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峽情思

文/ 郭寒　編輯/吳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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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峽情思

文/ 郭寒編輯/吳冠宇

伴峽如一道幽隧，它的進出口卻豁然開朗。坡地間，山泉叮咚，溪流潺潺。峽中水里魚蝦戲游，兩岸常聞獸啼鳥語，獐麂野羊飲水江邊，舟至不去。

這等地方，自然是養人的去處。

清江。　攝影/舒然

伴峽航拍。　攝影/劉志敏

一

有人問我：八百里清江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最精粹的揉合點在哪里？我說：伴峽。

峽不長不短，恰好十里。兩岸山峰陡峭，剛柔相濟，峰間雜木叢生，蓊蓊郁郁，遠遠望去，莫不讓人心酥地深吸一口氣。只要不是洪汛，峽中之水就靜得發幽，綠得泛藍，遠眺似一條藍色緞帶，近看如一面明凈鏡子。

伴峽如一道幽隧，它的進出口卻豁然開朗。坡地間，山泉叮咚，溪流潺潺。峽中水里魚蝦戲游，兩岸常聞獸啼鳥語，獐麂野羊飲水江邊，舟至不去。

這等地方，自然是養人的去處。

榨洞，伴峽北岸一豁口大洞，新修的峽中公路穿過洞口，結束了它至少五千年半懸山崖的歷史。1960年代，洞內土層中發現了大量古脊椎動物化石以及石斧、骨針等，使榨洞成為清江沿岸遺存較豐富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正值酷暑，剛剛接近洞口，就被涼颼颼的風吹得萬般愜意。洞深數里，可容萬人，洞口寬大明亮，赤紅色的崖壁下，有屋舍的殘垣斷壁，一爿雜貨店讓這洞口生氣盎然。店主是一位明眸皓齒、白白凈凈的姑娘。長年生活在冬夏溫差不過10℃的天然洞穴，啜山泉，吸清風，不清麗才怪呢！

榨洞斜對面的桅桿坪則是另一景致。這里背倚青山，依傍清江，為一塊開闊的坡地。著名的桅桿坪新石器遺址就發掘于此。而遺址西側，面積更大、文化層更厚的桅桿坪戰國－ 漢文化遺址也相繼發現。從磨制的石器到繩紋灰筒瓦和繩紋陶片，一切均表明，三千年間，伴峽入口處的桅桿坪是遠古巴人生活的土地。

考古學家為遠古巴人居于伴峽提供了科學意義上的佐證，而真正把那破損的石器瓦片有血有肉地拉回人間的卻是史學家。

二

“ （廩君）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女神，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廩君不許，鹽神暮輒來取宿，旦即化為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積十余日，廩君伺其便，因射殺之，天乃開明。廩君于是君乎夷城，四百皆臣之。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

躺在桅桿坪對岸清江邊的鹽池溫泉里，一股濃濃的硫磺味飄浮其間，終年42℃的溫泉水蒸煮著我，熨撫著我，我想起《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關于巴人先祖廩君的一段故事，僅百余字。

那是癡情、纏綿、凄艷的百余字。

那又是絕情、欺詐、冷酷的百余字。

五千年前，巴人族長廩君為擴充疆土率部離開武落鐘離山赤穴黑穴，乘土船沿夷水（清江）溯江而上，向西遷徙，船過鹽陽（鹽池），被當地母系氏族首領鹽水女神攔截，于是，一幕神奇悲壯的愛情故事在這里上演了。

愛江山更愛美人，歷史上不乏其人；但愛美人更愛江山，巴人族長廩君的氣概恐怕難得有二。有山，有水，有魚，有鹽，有癡情美女，有條件養活更多人的鹽池，憑什么留不住廩君！

廩君并不是坐懷不亂，終是投入了女神的懷抱，萬年不竭的溫泉里，也曾飛濺起這對情侶柔情繾綣的水花。但是僅十余日，廩君便設計尋找機會，舉起了殘酷的弓箭，穿透了鹽水女神那顆滾燙的心。

廩君最終還是在距鹽池20里的小小夷城（漁峽口）建都安家，他圖的是什么？僅僅是魂魄化為白虎？

我的一位土家族作家朋友審視自己的民族時，慨嘆地批評他的族長：他連接受一個好女人的愛的心力和勇氣都沒有，他的民族怎能繁衍、壯大？注定只能龜縮在湘鄂川黔的深山老林里。

