作為送給自己的圣誕節禮物，我在這里挑選了幾本書，它們分別從密歇根州、亞利桑那州、佐治亞州、加利福尼亞州和加拿大多倫多市寄來。雖是舊書，但保存得很好，書頁上沒有畫線或涂色。這些書有幾本是精裝的，多數是簡裝的。每一本書送到，我都會小心地打開，然后仔細檢查包裝盒，以免落下什么—我下意識地把它當成一個來自過去的漂流瓶，希望看到一張紙條什么的。

然后，我打開扉頁，果然沒有失望，有幾本書的原主人在扉頁題了字。這些簡單的題字給了我驚喜，我感覺自己爬上了一所舊居的閣樓，在昏暗的光線和飄浮的灰塵中發現了故人留下的秘密。我翻開書頁，追蹤下去，也許就是一幕幕人間悲喜劇……

比如，這位叫愛麗絲的女士就把這本書送給自己—“2004年12月，懷著愛意，愛麗絲送給愛麗絲。”

我覺得愛麗絲很勇敢，她把這本書拿出來賣掉，一定不會在乎新主人會認為她孤獨、自戀到要送自己一本書。事實上，還有什么比真正懂得愛自己更重要？這本書是一位女作家寫的，內容是一個獨自旅行的女人從北京到柏林的見聞。作為一個喜歡獨自旅行的人，我買了這本旅行札記。但沒想到，另一個獨立的女人不但買了這本書，還為自己題了字。我對愛麗絲的敬佩油然而生。愛麗絲最終把書賣了，也許她不再是一個人了，也許她不再獨自旅行了，也許她想用這個題字去鼓勵另一個獨自旅行的女人……不管是什么原因，愛麗絲的題字都讓我更喜歡這本書了。

另一本書的題字表達了朋友之間的情誼：卡羅爾，我知道你喜歡旅行，那么我想你會喜歡這本書。感謝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幫助—學業、推薦信等。盡享退休生活。落款是勞麗。

勞麗知道卡羅爾喜歡旅游，而卡羅爾多年來也給了勞麗不少幫助。所以，我估計她們是挺好的朋友，而且彼此信任，否則卡羅爾也不會給勞麗做推薦人。

我喜歡這樣的友誼：不管多親近，不管經過多少年，彼此之間以禮相待，感謝不僅是一句話、一張卡片，還有一本書。

那么，現在書的主人卡羅爾把這本書拿出來賣掉，是因為她們的友誼不存在了嗎？還是她不喜歡這本書，或者不喜歡旅行了？或者，更悲慘一點兒，卡羅爾去世了，她的家人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本書，想把它賣掉，讓另一個喜歡旅行的人，來繼續欣賞勞麗的這份禮物？猜測這幾句話后面的故事，正是買舊書給我帶來的額外收獲，也是我喜歡買舊書的主要原因。

這一本的題字比較簡單：奈特和瑪麗埃拉贈送。2005年7月3日。我突發奇想地去找了我2005年7月3日的日記，想看看那一天我在做什么。結果是，那天我和老公在北海道，我沒有記日記。顯然奈特和瑪麗埃拉是一對，他們的受贈者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兩個人。估計這幾個人都是愛旅行的人，而且喜歡馬耳他的大海和陽光（這本書的內容是關于馬耳他的）。

最后一份留言沒有親筆題字，少了點兒溫暖，但信息很多。估計帕特和布萊恩是一對夫婦，他們共同經營這家網店。他們挺信任顧客，給出了他們的郵件地址和家庭地址（看上去像家庭地址），還有一個圓圓的笑臉。最可愛的是，他們的網店名直譯為“猴子店”。簽名是：帕特（布萊恩的猴子）！好甜蜜，我都忌妒了！我估計這是一對年輕夫婦，妻子很調皮，于是得了“猴子”這個美名，而且是她老公布萊恩的猴子！我必須給他們的網店最高分。

舊書店的故事就這樣圓滿地結束了。飄著發霉的紙張氣味的地下室舊書店的消失不再使我耿耿于懷，我找到了現代版“漂流瓶”。它在枕邊傳遞的溫暖，在這個冬季，帶給我很多甜蜜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