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每一個人的觀影史
看完《老炮兒》,我在網上翻出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重溫,接著又看臺灣導演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案》,再找出他導的《一一》。看《山河故人》之前,我把賈樟柯的《小武》《站臺》翻出來,又新看了他的《二十四城記》《世界》《三峽好人》。作為一個沒經受過學院正規電影史規訓的普通觀眾,類似追根溯源的觀影行為,一遍遍重復,最后完成了我一個人的觀影史。
一個人的觀影史,與在校學生的那種考試無關,與職稱晉級等職業需要無關,也與為了積攢談資的虛榮沒有一毛錢關系。興之所至,信馬由韁。可以跟著院線的放映追影,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各種方式海淘。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觀影史,或者說在觀影經歷影響下形成的一個人的電影史。愛看科幻還是恐怖電影,愛好功夫武打還是都市言情,偏向好萊塢還是歐洲文藝片,仔細想一想,真的跟電影正史沒有關系,卻與一個人的成長經歷、性情愛好密不可分。
每一個人的觀影史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把《列寧在1918》或者《賣花姑娘》《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看了一遍又一遍,能夠背下臺詞動作,不是因為多么喜歡,而是實在沒有別的電影可看,沒有別的藝術樣式可供欣賞,那樣的年代,是悲哀的。
電影與流行語
《老炮兒》上映,“老炮兒”一詞飛快流行,忽如一夜春風來,網絡、微信、紙媒上,無論哪個行業的人與事,只要跟“老”沾邊,一窩蜂用“老炮兒”來形容了。
“老炮兒”作為詞匯流行,證明了《老炮兒》的商業成功,也再次驗證了電影對時代語言的巨大影響力。電影是大眾藝術,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流行的藝術消費之一。電影對大眾文化的影響程度,在我們這個時代,要遠遠高于文學、戲劇、美術、攝影、音樂,因為電影綜合了這些藝術門類——任何一部成功的電影,都要有好的文學劇本,還要有好的美術、攝影、音樂,還要有契合時代精神的豐富內涵,還要有走在時代前沿的聲效剪輯技術,等等。沒有哪一門藝術能像電影這樣最大限度地將藝術與技術充分融合在一起,對當下的社會文化產生極廣泛的影響。
盤點近些年電影名變成流行語的現象,是一件趣事。“老炮兒”之前,還曾經有過“一個都不能少”“有話好好說”“滾蛋吧,腫瘤君”這類的電影名照搬,也有“那些年,我們一起……”這樣的仿句。能夠變成時代流行語的,一定是那種戳中了時代淚點、勾起大眾回憶或者集體憧憬的電影。這樣的電影,一旦走向公眾,很快引起觀眾共鳴,迅速在大眾文化中發酵,余音裊裊,不絕于耳。很多年之后,這樣的電影如果還能有人經常提起或者反復再看,那就是一不小心要成為經典了。
一個人,靜靜地看
喜歡一個人看。
封閉的空間,只有我自己。不再擔心座位前面的話癆啰唆個不停,后面的孩子淘氣拱你的椅子背,左鄰右座嘎吱嘎吱嚼爆米花的聲音讓你耳朵崩潰。
這可能跟我喜歡的電影類型有關。歐洲電影,法國的,或者類似法國的,慢節奏的情感片,譬如“藍白紅三部曲”那種。我愿意一個人與這樣的電影相對。舒緩曲折的情節,油畫質感的畫面,細膩入微的表情,擊穿心底的背景音樂。一個人,慢慢去讀懂電影故事。法國人擅長闡釋細膩的情感,從小說到電影,包括法語的音調,我雖不懂,卻可以當音樂來聽。
