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錦文
伏雨初歇,興城古城明代一條街的條石路濕漉漉的。陽光從云隙里投射下來,最初的光亮照在祖大壽石坊最頂尖的那一層上,瞬間便灑下萬道金光,將整座石坊涂上了一層紅暈。于是,石坊將自己的古樸和堅毅倒映在一泓條石路上未干的清水里,石坊和倒影相偎相依成一幅精美的油畫。影像雖然有些歪斜,但仍不失威嚴和莊重。
據(jù)史料記載,明崇禎三年(1630年),崇禎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誤將袁崇煥凌遲處死后,曾三次下詔,命祖大壽進京覲見,祖大壽都借故推辭,不敢面君。他猜不透這個多疑的主子意下如何,更害怕袁崇煥的命運在他身上再次重演。為籠絡、安撫袁氏部下,崇禎又兩次下旨,先后為鎮(zhèn)守遼西的大將祖大壽、祖大樂堂兄弟建旌功坊,想讓他們繼續(xù)為岌岌可危的大明王朝賣命。這兩座石坊的造型都是仿木結構,四柱三間,單檐廡殿頂式,南北相距八十五米,合稱“祖氏石坊”。
兩座石坊立在一條石路上,南北相望,就像當年曾并肩作戰(zhàn)的兩兄弟。用手去觸摸它們,陽光下,它們也是有體溫的。原來光滑的斷面上出現(xiàn)了凸凹不平的斑點,歷史的滄桑和一種生命的質感在這里一覽無余。堅硬、挺拔、精美、厚重……都是它的秉性。石坊上大大小小記錄歷史的文字,又使我們常常透過它穿越時空。這時,石坊以及石坊所旌表的歷史人物都會漸漸鮮活起來。
研究明亡清興歷史的專家和學者們都知道,祖大壽絕對是一個非常關鍵的人物,這位名震一時的沙場老將一生波瀾壯闊,有血有淚。祖大壽是寧遠(今興城)人,家族龐大,可稱遼西望族之首。祖氏自明宣德五年(1430年)定居寧遠之后,世代為武將,且在明景泰年間至崇禎末年的一百九十多年中,祖氏家族曾連任寧遠衛(wèi)指揮僉事。一個武將家族八代世襲并鎮(zhèn)守同一座城市,在歷史上極其少見。所以,才有了石坊上雕刻的“四世元戎少傅”的顯赫頭銜。袁崇煥到遼東任職后,提出了“以遼人守遼土”的戰(zhàn)略方針,這里“遼人”的核心代表就是以祖大壽為首的祖氏軍事集團,號稱“祖家軍”。史書上所稱“關東鐵騎”的四支隊伍,祖大壽那支也是首屈一指。在1626—1627年的“寧遠大捷”“寧錦大捷”中,祖大壽作戰(zhàn)勇敢,守城有功,受到嘉獎并晉升官職,后來又任指揮同知、游擊、參將、總兵等職。祖大樂一直在堂兄祖大壽麾下任職,因勇猛善戰(zhàn),官至副總兵。
我無法對兩座石坊的造型和工藝做出恰如其分的評說,我知道,一座石坊就是一個歷史人物和一段歷史的特殊象征,有此就足夠了。高懸的石坊,花崗巖上或陽或陰鐫刻的字體,工藝精美的浮雕,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它做工的考究。石頭本來就是非常堅硬的東西,屬陽性,可一旦在上邊刻了文字、花紋,就有了陰柔之美。花崗巖的質地比其他石頭更為堅硬細膩,也許更能展示出工匠精湛的雕刻技藝,典型的剛柔相濟在這里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浮云蔽日,我注意到灰白色花崗巖石材雕琢的祖大壽石坊檐頂有一石塔,一頭石象在下邊馱著,像是對石坊的一種格外的佑護。這座石坊雖然比祖大樂石坊矮一些,但它峻峭疏朗,看上去更加大氣莊重,造型上也更為飄逸靈動,石頭經(jīng)風剝雨蝕更富有遠古的氣息,讓人心生感動。四個石柱挺拔地支撐著坊額,歷受時間和風雨的撫摸,似乎變得更加生動起來。那帶有滄桑感的文字,與其說是石匠雕刻上去的,倒不如說是對祖氏兄弟人生和那段歷史的真實回放與絕妙的詮釋。
在人流中行走,高高的石坊似乎在注視著每一個人。當人們駐足凝視它的時候,它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雕刻的文字、圖案、花紋便會打開話匣子,娓娓訴說著一個個故事或傳說。語氣有時是激昂的,有時是感傷的,或者還有些許無奈。但我知道,挺立的身軀才是它的男兒性格。
