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文化并不玄奧,它其實是人的生活方式。有什么樣的生活方式,便有什么樣的文化。
人到中年,我時不時想起幼年的生活。在那個貧瘠而動蕩的年代,經常吃不飽飯的我,精神生活也相當貧乏。因為沒有接觸外部世界的機會,也就無從感知人類文明的果實,無法從哲學、歷史、藝術、文學諸門類中獲得應有的精神滋養,內心恐怕只能用“荒蕪”二字來形容。
渭北臺地的孩子,在拔草、幫大人干活外,就是玩耍。現在想想,能耍的東西,也就那么幾樣。
乒乓球。我最早的玩具是一只乒乓球。那是爺爺從絳帳火車站買回來的。在我的記憶里,它是橙色的精靈,爺爺將它拋起來,讓我去接。它在空中轉動,飄移,我用雙手去接,接住了,它就安靜地躺在掌心里,睡著了一般。等高家學校有了乒乓球臺,我卻怯于與人爭搶打球權,那只可愛的乒乓球也消失了。
泥巴。雨過天晴,小伙伴玩起泥巴,最初我是遠遠看著。他們和好泥,攤平,做成蔥花餅樣,四周豎起,若煙缸狀,于中央位置戳出一個小孔,吐口唾沫在孔周圍,將其置于手心,開口朝上,猛地往硬地上一甩,隨即發出“啪”的聲響……誰拍的響,誰就擺出勝利者的姿態。后來,我禁不住誘惑,也動手參與了比賽。
鐵環。家里有在外面當工人的,將其帶回鄉村,隨即成為時尚。滾鐵環,鍛煉孩子對力量和節奏的把控。怎樣讓鐵環滾得流暢,真不是太簡單的事情。我借人家的鐵環玩過,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一直滾下去,常常令人緊張,生怕被土疙瘩碰飛了。大隊部和學校操場是大家最喜歡的比試場。
彈弓。名義上是為了打吃糧食的鳥雀,實際上更多用來惡作劇。比如射電線桿,射玻璃窗,射移動的汽車,甚至射漂亮女子的臀部。在敵對兩村孩子野戰時,彈弓就自然變成了大殺傷力武器。我一直渴望有一把彈弓,但又不愿意麻煩繼父,借過別人的玩過幾次,也就放下了。
木猴。難度最高的技術,看高手表演非常過癮:鞭子抽打在陀螺身上,發出清麗的響聲,能持續旋轉數分鐘。這里面有讓人著迷的地方,力量與平衡。這是我最難掌握的技術,總覺得里面有神秘的力量。
撲克。其實,大家最喜歡的還是打撲克。常玩的有爭上游和五十K,純粹的游戲,卻讓人樂此不疲。大人們坐在十字路口吆喝著甩牌,我們則是躲在僻靜處,有時就藏在柴火垛子里,怕大人喊我們干活去。撲克似乎有無窮的魔力,讓我們為之著迷。自小的教育,都是叫我們勤勞吃苦、厭惡享受,父母親也不愿意我們閑著,擔心游戲腐蝕了上進的心氣。
軍旗。有指揮三軍、當司令官的興奮。對弈雙方最怕裁判做手腳,因而對其產生了信賴和懷疑的雙重心理。
象棋。相比之下,象棋易懂難下。它要求執棋者有一定的推演能力,具備車馬炮卒相士各兵種綜合調度的能力,以及對全局的整體把握,很難引發孩子的興趣。五爺是村里的象棋高手,一有空就在照壁下與人鏖戰。我經常蹲在旁邊觀看,揣摩他縱橫捭闔的謀略,漸漸也會下了。
連環畫。看連環畫,可算是奢侈的精神生活了。貧瘠的年代,圖畫帶給我們大歡喜,畫里的人物、山水、屋舍、動物、武器等,無不令人驚奇。禁書和連環畫打開了我對域外的想象。
現在想想,以上這些娛樂方式,在我心里埋下了種子,影響了大半生。檢討起來,它們給予我的有這么幾點:農村生活,教人依賴自然和土地,在我而言,對造物主一直抱有敬畏心,做事守規矩,不敢肆意妄為,此其一也;對一切機械的、人工的事物產生好奇,進而相信人類的創造力,此其二也;懼怕暴力,厭惡惡聲和爭斗,渴望生活在一片寧靜和諧的環境之中,此其三也;耽于幻想,愿意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感受,此其四也。還有一個印痕,就是不大會享受生活,這是最讓我痛苦的。因為沒有健壯的體魄,缺乏足夠的生活技巧,心理不免有一點自卑、封閉,習慣于安穩的日子。所以,當別人恭維我是文化人時,我內心很明白,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