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妮從不盲目輕信。表姐凱瑟琳曾經說過,遠古時期的洛氏地峽位于海底,娜妮當時非常懷疑。可是此刻,望著叢林中的這片湖,她終于相信了。湖面覆蓋著藍紫色的水藻,沿岸的泥沼里聚集著成千上萬只奇形怪狀的兩棲動物:圓圓的大頭兩側長著厥狀觸須,黏糊糊的身上竟有十條腿,每條腿上都有紅黃條紋——這種彩紋在劇毒的海洋生物身上很常見。本來海洋生物就不能供人類食用,但這些色彩明亮的兩棲動物毒性之烈,連這個星球上的其他本土生物也受不了。
她在筆記本的空頁上畫下其中一只的素描,寫上標題“兩棲頭足綱動物”。然后在標題下面,她根據動物的體型大小和花紋顏色編寫目錄,筆記的字體雖然潦草,內容卻很詳盡。頁面再往下的空位可以用來分析它們的活動模式和行為。
“快走吧,娜妮!我們已經在這里耽擱太久,大伙兒都不耐煩了。”
娜妮觀察得那么專注,完全沒有留意亨利來到了她身旁。為了給眾人做出表率,她的丈夫不顧天氣炎熱,堅持全身披掛。那一身鑲著金片的皮甲胄看著就不舒服,肯定熱死了!
“可是凱瑟琳說對了,”娜妮說道,“洛氏地峽在古時候真的是——”
娜妮突然住了口,因為她意識到,如果把掌握到的證據告訴亨利,解釋說這個半島在三千年前曾是一個島嶼,亨利肯定會推斷出這次行動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去南部島尋找失落已久的傳說中的第七城。
娜妮的沉默讓亨利誤以為她感到了內疚。“你忍住不往下說就對了。你想一下,要是我的手下聽到你對凱瑟琳女王表示懷疑,他們會怎么想?雖然她是你的表姐,可她是德里昂王國的統治者和教會領袖。你質疑女王陛下就等于同時犯了叛國罪和異端邪說罪。”
娜妮還記得凱瑟琳八歲那年,她們一道跌落湖中。凱瑟琳堅持說因為她終有一天會登上王位,所以諸神會把她抬起來,讓她能夠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現在凱瑟琳已經長大,還成了一國之君,可娜妮始終不愿意把她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當然了,娜妮知道這些想法不能告訴亨利。
“士兵們在前面開路的時候,我能不能留在后面多待一會兒?”娜妮問道,“這里的生物真的很吸引人。”
“這些荒誕不經的怪獸,為七神所不容!”亨利說著伸手拉她,“凡是沒有記載在《神冊》里的生物就沒有研究價值。快收起你的筆記本,跟上隊伍吧。”
娜妮握住他的手,亨利一下子就把她拉了起來。娜妮靠著他的胸口讓自己站穩,一邊感受著盔甲上面的金屬片的熱度。“你肯定已經烤熟了。”他的脖子被皮革領子磨得又紅又腫,娜妮的手指在上邊輕輕拂過。她并不指望亨利回答她,也正如她所料,亨利一言不發,因為他向來都不肯示弱。
“來吧。”說完他轉身離開。娜妮把筆記本塞回背包,又依依不舍地扭頭看了一眼那些“兩棲頭足綱動物”,然后才跟隨亨利走到樹林的邊沿。負責開路的士兵們正在那里用砍刀劈斬攔路的灌木叢。自從他們的孩子杰菲去世以后,亨利就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甚至到了言必稱七神的地步:杰菲死于紅鼠疫,而疫病是七神的旨意,是為了實現一個更偉大的目標。既然他這樣想能夠好受一點,她又怎么忍心駁斥呢?
