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峻
《西湖詩詞叢話》題為清人厲鶚作,內容多為宋元詩人關于杭州西湖的山水題詠及杭州一帶的掌故軼聞。然經考證,此書并非厲鶚所作,而是將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部分內容拆亂重編托名厲鶚的偽書。今人多有因未見此書而在整理厲鶚著作時仍誤將此書歸于其名下者,如在《厲鶚研究的回顧和前瞻》(《湘南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厲鶚詞學研究綜述》(《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5期)、《民國時期清詞選本考索》(《閩江學刊》2009年第4期)三文中,仍然誤認為此書是厲鶚所作。本文試對此書作一辨析,以澄清真相。
先從著錄和稱引的情況來看。《四庫全書》收厲鶚作品八種,未見有《西湖詩詞叢話》。清人其他官、私目錄一概未見著錄此書。《中國古籍總目》與《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也未提及此書。厲鶚存世詩文中也從來沒有談到過此書。厲鶚作為雍乾時期的杰出人物,文名顯著,其著作深受文史兩界學者重視,清中期以來其作品被廣泛引用,卻從未見有人稱引《西湖詩詞叢話》。厲鶚著作大部分在清代已經流傳刊刻,而《西湖詩詞叢話》最早版本是在民國十八年(1929)由杭州六藝書局刊行,未言明版本所自。按照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之“史料的搜集與鑒別”中所云,這種前代未見著錄亦無人征引之書,十有八九是偽書。
再將《西湖詩詞叢話》的內容逐條進行檢索核對,發現其中的絕大部分內容與明人田汝成所作《西湖游覽志馀》相同。《西湖游覽志馀》是由田汝成在編纂《西湖游覽志》的過程中將一些超出西湖范圍的材料加以整理編輯而成。現將清光緒嘉惠堂刻本的《西湖游覽志馀》與《西湖詩詞叢話》進行對比,發現《叢話》只是將《志馀》的部分內容拆亂編排,文字上幾乎未作改動。如《叢話》中載:
白樂天為杭州刺史,令訪牡丹。獨開元寺僧惠澄近自京師得之,植于庭,時春景方深,惠澄設油幕覆其上。徐凝自富春來,未識樂天,先題詩曰:此花南地知難種,羞愧僧閑用意栽。海燕解憐頻睥睨,胡峰未識更徘徊。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唯有數苞紅萼在,含芳只待舍人來。樂天到寺看花,乃命凝同醉而歸。時張祜榜舟而至,二生各希首薦。樂天曰二君論文若廉白之斗鼠穴,勝負在于一戰也。遂試長劍倚天外賦,馀霞散成綺詩。試訖解送凝為元,祜次之。祜曰,祜甘露寺詩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有: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雖綦毋潛云:塔影掛青漢,鐘聲和白云。此句未為佳也。凝曰:美則美矣,爭如老夫廬山瀑布詩: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凝遂擅場。祜嘆曰:榮辱紛紛,亦何常也。遂行歌而邁。凝亦鼓枻而歸。(《西湖詩詞叢話》,六藝書局民國二十三年版)
這個頗有趣味的故事與《西湖游覽志馀·卷十》中所載完全相同,一字未易。
再如《西湖詩詞叢話》中載:“天竺桂花,秋來特盛,非必種出月中,蓋亦地氣使然也。蘇子瞻《中秋分桂贈楊元素》詩云:月缺霜濃細蕊干,此花元屬桂堂仙。鷲峰子落驚前夜,蟾窟枝空記昔年。破裓山僧憐耿介,練裙溪女斗清研。愿公采擷紉幽佩,莫遣孤芳老澗邊。桂漿之說,起于楚詞,殆亦今之桂花釀酒法耳。而王子年《拾遺記》云:魏有頻斯國人來朝,壺中有漿如脂,乃桂漿也。飲則壽千歲。豈非附會之談乎?林可山山家清供有廣寒糕,韓公望易牙遺意有桂仙湯,近日杭人造天香丸,可以緘送寄遠,吟邊酒所,咀嚼一粒,則香流齒頰之間,清妙不可言狀。桂花有黃、紅、白三種,而紅者特少。宋時,四明士人史氏者,家有木樨,變大紅異香,因接本以獻。高宗愛之,畫為扇面,仍制詩以賜從臣云:秋入幽巖桂影團,香深粟粟照林丹。應隨王母瑤池宴,染得朝霞下廣寒。”這一段關于桂花的文字以及下面關于梅、石榴、辛夷、海棠等諸多文字皆取于《西湖游覽志馀》第二十四卷,亦一字不差。
經比對,《叢話》全文幾乎皆抄自《志馀》。《叢話》取《志馀》六至十六卷、二十卷、二十一卷、二十三至二十五卷者共五十余處,將原帙拆分重排,而文字內容完全相同。
《西湖游覽志馀》刊行早于《西湖詩詞叢話》三百八十余年,且有多個版本傳世,故《叢話》抄自《志馀》毋庸置疑。然兩書作者皆為錢塘人,且厲鶚善作山水詩文,又曾參與修撰《浙江通志》,熟知杭州歷史掌故,所以自《西湖詩詞叢話》刊行以來從未有人懷疑過其是否真為厲鶚所作。厲鶚曾撰《遼史拾遺》等學術著作,為學注重考據,而《西湖游覽志馀》內容多有舛誤,從不作考證,《西湖詩詞叢話》卻照抄不誤。這種拼湊痕跡十分明顯、文理多有謬誤不通之書,斷不會是厲鶚本人所作。
《西湖詩詞叢話》是作為杭州六藝書局“湖山勝概匯編”系列叢書中的第三本首次刊行的(據《西湖詩詞叢話》民國二十三年版封底),于民國十八年(1929)發行。此后六藝書局又在民國二十年(1931)和民國二十三年(1934)再版此書。這套“湖山勝概匯編”還包括《西湖名勝快覽》《西湖楹聯新集》《錢塘逸聞軼事》《西湖夢尋》等二十五種關于杭州西湖的趣聞、軼事、史話和詩詞。這套叢書并非嚴謹的學術著作匯編,而是一套以宣傳西湖為主要目的兼及牟利的普及性大眾讀物。所以叢書的編者是最大嫌疑的作偽者,因為托名厲鶚這樣的著名浙籍人物,可以大大提升這套叢書的知名度與權威性。而此叢書的讀者大都為普通市民,無心亦無力考證此書究竟是否為厲鶚所作,遂訛誤至今。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