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洲

【摘要】劉賀的傳奇生涯與西漢中期的大政治家霍光有密切的關系,皇位的擁立與廢黜皆由霍光操縱,透視出二人權力之爭的復雜性。在古代“君臣體制”之下,霍光以臣廢君的舉動,即便是出于朝廷的根本大計,完全沒有個人的私利私欲在其中,也是驚世駭俗之舉。
【關鍵詞】?;韬?霍光 政治權力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識碼】A
一次重要的考古發現,可以迅速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熱點。最近的事例,無疑當首推江西南昌市新建區墎墩山“?;韬顒①R墓”。墓主人劉賀是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人物,他的一生有太多的變數:王子與皇孫——諸侯王(昌邑王)——皇帝(在位27天就被重臣霍光主謀而遭廢黜)——庶民——列侯(?;韬睿①R如此“過山車式”的人生際遇,在中國古代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以此墓的考古發現為契機,透視劉賀以及與他傳奇生涯關系最為密切的西漢中期大政治家霍光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就成為很有吸引力的歷史話題了。
霍光“拍板定案”,擁立劉賀繼承皇位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由霍光輔佐的漢昭帝駕崩。昭帝是漢武帝的少子,幼年即位,在位13年,病死之時年僅20歲,沒有子嗣。選立繼位的皇帝,成為朝廷的第一大事。當時,漢武帝所生六子,獨有廣陵王劉胥健在。群臣共議皇位繼承人,大家都推舉廣陵王劉胥。但是,輔政大臣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對群臣的推舉意見“內不自安”。他自有道理:廣陵王劉胥“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漢武帝當年廢而不用的皇子,現在不適于做皇帝。霍光當時想擁立昌邑王劉賀為帝。恰好有位郎官上書言事:“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這個建議與霍光的本意相合?;艄饩桶堰@封上書給丞相楊敞等人傳閱,朝廷大臣早已習慣了聽霍光的意見決策國事。于是“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一是迎立昌邑王劉賀入繼大統當皇帝的決策過程,文字記載并不詳盡,但是完全出于霍光的“拍板定案”是確鑿無疑的;二是霍光派去迎接劉賀入朝的官員的名字,都洋溢著成功、德音、吉祥、利漢的氣息。這透露出霍光的謀事周密、為國祈禱之情。
劉賀完全沒有想到擁立他做皇帝的霍光還可以廢黜其皇位
被霍光所選定的劉賀,是漢武帝之孫,昌邑哀王劉髆之子。根據《漢書》的記載,劉賀即位稱帝之后,多有淫亂之舉。霍光心懷憂懣,秘密詢問大司農田延年該如何處置。田延年既是霍光的故吏,也是他的親信。田延年說:“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后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田延年的話,幫助霍光堅定了廢黜皇帝改立賢者的決心?;艄獗救藳]有多少歷史知識可以為自己圖謀之中的廢立之舉提供依據,田延年搬出了商代伊尹貶黜太甲的典故,使得霍光的舉動有了光明正大的歷史根據。
霍光廢黜新帝劉賀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暗中展開。霍光把田延年推薦為給事中,使之有了參與宮內活動的職務便利;又不動聲色地將他的心腹大臣張安世調任為車騎將軍,使之掌控了軍權。對霍光如此用心的人事布局,新皇帝劉賀完全沒有警覺,更沒有猜疑和防范。他完全沒有想到:擁立他做皇帝的霍光,還可以廢黜他的皇位?;艄庠谂c張安世、田延年周密策劃之后,傳令召集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齊集未央宮參加特殊會議。