娜妮落在隊伍后面,與馱行李的騾子走在一起。下午的悶熱逐漸散去,林中的蚊蟲傾巢而出,一團團蚊子云在空中飛舞。士兵們有厚重的盔甲保護,而娜妮的衣衫又薄又輕,于是她從背包里取出一小瓶藥油往身上抹。這種藥油是她用桉樹葉為原料調制的。桉樹葉能夠驅蟲,提煉后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連士兵們都退避三舍。
娜妮已經看不見人們的身影了,她只能聽到大砍刀劈斬的啪啪聲。亨利肯定守在隊伍前端觀察開路的兵卒,一旦誰有中暑力竭的跡象就立即替換下來休息。他很關懷他的手下。大伙兒被高溫、蚊蟲以及爛腳癥折磨得夠嗆,而亨利總是很體恤地聆聽他們訴苦,其實沒有人比他更討厭叢林行軍了。他是一個嚴守禮節、循規蹈矩的人。當年他們結婚時,亨利回宮任職。兩人一個是戰功顯赫的將軍,一個女王陛下的表妹,本來應該是絕配。然而宮廷里等級森嚴,充斥著各種繁文縟節,娜妮始終不喜歡這種生活。出身學術世家的她之所以住在德里昂國的都城,完全是為了研究歷史和諸神留下的古老遺跡。亨利則不然——他回宮不久就對官場那一套阿諛奉承、勾心斗角的權術之道知之甚詳,他甚至不理解為什么娜妮不愿隨波逐流、不肯按游戲規則出牌。
娜妮閉上眼睛,聽著蟋蟀的啾鳴、蒼蠅的嗡嗡,還有各種鳥兒與蛙類的鳴唱——這些叢林的心跳聲。這里沒有一種生物是七神帶來的,所以不曾沐浴神恩。叢林里充滿了各種“荒誕不經”的生命,方圓一英里內的動物就足夠娜妮窮一生精力去研究了。無奈亨利不愿意為了她而放慢行軍速度,他和他的部下都以為此行目的是尋找失落的黃金。
突然,一只小動物嗅著鼻子走到了士兵們剛剛開辟出來的路中央。從它的長鼻子看來,應該是一種豬,不過其體型比娜妮在德里昂京城附近的養豬場見到的那些豬要小一點。它一邊嗅一邊用蹄子刨著地上薄薄的土層。
娜妮正忙著翻背囊取筆記本,那頭動物忽然發出一聲尖叫,朝她狂奔過來。它的身側插著一支箭!娜妮連忙跳開,讓它跑過去。
這時候,有個士兵滿臉壞笑走來,顯然在嘲笑娜妮竟然會被這頭豬嚇一跳。他邁著重重的步子從她身邊經過,走向那只垂死掙扎的動物。看見娜妮打開筆記本,他停下腳步,譏笑道:“畫在紙上的動物可不能當飯吃。就算你不懂打獵,至少也能幫忙收帳篷吧!”聽到這話,娜妮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亨利突然出現在那個士兵身后。“馬丁,我們雖然在一片神憎鬼厭的樹林里行進,可我的妻子依然是一位淑女,也是女王陛下的表妹。”
“對不起,長官。”馬丁勉強說道,“請接受我的道歉,夫人。”他夸張地對娜妮深鞠一躬,轉身朝獵物奔去。
“謝謝你。”娜妮對亨利說。他那股剛直不阿的勁兒有時候讓人很受不了,有時候卻讓人感激不盡。每逢重要關頭,她總是能依靠他。
“我絕不能容忍下屬行為不檢,而你呢,雖然堅持要像個男人似的在叢林里長途跋涉,可終究還是個女人啊。”
娜妮合上筆記本,輕撫著光滑的皮革封面。亨利話里帶刺,然而她沒心思和他爭吵。前方有些士兵已經設好宿營地生起了篝火。高溫讓人很不舒服,可是濃煙能趕走昆蟲和猛獸。
一個士兵把野豬清洗干凈切成小塊,放在鍋里燉。啃了那么久干糧終于吃上了新鮮肉,大家都興高采烈。娜妮本來希望先研究一下這頭動物,聞到肉香也不禁食指大動。豬是先驅者們帶來的,算是沐浴了神恩。在國內,豬只能在耕地上放養,用農作物去喂,否則必死無疑,可是這片樹林里幾乎所有植物都土生土長。娜妮很奇怪這頭豬是怎么活下來的。
豬肉還沒燉好,趁著還要等一會兒,亨利拿出《神冊》,示意眾人圍上來。
