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雪,一種有態度的語言》,首先被喚醒的卻是讀策蘭《雪的款待》時的印象。“雪”在策蘭筆下攜裹著神性,暗合死亡的主題,或許策蘭讀到過海德格爾言及的“向著死亡的存在”,因此能以一年之盡頭的這場“雪”隱喻人類命運的終局,那是我們難以擺脫的厄運。由此再讀到夢天嵐的“雪”,其中依然含有神性的要素,只不過,造物主對人類的曉諭不再是告之命運的有限性,而是以降雪的方式啟示人類脫離對物性的想象慣性,使之“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所釋放的善意”。這一句不僅富含詩意,而且震動人心,“雪”意指凡俗生活經驗之外的新奇印象,它的不期而至,或可激活現代人麻木無秩的內心,如清水投石般激起想象的漣漪,使人重新思考內心與世界的情感關系。于是,抒情者“獨自在一場雪中漫步,腳底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這是永恒的流浪者之聲,是詩人意圖與俗常的闡釋語境保持距離、主動拓展時間縱深感、重構內心地圖的一種自然詩心之流露。
《墻上的面孔》中的“我”每天都會看到墻上浮現出不斷窺視他的面孔,“我”大概知道這是由自己“虛幻的感覺”塑造出來的精神鏡像,然而卻樂于遠離群體之喧囂,專心與之獨處。俗世自我與純然自我的共生狀態,揭示出詩人對“孤獨”體驗的敝帚自珍。孤獨不再是生命運動需要逃避的一種情緒感覺,它恰恰是藝術家獲得生命底蘊的力量支撐,“像一種不可缺少的營養”為詩人提供了精神內省進而再次接納世界的機遇。受這一生命意識的啟示,詩人打開心靈深處的眼睛,在充滿玄妙的精神世界中和生命展開對話,讓思想在心靈內宇宙中碰撞增殖。這正契合了阿多尼斯的名言:“孤獨,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階梯。”
孤獨往往指涉人類精神的傷痛體驗,所謂現代意義上的離群索居,而詩人的使命便是從這樣微小的經驗中顯揚繆斯的想象力。在《疼痛》中,寫作者為抽象的痛感賦予形體:它“像一個秘密,像樹根和閃電構成的山脈,”“它故意把自己藏匿起來,像一首詩的一個隱喻;有時又單純得像一個意象。”對痛感的召喚激發了詩人對自我存在之憂慮感的思索,也激發起他對存在感的追求。夢天嵐曾說:“痛苦時刻在激勵著一個詩人去想象和創造。”(《詩之思》)精神上的痛感經驗之于麻木的我們或許是一種友善的提醒,在詩歌中,它為詩人提供了生機。脆弱與生機并存,構成痛感所具有的悖論張力,也成為詩人抒情策略的源頭。在孤獨抑或是痛苦的空間內,始終困擾都市人的空虛、壓抑等感受得到暫時性的釋放,這里沒有時間的規束,也棄置了一切道德的鏡像。
組詩還集中抒寫了“光”的意象,且意味頗深。《大地,時間的河灘》里的“光”是時間的擬喻,它擁有和造物主同樣的位格與平行的視野,見證了大地時間的緩慢和人類認識論的狹窄。全知全能的光可謂神性的象征物,但它并非完美無暇,甚至背后依然險象環生。“它像一個好客的土著酋長,”讓我們縱情在他的熱帶雨林中,“渾然不覺”潛藏在它背后的“狼群、弓箭和長矛。”(《光》)詩人昭示我們,光明也許是一種現代障眼法,它如迷幻劑一般讓人卸下精神武裝,失去辨別危機的能力。為了抵御“光”的存在,我選擇“站在一片陰影里”,與既往的時間達成默契。這種對光的敏感讓抒情者“習慣于和黑暗為伍,習慣在黑暗里觸摸到自己,因為“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是真實的。”(《局限》)作為夢天嵐文本的關鍵詞,“光”往往勾連著抒情者的存在意識,它的耀眼星芒也許會摧毀詩人雖然微弱黯淡、卻無比寶貴的心靈燭光,那才是他內心存在的真實狀態。盡管如此,夢天嵐依然如現代英雄一般主動與光相遇,“走在這個夏天惡毒的日頭下,”他不知道即將抵達何方,也深知自我經驗的局囿,卻依然不知疲倦地放飛內心的白鴿,甘愿成為人群之中的那個陌生者,也甘心在個人化的時間中為自己留存一片記憶的空間和可供想象的自然凈土。這是他的追求,也是他對神圣詩歌理想的虔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