霍光開宗明義:“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都大驚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在這個微妙的時刻,田延年挺身而出,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頃,……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后應者,臣請劍斬之?!碧镅幽瓿洚斄嘶艄獾膭?,在朝堂議事之處,以利劍脅迫朝臣聽命于霍光?!坝谑亲h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于將軍,唯大將軍令?!敝链?,霍光主導的這場事變,大局底定。
霍光把廢黜劉賀的“程序正義”做的完美無缺。他當即率領群臣去向太后稟報,詳細報告“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這就使得霍光“以臣廢君”的行為取得了以皇太后的名義行事的“名分”,從而使霍光在政治上擺脫了被動。如下的“人事關系”,也值得我們注意:這位被霍光借重名分的皇太后,是漢昭帝的皇后,復姓上官。她嫁為昭帝的皇后,是一場典型的政治婚姻。促成這段婚姻的,是漢武帝為昭帝安排的兩位托孤大臣——上官桀與霍光。上官桀是她的祖父,霍光則是她的外祖父。事后由于上官桀與霍光產生了權力之爭,霍光獲勝,上官桀父子被殺。這是發生在昭帝時期的政爭大案。在上官桀父子被殺之后,身居內宮的上官氏,勢必依賴于外祖父霍光的庇護之下才能夠保住名分與尊榮。在劉賀即位之后,上官氏也就晉位“皇太后”。她的年齡應該與昭帝相近,也就是二十多歲。以她的資歷與年齡,雖有皇太后的尊位,卻只能是霍光掌控朝政的傀儡。在霍光的安排之下,皇太后車駕到達未央宮的承明殿,下詔皇宮各門戶禁止隨同劉賀來京的昌邑封國的群臣入宮禁。霍光下令將昌邑群臣逐出宮門,集中控制在金馬門外。隨即由車騎將軍張安世統領羽林騎將劉賀舊部二百余人加以收縛,全部送到廷尉詔獄羈押。霍光再下令由原來侍奉昭帝的侍中中臣負責監管劉賀?;艄鈬懒钭笥遥阂獙①R謹慎宿衛,防止他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劉賀已經被軟禁了,愚鈍的他尚未自知面臨被廢的命運,對看管他的人員發牢騷:“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系之乎。”隨即,有太后詔書召劉賀。劉賀聞召,才感覺大事不妙!皇太后盛服坐武帳中,武士手執兵器拱衛殿堂,群臣以次上殿,才命劉賀伏前聽詔。劉賀的皇帝威儀已經被剝奪。尚書令宣讀了霍光與群臣連名奏劾劉賀的奏章,領銜的是丞相楊敞、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聯署的還有車騎將軍張安世、度遼將軍范明友、前將軍韓增、后將軍趙充國等數十位朝廷大臣和名臣。其中列舉的劉賀即位以來的罪狀“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得出的結論是“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奏請廢黜其帝位。太后自然批準了群臣的奏請?;艄庥H自動手,從劉賀手中奪下了代表皇帝權位的璽綬,當面交給了皇太后。于是,劉賀做了27天的皇帝,就被廢黜了。
劉賀被廢黜與霍光爭奪政治權力密切相關
政治斗爭的殘酷無情,在歷史上不勝枚舉。斗爭失敗的一方,往往要背負更多的罵名。劉賀被廢黜,他的政敵霍光一定會給他加重罪名——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霍光等人歷數劉賀罪行,居然達到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聯想到劉賀在位不過區區的二十七天,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之多的罪行?由此可見,劉賀的罪行,顯然是被夸大了,甚至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出于“抹黑”劉賀的需要而編造出來的。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應該追問:霍光廢黜劉賀的背后,是否有二人爭奪權力的因素存在?