“今夜,”亨利說,“我們身處叢林深處,與世隔絕。我們的晚課將從生命之書的開端讀起。它講述了一個關于創造的故事。祈禱的話語將會指引我們完成女王陛下托付的神圣任務,找到失落的黃金,作為祭品獻給七神。只要我們謹遵七神的旨意,或有一天能在七神座前獲得一席之地。《神冊》如是說。”
說完,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面前的圣典,開始誦讀。他故意讀得很慢,似乎正在把用古語寫成的經文同步翻譯成士兵們能聽懂的白話。
娜妮在宮中做科研時學過古語,可是據她所知亨利并沒有學過。他只是在德里昂聽教士講過經,還把《神冊》上的所有故事都背得滾瓜爛熟而已——很多虔誠的信徒都這樣。
“七大火球落凡塵,內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獨在南部島,散落大洲有六城。”
莫非亨利已經懷疑起他們任務的真正目的了嗎?為什么今晚他偏偏選讀這一段呢?
“在大洲,”亨利繼續說道,“烈焰凈化了大地,為諸神的種子準備好了土壤。人們隨后離開凡人之城,在土地上辛勤耕種、圈養禽畜。不久,綠色覆蓋大洲,四處生機盎然。人們順應神意,因此生活富足。”
娜妮注視著鍋里一塊塊翻滾不息的豬肉。就像她敢肯定剛才那些兩棲頭足綱動物有毒一樣,所有人都確信這豬肉可以食用。只要亨利那本《神冊》記載某種動物可供食用,那么就算這頭動物看起來和農場養出來的不太一樣,也能吃無疑。亨利當然會說這是諸神存在的明證,而娜妮認為這現象有更深的含義,只是她也說不清是什么。這頭野獸一看就是豬的樣子,卻和養殖的豬不盡相同——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她又取出筆記本,開始做筆記。白話不適合用來寫作,所以她寫的是古體書面語,也就是亨利那本《神冊》所用的文字。亨利還在誦讀,而娜妮卻把他的話自動屏蔽了,反正那些故事她早已耳熟能詳——大洲人民開墾農田,辛勤勞作;而南部島的居民卻背叛了神意。
凱瑟琳相信這座半島的盡頭正是傳說中的南部島,第七城就在這里。其實這個觀點非她首創,圖書館收藏的大卷大卷的史冊里就記載了這樣一段歷史:早在五百年前,時任國王洛倫——洛氏地峽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曾派探險隊前來這里搜尋。出發前,娜妮仔細研讀了她能找到的關于那次探險的所有資料。五十個士兵帶著大量黃金,作為奉獻給第七神——死亡女神——的祭品,沿著地峽走進叢林。奇怪的是沒有一本史書提及他們的回程。幾十年后還有一支探險隊,同樣也不知所終。
突然,娜妮聽到灌木叢中傳出一陣沙沙聲。她抬頭朝那個方向看去,本以為會發現另一頭野豬,結果什么也沒看到。這時天色逐漸昏暗,由于距離篝火有段距離,看不清筆記本的內頁,于是她把采光球從背囊上解下來。這個乳白色的橢圓球體能吸收陽光,只需把手掌貼在底座上就會發亮,足夠讓她看清筆記本上的字跡。這個設備是一件古老的圣物,來自位于德里昂核心地帶的銀色古塔。作為結婚禮物,凱瑟琳送了她和亨利一人一個。
采光球的亮光略帶藍色,如火苗般不停閃爍。娜妮曾把采光球拆開,想看看內部的工作原理。雖然后來總算把采光球裝回原樣,可是從此它發出的光就閃個不停了。亨利當時氣得半死。因為這采光球來自他那本《神冊》里提到的其中一座“凡人之城”,因此算是圣物。而圣物,豈能為區區凡人所知曉呢?