1969年“文革”中期,為了保護祖大壽石坊,興城人把石坊拆了,直到1988年,興城人在原地又把這座石坊復立了起來。令省內文物專家驚奇的是,堆放在興城文廟門外二十年的石坊大小石料,一塊也沒少,一塊也沒損壞。可許多人不知道,最早把乾隆皇帝那首“誰識元戎事兩朝”的詩句介紹給讀者的那個人,竟是“文革”中反對拆除祖大壽石坊,反對未果后又在拆下的石坊上標記序號的那個人。奇怪嗎?并不奇怪。這位興城最早的文史工作者常說,歷史是歷史,文物是文物。這應該就是興城人的歷史觀、文物觀和價值觀吧。
兩座牌坊均建于明崇禎年間,值得一提的是,近四百年間,也曾有人對祖氏石坊垂涎,甚至動了遷移和買賣它們的念頭。曾任寧遠知州的劉大觀的《墓志銘》記載,嘉慶五年(1800年),盛京(沈陽)官員奉旨營建昭陵(北陵)牌樓。當時有一個動議是拆除寧遠州的祖大壽石坊,將其大小石獅子遷移到昭陵。劉大觀愛惜文物古跡,找到了一個借口說:“祖大壽是亡國之臣,他的故物不宜給太宗皇帝使用。”祖大壽石坊才得以保全。
偽滿康德十一年(1944年),日本侵略戰(zhàn)爭行將末路,財力衰竭,便窮兇極惡地搜刮民財。當時擔任興城縣副縣長的日本人松岡小八郎,找到興城當時的富商“南郭家”,要郭老板拿出兩萬塊大洋支援“圣戰(zhàn)”,并以南街兩個牌樓做交易。松岡小八郎說:“這兩個牌樓都是國寶,從此歸你所有,拆賣挪用,悉聽尊便。今后,你家發(fā)財大大的。”郭老板心里明白,那兩座牌坊立在那里幾百年了,它是屬于這座古城的,誰也不能有動它的心思。這明擺著是小日本想勒大脖子,可他一不敢違抗命令,二怕自己不允小日本再找下家,只好忍痛把存在銀行里的兩萬塊大洋白白地送給了小日本。
一個人不能沒有回憶,一座城市更不能沒有歷史。時常帶著客人去看祖氏石坊,也許是我最喜歡做的事了。有時,我站在石坊下靜靜地想,如果沒有古代先賢們的暗中庇護,沒有那位文物工作者當年一塊一塊地標下記號,沒有興城人對文物的敬畏和保護意識,祖大壽石坊還能神采奕奕地站在這里嗎?這也許是祖氏石坊應有的魔力吧。
翻開中國的歷史,事兩朝的王公大臣比比皆是:被譽為“清官第一人”的劉懷慰曾在南朝宋齊兩朝為官;歷仕宋、齊、梁三朝的大詩人沈約;“斗酒學士”王績先后在隋唐兩朝為官;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先后在明清兩朝為官……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正式提出編纂的《貳臣傳》(附錄于《清史列傳》卷七十八、七十九中),共收錄了明末清初在明清兩朝為官的人物120余人。這里邊就有祖大壽。
歷史畢竟是由勝利者撰寫的,祖大壽死后未能和“關東鐵騎”滿桂等其他三員猛將一樣列入《明史》,而是和曾任薊遼總督后來降清的洪承疇被列入《貳臣傳》。一個保家衛(wèi)國、善待兵士的降將,祖大壽彌留之際想必是矛盾和痛苦的,如果在另一個世界,自己敬重的老上級袁崇煥問:“復宇(祖大壽,字復宇),卿本華夏元戎,奈何以身事胡虜?”祖大壽聽后,將如何回答……
真的不愿再提及那段血與淚的歷史,但又不得不提及。崇禎四年(1631年)10月,祖大壽在糧草援軍皆無的情況下,曾“哄說后金而降,伺機獻錦州城”,并要求皇太極對天宣誓,不殺將吏兵民之后,才開城投降的。在個人名節(jié)至上、視百姓如草芥的年代,祖大壽投降時的心理是相當復雜的,對于士兵百姓的體恤更是十分難得。
十年后,后金軍死死困住錦州城,城中已是戰(zhàn)守計窮,糧盡食人,人骨成堆。史書曾記載:“糧絕薪盡,軍士先殺修城夫役及商人平民為食,析骼而炊,后又執(zhí)軍士中瘦弱者殺食。”3月,祖大壽知道松山城破,欲拔劍自刎,被部下救起。3月10日,部下將七十多歲的祖大壽抬出城外降清,祖夫人隨后自縊而亡。至此,祖大壽在明末清初這段歷史中的角色差不多就扮演完了。后來,祖大壽除了給外甥吳三桂寫了一封不咸不淡的“勸降信”之外,一直活到順治十三年(1656年)病逝,十五年間沒有為清廷做任何事。
其實,祖大壽的一生很像李陵,最終不得已背舊主投降,卻終生不為新主效力。令人遺憾的是,祖大壽被迫降清之后的這段歷史,卻很少有人提及,至少是有失公允的。
歷史有正史野史之分,人呢?不管別人怎么評價,在故鄉(xiāng)人的心中,祖氏兄弟一直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至今仍被興城人津津樂道的《石坊掉角砸死賣魚人》的故事,由石獅子知恩圖報而演繹成的“正月十五摸獅子”習俗。這些民間故事和傳說都把祖氏石坊作為正義、善良的化身,這一切,不就是對祖氏兄弟的最好褒獎嗎?