從客觀態勢而言,這種權力之爭一定存在。因為霍光大權獨攬、操控朝政已有多年,他不會自動放棄這種權力。此前的漢昭帝以少年繼位,信任并且倚重霍光。號稱君臣無間,實際上是昭帝無為于上,任由霍光操持朝政。而劉賀繼位之時,已經是成年人。他要做的是有位有權的皇帝,不會再復制昭帝的君臣合作模式——自甘做傀儡。他入京之時,從自己的昌邑封國帶來了數百人的舊部人馬,就是要“有為”而來的。當劉賀任用舊部人員經辦政務之時,霍光都會產生被侵蝕權力的感覺。
從具體史實來看,我們也可以找到某些權力之爭的蛛絲馬跡。其一,霍光不動聲色地調整心腹親信田延年、張安世的任職崗位,使之處于配合霍光發動事變的關鍵職位上。其官職調整的具體時間不得而知,卻必定是在動手廢黜劉賀之前的若干時日。聯想到劉賀在位僅僅27天,不難測知,在劉賀剛剛入繼大統之后不久,霍光的“反制”布局就在暗中進行了。其時,劉賀的“行淫亂”之事,大概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多少。可以猜測的是:霍光發現新皇帝有某種自作主張的事端,所以,他就在布置變局所需要的人事網絡了。
其二,霍光在發動事變時,首先關閉宮門以此切斷了劉賀與昌邑舊部的聯系,隨后將這些“昌邑群臣”全部逮捕下獄,又將他們全部處死。在赴死的途中,這些劉賀的舊部還大聲呼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边@里的“當斷不斷”,只有一種解釋——他們曾經圖謀要除掉霍光,因為沒有當機立斷現在后悔莫及。這就把權力之爭的內幕給揭破了。
其三,劉賀被廢黜帝位之后,曾經說過一句話:“愚戇不任漢事。”直譯就是“我為人愚笨,無法勝任漢廷皇帝”。其含義可以有多解。除了自我解嘲之外,可能也是在暗指有霍光在朝做皇帝之難。
當然,霍光是成熟的政治家,由他主導廢立皇帝的事變,事后的官方檔案記載里,不會出現君臣權力斗爭的記錄,后世史家也只能是尋求其中的蛛絲馬跡而已。
莫把同情淚,輕拋劉賀身,劉賀遠不是高明的政治家
在劉賀墓出土之后,至少在網絡輿論中,出現了同情劉賀、質疑霍光的說法。從“同情弱者”的角度,可以理解這種輿論。但是,歷史自身卻是從來不同情弱者的。劉賀被廢黜帝位之后,盡管后來漢宣帝給他“皇恩浩蕩”了一下,在霍光去世之后,于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春季詔封故昌邑王劉賀為海昏侯。盡管劉賀死后得以將大批的貴重之物帶入地下,但是他是政治舞臺上被淘汰了的弱者,也是后世歷史學家不再關注與討論的人物。在評價霍光對劉賀的廢黜之舉是否對漢家政權有利之時,論史者不得不觀察另外一位歷史人物——霍光所選立的新皇帝漢宣帝。真是該為漢家政權慶幸:漢宣帝是一位有為雄主。他完成了“昭宣之治”的輝煌。當然,漢宣帝也經歷了與霍光合作的艱難。在漢宣帝繼位之后,他不得不吸取劉賀的教訓,放手把大權交給霍光執掌,即便是對霍光有“芒刺在背”的感覺,他也不會表現出對這位朝廷柱石之臣的些許不滿。等到霍光病死之后,漢宣帝才巧妙運作收回權柄,很快將驕縱不法的霍光家族悉數剿滅。
比較劉賀與漢宣帝的政治斗爭手段與后果,論史者必須承認:劉賀遠不是高明的政治家。
后世專門討論?;韬顒①R的專文少得可憐。唐初政治家、大學者虞世南在所著《帝王略論》中,倒是專設了《?;韬睢芬活},所論也很簡潔,他以《漢書》的記載為依據,痛斥劉賀是昏君,假定他長期執政,可能比夏桀商紂之類的暴君更為殘暴:“沉湎昏縱如斯之甚,若使遂享中國,肆其狂暴,則夏癸商辛未足比也。”虞世南的推論也是假設,也是一家之言。這可以從一個側面證明:歷史不會同情弱者。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①(漢)班固:《漢書·霍光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②(唐)虞世南:《帝王略論·?;韬睢罚本褐腥A書局,2008年。
責編/潘麗莉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