營地變得一片寂靜。亨利的注意力被閃爍的光芒吸引,已經停下不讀了。他沒和娜妮的目光接觸,卻盯著她手中的筆記本。
眾人順著亨利的目光看過來,隨即開始交頭接耳,躁動起來。亨利走向娜妮,只見他雙眉緊鎖,神色嚴峻。即使在平日,他也恨極了娜妮的采光球,因為閃爍不定的光總會讓他想起娜妮離經叛道的所作所為;更何況此時此刻是在他的祈禱儀式里,還當著下屬的面……娜妮害怕亨利會把采光球從她手里奪走甚至砸爛。
“娜妮。”但他只是輕聲說,“我在擔心你。把筆記本收起來,繼續和我們一起誦經祈禱吧。”
他雙眉舒展,聲音輕柔,連嘴角的肌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如果杰菲還活著就好了,她想。要是杰菲沒有死于紅鼠疫,亨利不曾義無反顧地投身宗教信仰,他們的婚姻又會變得怎樣呢?當初亨利剛剛入朝為官的時候,一身正氣,出淤泥而不染,如同一陣清風刮進那個陰險詭譎、爾虞我詐的腐朽官場。正是因為亨利的潔身自好和剛直不阿,娜妮才愛上了他。可是娜妮不明白為什么他會變得頑固僵化,甚至連獨立思考的能力都沒了。父親曾經就此事警告過她,但當時她不肯相信。
娜妮合上筆記本,關了采光球。她可以等祈禱儀式完了再把筆記補全。
亨利伸出大手,掌心向上,娜妮不解地看著他。
“采光球,給我。”他說。
“那是我的結婚禮物。”娜妮回答說,她竭力讓語調和他一樣輕柔,“是女王陛下送給我的。”
亨利臉上閃過一絲怒意。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營地外圍突然傳來一聲呼叫,是哨兵發現敵情了。眾人朝著聲音的方向奔去,娜妮緊跟其后。她聽到弓弦震動“嘭”的一聲;緊接著“嗖”一下,飛箭離弦。林中立即響起慘叫。
亨利高聲發號施令,指派人手保衛營地,然后率領一小眾跑進林中。他們的腳步聲瞬間消失在叢林深處,四周重新陷入了寂靜。娜妮突然聽到低矮茂密的灌木叢里響起一陣沙沙聲,她知道自己不能擅離營地,于是走到空地邊緣張望。離她不遠處有一位名叫葛雷的老兵,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行軍路上總是沉默寡言。此刻他手持弓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密林。
矮樹叢中又傳出一聲沙沙響,這次娜妮瞥見兩個幽靈似的人影在林中穿過,向遠處跑去。這兩人抬著第三個同樣蒼白的人,那人的胸膛上還插著一支箭。因為天色昏暗,相距又遠,娜妮看不出那個傷者是死是活。
娜妮高聲呼喊葛雷,可等他趕到時,那些幽靈已經消失了。葛雷隨即組織留守士兵點起火把在附近搜索了一番。等到亨利帶隊回營時,大伙兒都又累又熱,驚疑不定。行軍許多個星期以來,他們還從未遇見過比豬大的動物,可是現在……
“什么都沒找到。”亨利說。
“啊?可是我們發現了一些……”娜妮的聲音漸漸變小。
葛雷向亨利匯報了娜妮的所見所聞,又解釋了他為什么擅自組織搜索。亨利聽著他的報告,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娜妮。到了輪班的時候,士兵們都顯得惴惴不安。“值夜人手加倍。”亨利說道,“其余人等立即回帳篷。”
娜妮獨自一人走回帳篷,又過了很久,亨利才回來睡覺。娜妮拉開防蟲網讓他進來,然后立刻重新封得嚴嚴實實。亨利一進來就開始解盔卸甲,娜妮覺得盡管這身盔甲很悶熱,但可以對付那些“荒誕不經”的野獸并防范各種蚊叮蟲咬。他把貼身馬甲和金屬手套掛起來,又把靴子遞給娜妮上油。
他們一言不發,任由沉默將兩人越隔越遠。終于,娜妮按捺不住地問:“射箭的是誰?”
