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黑暗如何承載生命的亮色
——論趙目珍近年的詩歌寫作
劉 波
趙目珍詩歌的意味,來自某種古典的抒情,他立足真相,直白其心,下筆總有一種干脆和力道,將見聞、思想皆納入其語言創造中,以心感受,以魂靠近,在具體的個人體驗中尋求詩的生動與神秘。這是我對趙目珍詩歌的基本印象,而他近年來的詩歌寫作,也在很大程度上印證我的判斷,其對日常經驗的轉化,并非要作刻意的升華,這種自然的接受,全在于某種獨特的人生領悟。他近年所寫的組詩《有所思》,在我看來,就是他在融合了自己的古典學養后,向外界敞開心扉并感悟時代與社會現場的結晶。
在我們傳統的為人生的寫作里,詩人總是要把自己擺進去,方顯真實、親切。字里行間的那個“我”,更像是詩人置于詩中的一個代言人,他在替誰說話?又代誰與生活對抗或和解?詩人要“我”站出來說話,這種對主體性的自我強調,其實還是希望能保持心靈的重量。“突然間,我只想悲憫大地/悲憫那些寥遠的天空/這些不自生的虛空,比實在更實在/而言語多假象,帶著綺美的形容”,我在這樣的詩中感受到了一種孤冷,刀筆吏看似寫的是歷史,其實,他又何嘗不是針對殘酷的現實發出自己的悲憫之聲:“這紛紛擾擾的青史紅塵/小人物茍且偷生/帝王將相們忙于不朽/刀筆吏鐫刻著虛無的墓志銘”(《刀筆吏》)。詩人看得太透了,讀史明智,他最終還是回到了當下,面對自我進行言說,這是真正為人生的寫作之體現。詩人以史官之筆直面時代,這是知識分子的本分,他的審視和批判是基于對時代發聲,可歷史的輪回如此相似,所有階層的人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這或許正是詩人的困惑。但他又無比清醒,言說真相成為了寫作的自覺,至此,他好像回不去了,終究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以此來看,趙目珍所寫的大都是對生命狀態的展示,他與時代現場保持了一定距離,不知是不是個人美學使然,其文字向上或向下,皆指向對人生的思索。他說,詩歌是存在之思向美與哲學的無限靠近。這一詩觀所面對的,其實不是我們如何去理解和認知,而是他怎樣去實踐自己的美學主張。“草木一秋/山水無窮/萬紫千紅最終還是繞不過大江東去/它們凝成了果,結成了霜/處處青紅,頓然成為隱秘的往事//我們不得不承認,總有一些力量/與人的存在,交相輝映/荒涼也好,悲切也罷/青青的風骨早晚都得付于深湛的秋聲”(《有所思》)。面對自然與人必定有所思,他還是將情感托付給了詞語,化作了人生路上的片斷哲思。思考即困惑,沒有困惑,也就無詩,尤其是對存在的思考,它不是一般的日常書寫所能達到的明晰,它還有可能指向人生的大混沌。
詩之美,往往不是那過于清晰的部分,它在那困惑之間,疑難之間,甚至就在那永遠無法解決的人世悲歡離合之間。詩人多數時候是在向外看,從外界獲得寫作的素材與資源,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向內反求諸己,更清醒地書寫自我和現實,這樣的詩作可能會更有力量。“內心的膨脹,突然微弱了下來/透過些彷徨的動作/我試著與愛情、婚姻和美酒告別/言語偶爾打破內在的敘事/一聲嘆息,移植出不曾有過的開闊//對于‘存在’的問題,應該如何言說?/我們常常不自覺,或者疲于應付/而無知者,往往感覺大功已經告成/其實,對于造物而言/萬事都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世事洞明皆學問——而我,始終/只看到萬物模糊的面孔。我相信黑夜/也是一片空白的/但我們大都仇視這黑暗中的空白/而深愛那個充滿了頑疾的‘舊約’//不妨將生活安放于別處。不必太執著/不必對真相太過糾結。真相是什么?/真相即遺憾,即殘缺/只有以殘缺的名義,我們才得以固守完美/而對于人,它本質的意義和屬性/它一切的‘一’之實現,永遠在路上”(《自省詩》),我之所以將全詩引用,乃因此詩能真正印證詩人的詩觀,以及他對存在之詩的思考。他所書寫的是現實的真相,而這現實從終極意義上來說,可能就是一場空。詩人如此自省,是對存在的一種人生定位嗎?可能遠遠沒有意想中的那么明確,存在的模糊與殘缺,才是真正的詩之美。而在人生的途中,永難有抵達之地,這沒有邊界的生活,就是詩人自省的結果。
