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吐曼河大橋,站在橋頭眺望,東湖西岸錯落的高樓倒影印在靜靜流逝地吐曼河水面,綽約靈動,給古老的喀什噶爾城增加了一道新鮮、亮麗景色。見慣了家鄉博爾塔拉河面上迤邐景致,我有一種見過世面的淡然。佳能相機安靜地躺在攝影包里睡覺,不曾發出按動快門的“咔嚓、咔嚓”聲。
偌大的新疆,只有喀什唯一一座歷史文化名城,某種程度上講,它是新疆的一張王牌名片。這座城歷史悠久,以西漢時西域36國中疏勒國為基礎建成,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作家沈葦對喀什噶爾情有獨鐘,他定義喀什噶爾“是中亞人文寶庫和維吾爾文化中心”,有“喧鬧的巴扎、迷宮似的老城、學者和汗王們的寢陵、晨光中的艾提尕爾清真寺、經書和香料的氣息、建筑內部的無限圖案……”。
喀什人自己也很驕傲,穿行在街道上的公交車上赫然印著: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游喀什不算到過新疆。我來自那個在天氣預報中被氣象員稱之為位于北疆沿天山一帶,蒙古人自詡為“博爾塔拉”的青色草原,乍看到喀什人牛氣沖天的廣告語,便有些底氣不足了。就像到了未名湖畔自怨自艾自己沒文化一樣。說心里話,我和許多內陸人一樣,多少懷著一顆獵奇的心理來喀什,同學朋友也都是殷切囑咐我注意安全,我沒有停下腳步。

站在橋上用眼睛看風景,還在心里發著感慨,腳步便有些粘滯,像是擲地有聲發出一串串的感嘆號,又像是帶著問號,一步步邁過吐曼河大橋。迎面遇見兩個高鼻梁,深深眼眸的維吾爾大嬸,自顧自親熱地交談著,看樣子她們在一起已經聊了很久了,總有講不完的話。面對我手中的鏡頭,她們平淡地、毫不稀奇地繼續著她們的談話,在她們身后是土曼河畔山崖高高的黃土臺,土臺上依地勢用黃土夯筑、磚塊壘筑的泥土屋子,一家一家的,一層、兩層、三層、五層不等,孩子長大了再增加一層,樓層越高,越說明這家人丁興旺。
你家的房子擠著我家的房子,空間不夠用,就延伸到空中,樓外有樓像火柴盒摞起來,有凌空橫跨在小巷之上成為過街樓的,有憑空而來落腳在十字路口之上成為懸空樓的,這樣一層層疊加,一幢幢相連,形成密密匝匝的奇特的民居建筑群。在這些看似隨意建造的樓上樓、樓外樓,由一條條或短或長,或豁朗,或幽暗的巷道通向外面的世界。漫步在狹窄巷道不時可見街樓、小胡同、手工作坊,第一次來游玩的人,往往對縱橫交錯長短不一的巷子犯暈、迷糊,喀什攝影家協會主席葉金先生和喀什師范的周老師,屈尊為我們做向導。葉先生熟悉這里,就像熟悉他自己的手指頭,他曾多次在這里拍攝紀錄片,一住兩三個月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一階一階拾級而上,走上高高的土臺,走過頭頂的過街樓,穿行在六角或長方形的步磚鋪出的迷宮似得巷子里,據說順著帶棱角的方向,一定不會走迷路的。