道教勝地天柱山。 供圖/清江公司

三

伴峽最早打動我的不是它幽邃清秀的自然風光，而是它的名字。

這是怎樣一個溫情脈脈的名字！

常常看到一些人把“伴”字隨意寫成“半”字，心中就為伴峽委屈不已。

伴峽只能是伴峽。這里每一座山、每一條嶺、每一塊巖、每一片水，均以濃郁的氣息向人們提示著，這里是廩君和美麗的鹽水女神恩恩愛愛、相隨相伴、漁獵勞作的地方。

伴峽百百對他們的祖先那可歌可泣的愛情賦予美好的祝愿，他們說鹽水女神和廩君是恩愛夫妻，廩君留下后，二人相隨相伴，他們生活勞作的這一段清江，變成越來越深幽的伴峽，而史書記載的廩君射殺女神是沒有依據的杜撰。

但不管怎么說，五千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在這峽中延續過十余天。愛，只要轟轟烈烈，十余天足夠。以廩君和女神的秉性，女神能無悔地讓利箭穿透心臟，想必她也死得其所吧。

出峽口的兩列山巒，如一對屏蔽江流的峽門，又好似一對匆匆趕來相會的情人，雙方臨近時，卻突生羞赧，欲迎又拒。當地人給這峽口取了一個名字：郎姐把關。

我坐著機動小木船，從郎姐把關闖入伴峽，首先看到的是南岸峰頂鹽水女神的甜睡圖。高聳的鼻子，精巧的嘴唇，豐滿的胸脯，欣長的肢體，神態安詳恬靜，高雅脫俗，讓人驚羨，讓人贊美，讓人膜拜。而伴峽中段，薄刀嶺脊上，山嶺造勢奇特，如一過山老虎，立嶺呼嘯。最奇特的卻是南岸崖壁上的一幅“白虎”壁畫。白虎在離江約20米的崖壁上，深切巖石，幾條天然石紋，勾畫出虎的頭顱，一個橢圓形巖窩，點成了虎眼，裂開的巖石如同血盆大口，上下尖角石，構成利齒。頭部威猛異常，身肢雄壯有力。更奇巧的是，虎頭被污成了白色。“廩君死，魂魄化為白虎。”巴人族長化身的白虎是土家人的圖騰，廩君在他們相隨相伴之地，保護他甜睡中的女神。

四

清江一涌出伴峽，立即在北岸接納一條溪河。河水終年清亮明麗，把它幽碧的身軀融入湛藍的清江。當地人比之清江，稱其為小河。

其實小河有自己的名字，這名字格外富有意蘊：招徠河。

招徠河的東岸，正對著伴峽口，是一條整潔的小街。街窄長窄長，兩排參差不齊的新舊房舍夾峙著一條石板街。街前江灘上是密實蔥郁的柑桔林，街后山坡上，一到秋天，滿坡吊的都是柚子、板栗、核桃。清江、招徠河在此交匯，兩河之水漲跌不一，打撈魚蝦就極為容易，一至跌水季節，就飄逸進伴峽的裊裊炊煙中，彌漫著誘人的魚香。

人至此，都會禁不住生出留住下來的念頭。

這小街只是一個村，村以河名，即招徠河村。

招徠河村的特色很多，最濃郁的恐怕是招婿上門、女人當家的風俗。

一般其他地區，男人上門叫“倒插栓”，女人當家被稱作“灶搭在堂屋里”，多少總有被取笑的意味。可在招徠河一帶，自古以來，女人當家是天經地義的事，男兒長大外出“上門”，姑娘成人在家招婿，是這里歷來的習俗。這里的人們傳說，女人當家是鹽水女神制定的，女神就招來了廩君為郎君，女人不當家是逆祖逆宗，會遭到女神的懲罰。

在幾千年前遠古巴人生息的桅桿坪新石器遺址中，曾發掘出土一種珍貴的歷史文物“陶祖”，這是母系社會中將男性生殖器作為崇拜物，加以祀奉的見證。鹽池溫泉千百年來野浴中男女混浴，雙方并不介意，各人洗各人的，但不得開玩笑，要是哪個男人開玩笑，女人們會一齊涌上來把他拖出池外。女人洗浴，可以不避男人，男人在那種場所，只是一個噤若寒蟬的人。即使是溫泉沒修圍墻的前幾年，女人想洗浴，可以大大咧咧催趕池中的男人，而如若男人在外等候，恐怕只有耐心地聽里面嬉笑的份了。

這就是伴峽，這就是招徠河。五千年前作為母系族社會的首領，鹽水女神盡管斃命于接替歷史發展的父系氏族首領的弓箭，但她那個時代的習俗，竟有穿透悠長歲月的力量，不能不讓人對神奇的鹽水女神表示嘆服。

當然，對于鄂西南深山大壑，招徠河這地方的生存條件確有其誘惑力。

有滿川魚蝦、滿坡瓜果、好山好水好空氣的招徠河，我也愿來住它一月兩月了。

上圖：清江民俗。 攝影/舒然

下圖：清江，道教勝地天柱山。供圖/清江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