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歡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文學研究
嚴歌苓小說敘事與基督教文化
袁 歡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以基督教文化為切入口,通過敘事意象、敘事母題與敘事情感三個維度,探析嚴歌苓小說敘事與基督教文化的緊密聯系,從而全面系統地呈現基督教文化在嚴歌苓文本敘事中的重要地位,揭示其小說豐富的宗教文化精神內涵。
嚴歌苓; 小說敘事; 基督教文化
作為新移民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嚴歌苓以其鮮明的創作個性與對女性命運的獨特觀照在文壇獨樹一幟。自上世紀90年代移居海外,在居住國她握鉛抱槧,佳作迭出,如《第九個寡婦》、《寄居者》、《扶桑》、《少女小漁》和《金陵十三衩》等,獲得一致好評,成為大陸文學評論界的關注焦點??v觀其作,我們發現,嚴歌苓的小說敘事與基督教文化聯系緊密,在敘事意象、敘事母題和敘事情感方面帶有濃重的基督教色彩,流露出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嚴歌苓成功地把基督教文化內化為一項重要寫作資源納入作品書寫,成為一種獨特的小說敘事新視角。
意象,它不僅是一個心理學概念,而且也是文學研究的常用術語和文論領域的重要范疇之一。在心理學意義上,意象主要指人類過往的感受經驗或知覺經驗在個體心中的重現或回憶。眾多理論家和學者都從自我理解的角度對之進行了概念界定。意象派詩歌理論家龐德認為,“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是一種‘各種根本不同觀念的聯合’?!盵1](P.205)理查茲的界說更為言簡意賅。他認為,意象是“作為一個心理事件與感覺奇特結合的特征”,[1](P.205)它具有重現和遺存感覺的能力。而在旅美作家嚴歌苓的敘事文本中,出現了眾多帶有明顯基督教文化色彩的意象,在其文本中具有重要意義。正如中國學者楊義先生所言:“敘事作品之有意象,猶如地脈之有礦藏,一種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密碼之礦藏?!盵2]嚴歌苓小說中的基督教文化意象就是其小說的礦藏,凸顯了基督教文化的深遠影響。
基督教,作為與佛教、伊斯蘭教并列的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對西方社會歷史文化影響深遠。而移居基督教傳衍之地美國的嚴歌苓,無疑會在無形之中受到基督教文化的浸染,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吸收基督教文化因子,融入其小說敘事系統,化為其小說敘事新元素。在這方面,出版于2007年,后又被改編為電影的《金陵十三釵》所受影響尤為明顯。該小說以發生于1937年的那場震驚中外、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為背景,敘述了一群當地窯姐與幾個受傷的中國士兵在一座美國教堂的避難故事,并由此引發了窯姐與教堂內女學生之間的沖突。通讀文本,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基督教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頻繁出現于小說敘事之中。這些意象可以概括為三種具體形態。第一,基督教文化中的人物:如神父、上帝、受難耶穌、圣母等。第二,基督教文化中的物什:如十字架、圣經詩篇、禮拜堂等。第三,基督教文化中的節日和儀式:如圣誕節、懺悔和安魂曲等。如文本中描寫豆蔻為給受傷嚴重的王浦生彈琵琶,不顧生命危險返回原來的住處去取琵琶弦。最后不幸落入日本人的魔掌,慘遭蹂躪。日本人在施暴之后,還無恥地將她釘在十字架上,并攝入鏡頭。此種場景與耶穌基督為人類犧牲自己,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畫面高度相似??梢钥闯鰢栏柢呷绱藬⑹龅挠靡狻A硗猓谖谋竞蟀氩糠?,書娟為了幫其母親報復趙玉墨插足她二人的感情,于是在夜晚手持燒紅的火鉗,想“在那婊子細皮嫩肉的瓜子臉上燒個紀念”,最后卻由于種種原因而不幸落敗。在日后,書娟親自去找英格曼神父,開始她人生中最長久也是最誠實的懺悔,懺悔“她那未遂的罪惡——用燒紅的火鉗子給趙玉墨來一番毀容”。