在高臺民居居住的多是手藝人,他們制作土陶,被稱為“闊孜其亞貝?!?,維吾爾語意為“高崖土陶人家”。在高崖土層中有一種維吾爾人叫“色格孜”的土質,這種泥土質地細膩,粘性強牢,是制作土陶器的絕好材料。大約在800年前有一個燒制土陶的匠人首先發現了“色格孜”土,于是就在土崖上建造了第一個土陶作坊,隨后相繼有很多土陶藝人在高崖上開設土陶作坊,現在僅存三家。“色格孜”用至枯竭,手藝人只好從別處買,一車50元,車子停在高臺下面,再一筐一筐抬上來。
葉先生地把我們帶進一戶土屋,熟絡地與女主人搭著話,走進泥屋,不開燈的屋子黑乎乎的,隱約可見一條木梯,緣梯而上,走進低矮的作坊,里面到處堆的都是土陶制品。略帶卷發,鼻子額頭眼角都密布刀刻般皺紋的中年男人正在忙活著,他就是吐爾遜江?阿西木,是第六代手工土陶制作人。呼呼啦啦一下子進去七八個攝影人,還有兩三個電影學院的學生,閣樓一下子變得擁擠了。
我站在正對著西邊一個方形窗口,迅速捕捉到窗口投進來一束局域光。后來才知道制陶人頭頂上還有一個窗口,
射進來的光束,正好罩在制陶人身上,光影效果非常神奇。這戶土陶人家是葉先生的自留地,他長期跟拍,來了,買個羊腿,拎兩壺清油,提幾袋子面粉,就吃住在吐爾遜江家。那時候,他常年跟拍吐爾遜江的父親第六代傳人祖龍?阿西木和老伴兒依明汗老人,與老爺子結下了深厚情誼。說起他給吐爾遜江父母第一次拍合影的事情,他說,老太太很大方,老師傅卻羞羞答答像個小姑娘,神情也不自然,全然不似做土陶時的自在從容。2007年,老爺子突發心臟病猝然離世,家里人像通知其他親友一樣也通知了葉金,那天,他是參加葬禮中唯一一位漢族人。由于老爺子的猝然離世,留下太多遺憾和悲傷。每次來,老太太都哭著拉著他的手,他也陪著老太太掉眼淚。老爺子走了,土陶傳承的事業落在了兒子身上。吐爾遜江放棄了手頭的生意,撿起了父親的手藝。他的手藝比老爺子差遠了,葉金說,不過,這幾年,他很努力,手藝活越做越老道了。
葉先生指著旋轉的土陶胚子考我們,猜猜看是什么器物,猜了半天,也沒猜出個所以然,原來吐爾遜江正在制作的土陶是小孩子的尿壺,歷史上的高臺民居是沒有衛生間的,內急時候,小小的土陶解決了大問題。



來到吐爾遜江家的陳列室,房間里擺滿了各種各樣顏色不一樣的土陶制品。久居喀什噶爾的葉先生在民俗和人文攝影方面造詣很高,經他手拍攝的圖片有些都成為了歷史資料。在長期與維吾爾人打交道的同時,他也略通一些維語,他告訴我們維吾爾族人的日常生活離不開土陶制品,比如說,生活中與一日三餐不能分離的“塔瓦克”、洗手用的“吾肉克”、盛水的“庫甫”、洗衣用的“臺西臺克”、挑水用的“庫扎”,嬰兒搖床便具,土陶制品多達近百種,做好的土陶都送到附近的花盆巴扎賣掉了,生意不錯。高臺民居存在一天,土陶的生意也就一天天延續著。
手工制作土陶這門古老的技藝,是高臺民居的一個亮點,葉先生長時間追蹤記錄著這個家族的興衰和土陶技藝傳承,可謂獨具慧眼。他說,高臺民居是喀什的標志,很多的游客都是奔著它來的。相對于全國各地大拆大建,對歷史文化建筑造成毀滅性破壞,當地政府極具前瞻性,自2009年以來,政府投入近10億資金,對喀什老城9722戶維吾爾族傳統民居進行加固改造,由于對古城所做的保護工作,使得高臺民居至今依然保持著原始的模樣。一撥一撥的游客不遠萬里來到這里,“是她緩慢流淌的時光中安寧和停頓的部分留住了我們,使我們流連忘返,唏噓不已,并在當代生活迷霧重重、焦灼萬分的一路狂奔中找到了鎮靜和喘息的機會”。
出吐爾遜江家,他也跟著送出來,揮著沾滿泥巴的大手跟我們告別,依從葉先生指點,我們給吐爾遜江100元,算是土陶景點門票錢,這也是他家的收入來源。