正巧,迎面走來一群小學生。他們聽說興城市政府決定在“中國旅游日”的一個月間,興城人憑身份證、學生由學校組織可以免費游覽古城,才在老師的帶領下游覽石坊的。“老師,這牌樓是干什么的呀?”一個小男孩仰起可愛的小臉兒,望著高高的石坊發(fā)出疑問。“是……”那位漂亮的女教師遲疑了一下說,“是古代為了表揚什么人才建造的。”小男孩似乎明白了:“那……就像我們學校發(fā)的獎狀?”老師笑了,我也笑了。
這時,學生中出現(xiàn)一陣騷亂。“壞人!祖大壽是壞人!”“不,祖大壽是好人!”孩子們爭辯得有些面紅耳赤,都抬頭看著自己的老師……其實,我真擔心這位女教師會像那些導游那樣,簡單地講出“祖大壽兩次降清,是大明王朝的叛徒”,“乾隆皇帝東巡看到祖氏石坊時留下一首詩,后兩句是‘若非華表留名姓,誰識元戎事兩朝”之類的導游詞。孩子們畢竟還小,在他們這個只會以“好人”和“壞人”的標準去判斷人的年齡段,又怎么能承載戰(zhàn)爭和改朝換代這些歷史之重呢?
女教師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她大聲地問:“同學們,你們中有誰沒犯過錯誤呀?請舉手!”孩子們一聽都愣了,有一個小女孩可能沒聽清老師說了什么,怯怯地舉起手。她身邊的一個女孩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她馬上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下了。女教師接著說:“看來,大家都是犯過錯誤的。老師也犯過錯誤。那歷史人物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大家說對不對呀?”“對……”稚嫩純真的童聲躍過石坊,鉆透云層,飛向天外。
歷史,可以成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也可以讓文人、導演去演繹、戲說。但歷史終究還是歷史。歷史的復雜程度,不是哪個人的一兩句話就可以涂抹、改變甚至顛倒黑白的,它需要后人全面地、歷史地、客觀地、辯證地去分析理解。我想,若干年后,那個小男孩長大了,不,那一群小學生長大了,也許他或他們學的就是歷史,他們就會對祖氏兄弟和那段歷史有著自己的判斷。
走過石坊,天空亮了起來,小雨淋過的石板路仍然泛著亮光,像一面鏡子,靜默在歲月中的石坊在街上拉出的長長影子格外清晰。倒影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像已經(jīng)遠去了的歷史,閃著粼粼波光的石坊倒影讓我們回溯的目光實現(xiàn)了穿越……時間總是迫不及待地奔跑著,眼下做了匆匆過客的,不單單是時光,除了絡繹不絕的游人,還有那沉甸甸的歷史。
游人在街頭徜徉,雨水或被陽光漸漸曬干,或被游人的腳步帶走,祖氏石坊的倒影一筆一畫地消失了。過去的一切都存儲在歷史的文本里了,一個王朝的興亡盛衰,一代將相的毀譽褒貶,將任由后人評說與解讀。我在石坊下的小店里買了一把折扇,搖曳成一縷清風,讓思緒穿越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我在想,許多歷史,是沒有現(xiàn)成的標準答案的,這也正是它令人著迷和苦苦探尋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