對基督教文化稍有了解的人知道,懺悔是一種基督教文化色彩濃厚的行為?;浇探塘x認為,世人生而有罪,即所謂的原罪,只要人向上帝懺悔,便會獲得寬宥。小說敘述人之一書娟在目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之后,意識到自己的報復舉動是有罪的,因此她像神父懺悔了自己的罪惡,讓自己的靈魂在懺悔中獲救。由此可以看出,嚴歌苓通過把小說敘事置放在基督教這樣一個穩定敘事空間之內,借助懺悔這種極具基督教文化色彩的行為來展現人性之美與惡,以及懺悔之后身心所獲得的解脫。此外,在小說結尾之處,這群窯姐裝扮成女學生,準備代替女孩們赴一場不歸之約。作者描寫了窯姐們赴約之前,窯姐們在唱詩班女孩們眼中的形象:“她們真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著一本樂譜以及一本燙金皮面的圣經。”這里的“燙金皮面圣經”可謂帶有濃重的基督教文化底色。窯姐們以一種近乎舍身赴義、赴湯蹈火的舉動完成了自我靈魂的救贖,有力展現了殘酷環境下的人性之光,也反襯出日本侵略者近似癲狂的獸性行為。因此,可以說在整個文本敘事中,嚴歌苓把她刻畫的人物置于基督教文化精神之中,希望在宗教精神觀照之下來更好地深究和探詢深不可測的人格秘密,剖析人性的“?!迸c“變”。正如她自己所言:“誰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納了多少未知的素質——秘密的素質,不到特定環境它不會蘇醒,一躍而現于人的行為表層。”[3]基督教文化就是嚴歌苓為她的人物所尋找的“特定環境”,成為她發掘人性中豐富潛藏的最好選擇。
“母題”是英文“MOTIF”的音譯詞。它來源于民間敘事文學作品的研究,是民間敘事文學的核心概念。它具有不斷復制和再現特性,并且能夠伴隨著歷史的發展,在一國文化傳統中代代相傳。俄國形式主義先驅亞·維謝洛夫斯基則將母題視為最小的、不可分解的敘事單位。他如此界說母題:“我們說的母題,就是社會發展早期人們形象地說明自己所思考的或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的最簡單單位。”[4]在文學作品中,母題主要指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情節模式、主題、人物和字句樣式,成為代表某種含義的文化符號。在某種意義上,它的功能類似于神話中的原型,成為闡釋作品意義的線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嚴歌苓的文本敘事之中,存在著對圣經文學母題(原型)有意識地選擇和改寫。作家依憑此種深具基督教文化色彩的母題來傳達深刻的個體經驗與人生體驗。這種母題在她小說中可以歸納為“受難——救贖”和“墮落——救贖”兩種基本情節模式。兩種模式最終都指向救贖這一終極目的。其中,小說《誰家有女初長成》可以視為對“受難——救贖”母題的演繹。該小說敘述了一位名叫巧巧的姑娘在追逐城市之夢過程中的悲慘遭遇。出生在黃桷坪的年輕姑娘巧巧一直認為“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黃桷坪好”,尤其是有著“天堂般的好”的大城市深圳對她而言極具誘惑力。她可以在那從事“華僑”曾娘口中的“流水線”工作,而“‘流水線’末端就是一枝有莖有葉、活靈活現的娟綢玫瑰,要么就是百合、鳳仙、吊金鐘。”[5]不料,曾娘卻“背叛”了她,把她轉手賣給一個名叫陳國棟的男人,巧巧并因此失去了自己的處子之身。此后,陳國棟又把巧巧拐賣到西北,終引發血案,巧巧最終被判處死刑槍決。可以說,巧巧從離開黃桷坪一刻起,便注定她受難歷程的開始,直至手持長刀殺害郭家兄弟二人,最后她也因此而喪命。毫無疑問,巧巧的故事是一幕鄉間人追求城市生活的悲劇。巧巧雖然最后以命抵命,但她的死亡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不是肉體的消失,它最終彰顯的是救贖的意義。正如上帝之子基督耶穌,為了拯救人類,甘愿奉獻生命。耶穌之死本質上是解救人類,他的死亡是對人類的救贖。而巧巧的死亡可以看做是對巧巧自身的救贖,她與耶穌之死都指向救贖這一終極意義,二者的差異在于巧巧之死是對個體的救贖,而耶穌之死是對整個人類的救贖。
第二種結構模式是“墮落——救贖”。這一模式在嚴歌苓的小說《金陵十三釵》中有所體現。奧斯維辛是人類歷史之書令人沉重的一頁。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它已經超越事實本身,成為顯現人性災難的重要符號。在這個二戰期間最大的集中營,不計其數的無辜百姓命喪其中??梢哉f,發生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一切已遠遠超乎人類集體想象力和突破人類的道德底線,是人性之惡的決堤,是不堪回首的人性災難。奧斯維辛是不可遺忘的人類恥辱。而南京大屠殺也是這樣一個不可忽視的恥辱。《金陵十三釵》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緩緩展開,講述了一群窯姐因避難而躲進一座美國教堂的故事。