網絡讓我這樣的觀影愛好成為可能。不追新,在網上淘舊。豆瓣的點評可看可不看。在網上淘電影,像女人在街頭小店淘衣裳,不必是人人知道仰慕的大品牌,自己喜歡、合口味的就好。有些電影,如陳年老酒,不因為年代久遠而失去觀看價值。而外面影院中正在上映的好多片子,恰如流星,哪怕有很好的票房、口碑,也很可能是曇花一現。
如果看電影時可能痛哭、可能流淚,我更愿意一個人。
一個人看的電影一般不會是喜劇。那種可以笑出淚花的電影,適合在電影院里面觀看,三兩好友,約個時間、地點,一個半小時,哈哈一樂,散場后找個地方撮一頓或者小酌。電影好壞不重要,為的是朋友之間的相聚。也很好。
但我更愿意一個人獨處。漫漫長夜,四周一片漆黑。守著一部淘來的片子,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看電影跟讀書一樣。在電影院看的電影是那種大眾化的閱讀,而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的欣賞,是精讀,反復咀嚼,常看常新。正如我讀《紅樓夢》。
朱麗葉·比諾什
因為朱麗葉·比諾什,我才知道自己也是追星的人。
初識,是在“藍白紅三部曲”之一的《藍色情挑》。一個在車禍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面對橫禍,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她賣掉房子,搬到一棟沒有孩子的公寓,讓自己與世隔絕。即便如此,命運的殘酷也沒有放過她。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死去的丈夫原來另有所愛,而那個女人已經懷有身孕,馬上就要做母親。我被女演員臉上的深度絕望征服。那個女演員,就是朱麗葉·比諾什。一張純凈的、凜然的、豐富的臉。感嘆她可以如此面對鏡頭表達女人的絕望。網上評價,她不是法國女演員中長相最美的,也不是法國女演員中出演電影數量最多的,但她是法國女演員中片酬最高的。貴的道理,也許正在于好?
自從《藍色情挑》,我開始尋找一切她參演的電影。《英國病人》《布拉格之戀》《濃情巧克力》《新橋戀人》,等等。她所有的角色,幾乎都是在闡示女人情感的多樣性、可能性。讓我形容她的表演,我認為兩個字可以概括:玉、欲。她有一張極干凈的法蘭西女人的臉,經典的短發,高拔的鼻子,純凈幽深的眼神,無論單純的凝視,還是不經意的一瞥,都在向世人展示女人的靜與凈。而在《烈焰情人》《情陷巴黎》一類影片中,她對女人欲望的展示,縱情忘我,表達了女性欲望的強烈、深度,但你卻并不覺得放蕩、臟污。玉與欲的糾結、纏繞、復雜,對人性深度的表達,正是她表演的出眾之處。
朱麗葉·比諾什鏡頭之外的生活,同樣傳奇不羈。有過愛情,生了孩子,卻不要婚姻。這樣的女人,也許正是巴黎這座城市、法蘭西這個國度的最好代言人。自由與浪漫,如果你想知道世界對法國人、對巴黎為什么這樣評價,那就先看看朱麗葉·比諾什的電影。endprint
關注朱麗葉·比諾什,以我這樣的異文化背景觀眾而言,可能另有一份情愫在里面。同齡人,共同擁有雙魚座。她在法蘭西,我在中國。在地球上,我們擁有共同的時間維度、性別維度,卻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可能。
人為什么要看電影?人想在電影中看到什么?電影對人的影響是什么?電影作為藝術,為我呈現的不僅是生活是什么樣子,而且提醒我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可能是什么樣子,這是我喜歡朱麗葉·比諾什的理由嗎?