一首詩的自省,代表了詩人最真實的想法,這也是為人生之詩歌美學的關鍵所在。趙目珍所追求的詩意,并不是那種刻意的現代性和與眾不同的先鋒精神,他的書寫還是與自己的內心息息相關。像《考場詩》《在伶仃島》《留仙洞一日》《術中書》和《臨難日》,都源于對日常生活的哲思性呈現,只不過他的表達沒有像一些年輕詩人那樣去反叛什么,去顛覆什么,趙目珍是在入心地寫作,這種入心讓他在字詞間突顯出了自己的情懷。更多時候,他不是在破壞和消解,而是在建構一種人生的信仰。他的有些詩雖然不乏反思性和批判性,但最后還是通向了溫潤的向往之意——“我們的內心,有大歡喜”(《春睡帖》)。尤其是在這自然天地間,詩人可發現和感受到太多的人生意蘊了,那不為我們所關注的萬物,都可能是生命中的一抹亮色:“蟻蟲都因這薄薄的聲色而內心舒緩/它們都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存在”,這是多么微妙的現實,可又真切地通往無限:“這蒼茫中,隱蔽的每一刻都是如此/那些短暫的光陰值得我們擁有”(《云中書》),既飄渺又現實的一切,竟然也顯出了時光的美好。這是詩歌與現實契合之后的某種景觀,詩人寫出的是表象層面的一角,而延伸出去的,則是真正價值層面的時代內核。當然,最顯力度和水準的,還是在現實與歷史的比照上,能常態性地體現出詩人的判斷:“我們的精神上寫滿了新生/而歷史卻選擇了肉體作為偷歡的依據”(《失眠詩,兼致阿翔》);我們慣常所塑造的英雄事跡里缺少了細節,同時也就失去了真實的聲音:“英雄的光暈里充滿了想象/宏大的敘事不值一提”(《考場詩》)。我甚至覺得這樣的反思,更適合趙目珍在感性與理性之間保持一種抒情的風度,他既不依靠激情取勝,也不憑借幻想制造空洞。
為人生之詩,應該是有血肉和肌理的,不管是書寫超然與寧靜,還是面對無奈和宿命,詩人都要竭力去發現生命中常存的人性倫理,那些悲歡,那些善惡,都是我們的精神處境,趙目珍試圖通過他帶著體溫的書寫來將這些進行定格。其實,他完成的是個人經驗對接公共精神的努力,并時刻觸及詩人所渴望達到的美與哲學。“因為在伶仃島。我有一種難得的欲望/我要將大海的隱藏都統一成一種表相/讓世人面對著他/除了沉默,只有想象”(《在伶仃島》),這好像唯獨詩歌才有足夠的空間所完成的使命,但詩人在經歷了一番行走與觀察后,他由此找到自己的切入點,即在保持一種現實的維度里接續想象的創造,讓自己的詩更開闊,更具深度。“總有一些難以置信的事業/透過想象可以征服天命。比如詩歌”(《失眠詩,兼致阿翔》),他為詩歌所下的如此形象的定義,賦予了它某種奇異的功能。哪怕是一場有關人生的絕望之旅,也涉及到了啟蒙的意義。就像他在《夢魘》中所寫到的無助:“我始終走不出這茫而無邊的聚攏/此刻的我,獨自承受著恐懼/以及它所帶來的猛烈而有效的發揮/一切都沒有秩序。”這夢境中的狼奔豕突,也可能就是現實的投射,但無論自身遭遇的是怎樣一場人生潰敗,這種驚恐都或許也是一種內在的力量,雖然它趨向于非理性,但與自我的命運血肉相聯。
我們有時就處在這種夢境和現實的兩難中無法自拔,無論怎樣調整,也只能深陷這精神的泥淖中,即便“痛不欲生”,仍然要直面那慘淡的內心。趙目珍詩歌中隱秘的反思,其實有時無意間指向的是人世的情理。“一個人失去了生活與工作的平衡/直到死亡出現才加劇了對瓶頸的感知”(《留仙洞一日》),這是因內心的麻木所致嗎?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多少悲劇的降臨,皆因意識的無能。有時很難人為調和,只好順其自然,這也是世間存在那么多絕望的原因,它根本無法解決。永久的疑難,在詩歌中得以存留,這對于敏感的詩人來說,是一份記錄,也是一場關于復雜人性流露的見證。在一些強勢的實驗性美學壟斷了當下詩歌寫作的意義時,趙目珍這種相對樸素的分行文字,確實給一些暴力美學壟斷敲響了警鐘,他畢竟還在完成的途中,只是這一路的旅途風景,也足夠他繼續邁向寫作追求上的第三階段——自然之境。這一理想和高度不是隨意涂抹所能達到的,或許它就在平時不斷積累與自我訓練后的突然而至,能給詩人帶來如同靈感降臨時那場意外的驚喜。然而,往往在意外驚喜到來之前,還有一段苦澀且漫長的路要走。趙目珍近來年的寫作與發力,似乎就在靠近那份自然的驚喜。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