眾所周知,窯姐,也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所謂的青樓女子,歷來是社會的弱勢群體,生活在社會底層。在男性占有絕對統治的封建社會,她們更是男人發泄和玩弄的對象,心靈和肉體都飽受了巨大的摧殘。而在世人眼中,她們從事的職業又被視為一種污濁不潔的行當,是為人詬病和難以啟齒的。因此,《金陵十三釵》中那群女子的窯姐身份一開始便注定她們是異于常人的,被視為墮落風塵的女子。但人性之善并沒有因為窯姐們身份低賤而受到遮蔽,反而因為這種身份更給人帶來震撼。在文本敘事結束之處,當惡魔般的日本侵略者把魔掌伸向避難于教堂中的羊羔般溫馴的唱詩班少女時,窯姐們挺身而出,心甘情愿地頂替少女們去赴一場有去無回、生死不明的圣誕之約。雖然窯姐們從開始賣笑為生那刻起,便被世人認為是墮落的起始,而她們近乎英勇就義的赴約之行則可以視為對她們的救贖。這種救贖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救贖,是黑暗角落里綻放的人性之花。
小說,作為想象和虛構的產物,除了具有娛樂消遣的功能外,如中國晚晴時代的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但更多時候能給人帶來形而上追問,具有鮮明的教化色彩。作家們通過敘述故事來啟示讀者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并在敘述過程中寄寓作者本人的價值觀念和情感態度。嚴歌苓小說不僅在敘事意象和母題兩方面凸顯了濃重的基督教文化色彩,而且其小說敘事所指向的敘事情感也與基督教文化密切相關。這種情感態度可以歸納為寬恕精神和犧牲精神。
寬恕精神是基督教教義的一個重要維度。在長篇小說《扶?!分?,女主人公扶桑身上所散發出的寬恕精神可以說貫穿小說敘事的始末。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名叫扶桑的華裔娼妓,幾經易手,最終被販賣到美國舊金山從事皮肉生意。后又與白人少年克里斯相識相戀,并由此展開了一段長達數十年的情愛糾纏。其中又夾雜著歷史、暴力和種族等等。扶桑作為“陸續漂洋過海的三千中國妓女中的一個”,[6](P.2)在異域他鄉受盡苦難和折磨。特別是在排華反華的動蕩時期,扶桑慘遭眾人輪奸和糟蹋,面對此種不幸,扶桑卻表現的極為鎮定與從容。她用耶穌基督式的寬恕來化解這些加諸于其身的苦難。她“像霧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她的人”,[6](P.111)敞開自己,“誠心誠意得像腳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滾,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種收獲?!盵6](P.178)她如在毀滅中涅槃重生的鳳凰??梢哉f,扶桑的寬恕精神改變了苦難這一概念的亙古定義,使苦難升華,變得圣潔高貴。她的近乎自虐的忍受苦難的方式與基督耶穌替人類受苦高度契合,她是基督教美德在人世的化身。
犧牲精神是基督教文化的另一個重要概念。這種精神在小說《少女小漁》中有較為鮮明的體現?!渡倥O》可以看作是嚴歌苓早期一部很有分量的短篇力作。正如作者自己所言,這部小說“抒發的就是對所謂輸者的情感”,[7]而且是一種“帶有自我犧牲性質的輸”。文本中小漁為了滿足一個將死之人對自己的渴望,充滿憐憫地奉獻了自己的身體;為了讓自己的男友江偉盡快在澳大利亞獲得居住權,她毫無怨言地同與自己年齡相差幾乎半個世紀的意大利裔老頭假結婚,成為一對法律意義上的“老夫少妻”。如果我們以當今社會的現實尺度去衡量小漁一切行為時,可以說,小漁無疑是一位“無救的輸者”。然而她心中卻充滿甘愿,對這一切“不是怨憤的,而是憐憫的”。這正如為人熟知的安徒生筆下的小人魚,為了成全王子和他的新娘,心甘情愿地自我犧牲,融化成大海里的泡沫。安徒生把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小人魚身上,讓小人魚在大海里獲得了精神和靈魂的永生。小漁就如同小人魚,作者也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小漁身上,借助小漁身上自我犧牲的精神特質來喚醒人們心中久久沉睡的“古典式的善良”。此外,基督教文化中的博愛精神和受難精神在嚴歌苓小說中亦有展現。這些精神都與基督教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帶有鮮明的基督教文化底色。