拐過街角有兩個的老人在笑瞇瞇地曬太陽、聊天,一個笑意的眼神遞過去,老人會意地坐正身子面對著鏡頭,清瘦面容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背后是泥墻斑駁的土屋。孩子們天生就會擺造型,跟前跟后地,一看鏡頭對過來就會自然地很有范兒擺造型。
巷子里的男人們或在家里做手工活,或到巴扎做生意去了,羊缸子們三三兩兩聚在雕花門口閑諞,艷麗的連衣裙下是粗壯的腰身,維吾爾姑娘年輕時身段窈窕,一結婚生娃,腰身就見天長,說是這樣的話,說明嫁男人嫁得好,吃得好,享福,還不用出去工作。
我們的腳步走走停停,輕輕敲開一家一家或古樸或現代的院門,普通的維吾爾人家院落門窗呈拱形,色彩以藍色和綠色為主調,院落里栽幾顆果樹,十幾個盆種著月月紅、無花果,開花的不開花的都充滿生機。走進屋內,很多房間都裝飾的舒適而精美,有些富裕人家墻體鐫刻精美的磚雕圖案,房間里更有裝飾的整面鏤空的墻壁,欄桿、樓梯扶手都是木頭鏤空雕刻的,墻龕里陳列著工藝品,被套上和墻壁上鋪著老城里的主婦們精心刺繡工藝品。
手持相機徘徊在曲徑幽巷中,總覺著視線不夠開闊,我們遂沿著一處無人居住的、凋敝的土圍墻登上屋頂。彼時,鍍上一層金輝的高臺民居,不但有泥土厚重,還泛著金屬的光澤,一層層,一排排,似波濤,像巨浪,一直涌到天邊。
這時候,從我身后不遠處傳來長長邦克,聲音很近,就在耳邊,聲音又很遠,傳到煙霞籠罩的老城土屋的每一個角落,震得泥土屋頂上面的鴿子撲棱棱飛上天空,鴿子飛遠了,變成一個個小黑點,鴿子飛回了,在屋頂劃著圈圈。藍天映襯下的土黃色高臺民居,更加悠遠遼闊。在這肅穆的時刻,我從屋頂下來,腳步輕輕地,此時,尊重是最好的選擇。

偶有坍塌頹廢的破舊房屋,孤寂地佇立著,一些人離開了這里,搬到別處居住,門扉的鎖頭銹跡斑斑,月月紅兀自鮮艷地開放,泥土屋沒人住了,泥墻頭被風雨剝蝕的圓乎乎的,腳踩在上面滑溜溜的,屋頂一道寬寬的口子,幽暗的房間,早已沒有了煙火氣息,這對外來游客有些遺憾。但正像不能因為牧民轉場場面壯觀,就希望哈薩克人永遠在荒野風雪中跋涉一樣,延續過去的古老生活,會留下什么,又會改變多少,話語權都在于生活其中的人。生活在別處,生活在此處,生活無處不在,這種在歷史與未來重復穿越的生活,也正是旅游最好的體驗。也成為旅人每一次旅游記憶之所以珍貴而特殊的緣由。
我眼見耳聞的喀什噶爾,是多么的美麗、風情,她是褐色面巾下的神秘女郎,短短的幾天游程,無法猜透她的心思。她是一處你一來就你會愛上的奇妙地方。愛上的理由有無數條,它是張承志千萬里追尋的心靈皈依的清潔之地;它是沈葦無數次難舍的宿命般的情結;它是我少女般情竇初開青澀模糊的愛戀。喀什噶爾,“作為一部圣哲之書”,讀你千遍仍不厭倦。當我揮手與她告別的時候,已經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我還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