“是瓊恩。”亨利回答的時候并沒有抬頭,而是仔仔細細地檢查雙腳,看有沒有爛腳癥的病征,“他說他看到了……一只鬼。按照他的說法,那只鬼被藍色的圣火照得全身發亮。”
她看到的那只“鬼”卻全身蒼白,根本沒發光。可是娜妮很識趣,沒有打斷他的話。
“瓊恩射箭也無可厚非,問題在于那只鬼中箭之后竟然流了血,還大聲慘叫。這一叫就引來了更多的鬼,他們身上也發著藍色的火光。”他往左腳掌邊緣一片紅腫的地方抹著藥膏,“等我們拿著火把趕到時,那些幽靈都不見了。”
“你真的認為他們是鬼嗎?”娜妮說道。
“按理說,會流血的應該是人才對。”亨利說著躺在行軍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后直勾勾地盯著帳篷頂,“不過瓊恩覺得他們皮膚蒼白得過分。”
“可能因為一直待在黑暗里吧,”她說,“就像魚和蛆。”
“我一直努力做個正人君子,”亨利突然說,“我覺得自己不算迷信,我只是想做一個正派的人罷了。”他閉上眼睛,“而你,夫人,卻是有學術背景的人。”
“是的。”娜妮很開心,因為他打算征求她的觀點。
“這些幽靈不遲不早,正好在我們的禱告儀式中間出現,你不覺得古怪嗎?”
“我……我也不知道。”亨利這個問題讓她不禁揣測起來:莫非那些幽靈看到她寫筆記時的亮光,認出了采光球?
他睜開眼睛,與她四目相對。“娜妮,我要對許多人負責。”他說,“不止你一個,還有這里的每一個人。我要顧全他們的性命、他們的榮譽,以及他們的靈魂。”
娜妮很想把真相和盤托出,包括遠征的真正目的。她想告訴他,這些所謂的幽靈其實是第七城的居民,他們也懂得使用古時候遺留下來的工具,正如她懂得使用采光球照明。娜妮放下靴子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手指正在顫抖。“亨利——”
“請你收斂一下吧,不要再招惹諸神來懲罰我們了。”亨利低聲說道,然后閉上了眼睛,十指交叉著擱在胸前。片刻之后,他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亨利事事計劃周詳,連睡覺也能按部就班,說睡著就睡著。
第二天一早,娜妮就被士兵們收拾帳篷床鋪的聲音吵醒了。亨利不在,帳篷里只有她一人。天色還沒亮,今天拔營的時間比平常要早,很多人看樣子根本沒睡。娜妮收拾好行裝,吃了一塊統一配給的不過期干糧。
亨利正在營地邊上和幾個士兵商量事情。他們在地圖上確認目前的位置,制定今日的行程。曙光穿透茂密的樹葉,落在叢林深處時,亨利下令啟程。士兵們振作精神,揮舞砍刀,同時緊張地觀察著昨晚那些幽靈有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娜妮依然跟在隊伍后面,不過不像以往落那么遠。清晨的林中如常響起各式各樣的鳥鳴——既有刺耳的尖叫,也有動聽的鳴囀,還有柔和的顫音——混雜在一起不甚和諧。這個叢林里娜妮不認識的鳥兒太多了,根本無法分清哪種鳥發出哪種聲音,不過她還是在筆記本里將它們分門別類記錄下來。清晨,她聽見一種雙聲調的口哨聲在林中各處響起,像是鳥叫,卻不屬于她記錄下來的任何一個種類。她正潛心查看樹冠的下層,突然發覺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手。”亨利下令。幾名士兵已經彎弓搭箭,卻沒有一個人放箭。