綜上所述,嚴歌苓小說敘事與基督教文化存在緊密的內在關聯。嚴歌苓“就地取材”、“入鄉隨俗”,把基督教文化納入自己的文學創作,內化為自己的寫作資源?;浇涛幕粌H豐富了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思想資源,增添了其小說的宗教內涵,提供了獨特的新的敘事視角;而且也有力證明了文學與宗教的互動、互通、互融,表現二者對人類自身的關照,是人類寄托精神生活的高地。
[J]勒內·韋勒克, 奧斯汀·沃倫. 文學理論[M]. 劉象愚, 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205.
[2]楊義. 中國敘事學[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67.
[3]嚴歌苓. 主流與邊緣——寫在長篇小說<扶桑>之后//《波西米亞樓》[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161.
[4]茲維丹·托多羅夫. 詩學[G]//波利亞科夫. 結構——符號學文藝學. 佟景韓, 譯. 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4:74
[5]嚴歌苓. 誰家有女初長成[M]. 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5.
[6]嚴歌苓. 扶桑[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
[7]嚴歌苓. 弱者的宣言——寫在影片<少女小漁>獲獎之際//波西米亞樓[M]. 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132.
Yan Geling’s Narration in Novels and the Christian Culture
YUAN Huan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As an outstanding writer of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s, she always commands the attention by writing novels. 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close relation between Yan Geling’s narration in her novel and the Christian culture from three aspects including images of narration, themes of narration, and emotions of narration through a perspective of Christian culture in order to reveal the important role by the Christian culture in her novel comprehensively and systematically, and discover the rich regional spirits and cultures in her writing.
Yan Geling; Narration in Novels; Christian Culture
2015-05-04
本文系江蘇師范大學2014年度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一般項目“論北美華文文學中的基督教文化精神書寫”
袁歡(1990— ),男,江蘇句容人,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海外華文文學、中國現代文學與20世紀西方文藝思潮研究。
I712.042
A
2095-7408(2016)01-0051-04
(2014YYBO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