向電影致敬
大寒翌日,我在盧米埃影城看一部本地拍攝的尚未公映的小成本電影。電影故事有真實背景,講述遼南鄉村一個四十多年堅持放電影的老放映員的故事。看片其時,我腦子想到的卻差不多都是另外一部電影——《天堂電影院》。
在我看過的電影中,我認為最充分表達了對電影敬意的,就是這部意大利影片《天堂電影院》。這是一部有關成長和愛的電影。一個失去父親的意大利頑皮少年,他酷愛電影,想盡辦法討好小鎮電影院的放映員。小小年紀學會了放映,并在放映員不幸燒傷失明之后,擔當了放映員的工作,因此可以幫助母親養家糊口。電影是少年的他看世界的窗口,是他愛的啟蒙,是他逃避世事殘酷的后花園,甚至是他彌補父愛的現世天堂。這部明顯受導演成長經歷影響的電影,以意大利小鎮三十多年的電影放映史和一個少年的成長史,為我們今天的觀眾展示了電影的黃金時代,電影對人的影響,電影在那一段歷史中的文化地位,以及隨著電視的興起,電影作為一個藝術種類無可奈何的衰落。影片拍攝于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上映后獲得多種巨大榮譽,至今影響力不衰。
電影作為歷史剛剛超過百年,與工業革命、與技術更新密切相關的綜合藝術,在經歷了上世紀末短暫的蕭條、不景氣之后,在21世紀的今天,重新綻放,這大概是許多人不曾預料的。至少在中國,影城建得越來越高檔,新建樓盤向郊區延伸到哪里,影城隨后就跟到哪里。曾經被電視機吸引到客廳的大批觀眾,尤其年輕的觀眾,重新走進影院。電影票房節節飆升,投資客和產業資本關注青睞、加大投入,助推電影產業日益繁榮。
電影業浴火重生。與技術更新有關,比如電視劇不可能具備電影的3D觀影效果;也與空間有關,電影院空間的公共性,比客廳更具有社交意義,更有參與社會的歸屬感;是否也與電影審查尺度比電視劇更為寬松有關?還有時間問題,90分鐘的標準電影時間,也比可以隨意拉長的電視劇更為精煉,更符合現代人的生活節奏?
意大利人朱塞佩·托納多雷,導演過《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等多部優秀電影,如果有機會采訪他對于電影的想法,我最想問的是:您當年導演《天堂電影院》,既是在向電影致敬,也有點給電影唱挽歌的意味,那么,現在,對電影的未來,您怎么看?
將來我們如何觀看
技術的發展,給人類的觀看提供了多種可能性。
關于電影的觀感,始于口口相傳,然后是影評家的報刊專業評論,再然后是互聯網的各種跟帖,最近幾年,出現了可以一邊觀影一邊發表看法的彈幕影評。彈幕讓觀眾可以第一時間表達對影片的看法,面對電腦屏幕,說心里話,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而由于技術的更加進步,未來的觀眾,不但可以隨時發表觀影想法,而且可以參與電影的過程。或者換一種說法,同樣一部電影,不同的觀眾,可以在觀影的過程中,選擇不同的故事走向,因而一部電影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一部電影可以看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結局。這就是VR電影。VR,英文Virtual Reality 的縮寫,翻譯成漢語,“虛擬現實”的意思。
拜托技術進步,在不久的將來,一個人可能這樣觀看影像:你在自己家的某處坐好,用手機選定一部想看的電影,戴上VR眼鏡,你就進入了一個現代的虛擬場景,你甚至可以邀請你喜歡的人一起來進入這個虛擬的場景,可以和大白鯊一起游在海底,可以與蜻蜓、蝴蝶一起在空中蹁躚。
也就是說,人類未來的觀看,不僅僅是被動地觀看,而是可以更主動地參與,觀看者有更多的選擇權。
按照VR行業一位資深從業者的說法,VR電影可能并不只是一個類似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從2D到3D這樣一個技術意義上的進步,它更大的可能是一個藝術種類的躍進,就像當初繪畫變成雕塑,或者攝影轉化為電影這樣的躍進。
藝術種類的增加,是維度的拓展。繪畫變成雕塑,是二維到三維的更迭;攝影到電影,影像從靜止到運動,多了時間的維度;VR電影是在傳統電影中又增加了空間維度——如果說傳統的電影是線性結構,只有一個故事的發展方向,而VR電影則是一棵大樹,從一個主干出發,故事的走向,可以生出無數的枝干,選擇權在觀眾自己。故事走向哪里,完全由觀眾自己做主。
面對這樣的信息,我多次自問:這樣的觀看,我們看的還是電影嗎?在電影之上,真的會有另一種新的藝術樣式即將誕生?
能給我答案的,唯有時間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