只見四面八方圍著許多膚色蒼白的人,顯然是瓊恩昨晚見到的那些“幽靈”。不過娜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了,他們必定是人類無疑。她仔細端詳那些人,只見他們大部分都紅發灰眼,這在國內并不多見。他們衣著簡單,比士兵們的盔甲輕便得多,而且沒有任何裝飾。那些樣式單調的灰綠色布料讓娜妮想起了國內的教士所穿的連體長袍,不過這些人穿的是兩件裝,衣服和褲子的顏色都一樣。
最古怪的是這些幽靈的臉:他們戴著一種覆蓋鼻子和嘴巴的面罩,這種面罩雖然像玻璃般透明,卻是軟的,能隨著呼吸膨脹收縮。就像生活在水里,呼出來的氣變成泡泡,只是那個泡泡一直黏在臉上不會飄走。
其中一個紅發人站的位置比他犯人同伴更靠前,擋在士兵們正開辟的道路中央。娜妮推測這人就是首領。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娜妮感覺自己的心快跳出胸口了。雖然他的臉只露出一半,可是娜妮感覺他很年輕。他的表情沒有絲毫不敬,完全不像亨利的一些下屬看她時那種色瞇瞇的眼神。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筆記本上,娜妮連忙把本子放回背囊里。
這些幽靈一定來自第七城,也就是凱瑟琳派她來尋找的那群人。于是她是張開雙手,高舉兩臂,擺出教會通用的迎賓姿勢,向那個幽靈走過去。
亨利邁出一步擋住她去路。“我才是這支探險隊伍的首領。”
“可我才是科學家啊!你們當中有誰懂得這些人用什么方式交流嗎?”
鎮定!鎮定!她繼續說道:“而且你是一個軍人。由我這個女人出面可以減輕他的戒心。”
亨利沒回答,但終于讓開了。他雙唇緊閉,憂心忡忡。有些事情他始終習慣不了,比如王室成員竟能如此恣意妄為,比如一個女子竟會放棄安全的針線活兒,鉆研學術自找麻煩。娜妮知道亨利一心想保護別人——不僅僅是保護她,也包括他的下屬。既然知道是這樣的緣由,何不寬容呢?于是娜妮輕輕觸碰他的臂彎,無聲地告訴亨利,他的擔憂她理解,然后繼續向前走去。
她在那個膚色蒼白的首領身前幾英尺處停住了。這個位置正好在對方和亨利中間,萬一他發難的話,亨利和手下還能沖上來阻攔。
可是,這個距離能讓自己全身而退嗎?
“娜妮。”她用手拍拍額頭,表示這兩個音節是她的名字。
“在下保羅。”膚色蒼白的首領說道。他的聲音被那個古怪的面罩捂住,有點模糊不清。
娜妮注視著他。這人的語調很輕柔,她希望身后眾人都聽不見。他說的是書面語,他的名字是七神當中的一個。
“保羅。”他拖長語調重復一次,比剛才大聲了一點。
娜妮回頭看看亨利,見他點了點頭,頓時如釋重負。“你繼續和他對話吧。”亨利說道,“這里的人居然知道神的名字,我覺得挺好。難道他們是上一支探險隊幸存者的后人嗎?我沒想到他們也帶上了女人。”
娜妮懷疑以前的兩支探險隊根本就不會帶女人同行,就算帶了也不足以維持這么好幾代人。只是她也不必給亨利說明,就讓他這樣以為好了。其實從邏輯上講,第七城的存在更能解釋這些怪人的由來。
保羅脫掉上衣,露出一道細小的白色傷疤。站在他右后方的一個女人舉起折成兩半的一支斷箭。然后保羅說道:“我原諒你們的暴力行為。可是請記住,下不為例。”
這傷疤應該是假的,中箭的肯定是別人。娜妮轉頭看著亨利的下屬,“瓊恩,你認得他嗎?”
“當時太暗了,而且他們都長一個樣。”
保羅聳了聳肩,把衣服穿上,用手掌在前臂上拂了一下。娜妮不清楚這個手勢的意思。只見他扭頭開始往回走,馬上又轉過身,皺起雙眉。
“跟著?”聽語調他在詢問。可是娜妮不知道他是問她要不要跟著,還是在問這個詞這樣用是否正確。
“他要我們過去。”娜妮告訴亨利,然后跟隨保羅向前走。亨利率眾在后,保持著幾步的距離。
然而保羅一行人收窄了包圍圈,當中有些人還抽出了閃閃發亮的銀棒。這是一種武器嗎?雖然銀棒看起來既不鋒利也不尖銳,卻隱隱帶著一股殺氣。
保羅再次向娜妮招手,示意只要她一人跟過去。凱瑟琳派我來就是為了尋找失落的第七城,獲得盡可能多的相關知識,娜妮想。從他們的面罩和銀棒看來,第七城古塔遺物的損壞程度遠低于大洲六城。凱瑟琳說過,六大城市的古塔總有一天能重返星際。娜妮見過許多關于古代高科技的鐵證,她心底也抱著一絲預言能實現的希望。娜妮知道,沒了丈夫的保護,她本該惶恐不安,但她現在竟覺得打破桎梏,終于能無所顧忌地自由行動了。
亨利一定會很生氣。
保羅帶領娜妮沿著林間一條蜿蜒的小路前進,繞過一片片茂密的樹叢。兩個膚色蒼白的同伴跟在他們后面,保持著一段距離。有時候那兩人會在密林里消失片刻,很快又重新趕上來。
“我們要去哪兒?”娜妮低聲自言自語,練習著那些字節的發音。她禁不住轉頭瞥了一眼,確定亨利不在近旁——她竟敢說書面古語,真是不守本分,難以原諒——然后才提高音量,把這句話結結巴巴地重復了一次,讓保羅聽到。
“你們不是去找黃金嗎?”保羅說道。他們沿著一條崎嶇多石的巖脊向上爬,登上了平頂山巔。就在走出樹蔭,俯瞰腳下密林的一瞬間,熱浪撲面而來。娜妮伸手拭去黏在額頭上的汗珠,而保羅臉上面罩的起伏始終平緩,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也沒有閃閃發亮,看起來對烈日毫不在意。
在平頂山巔遠眺,娜妮終于意識到自己距離家鄉有多么遙遠——只見洛氏地峽如同一束纖細的蛛絲,一直伸向遠方,快到地平線才與大洲相接。突然,一只她從沒見過的大鳥俯沖而下,落在一根樹枝上。娜妮下意識地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又反應過來她不是來研究生物的,于是很不情愿地把筆記本塞回去,轉身看著保羅。
“昨晚你在畫畫嗎?”他問道,“用太陽能燈來照明?”
“我在記筆記。”娜妮答道。她想起昨晚聽到樹叢里發出的沙沙聲,懷疑監視自己的就是保羅。
他點了點頭,露出滿意的表情。“你在做研究。”他說,“他們想要黃金,而你……”
“我是做研究的,沒錯。”她說。
“我的姐姐就像你。”他輕聲說道。娜妮發現,作為第七城的使者,他非常年輕。“我研究古語,她研究動物。你看到的這些東西她都會感興趣。”
娜妮不知怎么回答,因為她注意到保羅說起姐姐時用的是過去時態。
“我們用這個與你們交換。”他說著朝一座巨大建筑物的殘骸揮了揮手,“不過現在只能看,不要拿。”
娜妮向那個廢墟走去。看到了一塊塊巨大的灰色石板,看顏色就知道這些石板不可能產自這一帶。她面前的建筑物的一側已經倒塌,但在另一側有敞開的拱門,望進去是堆到屋頂的黃金。“這么貴重的財富,我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交換。”
“我們不需要財富,我們要知識。”保羅仔細打量著她,“我們只要求你來小住幾天。”
“你要我們去住幾天,然后就把這些黃金都送給我們?”娜妮問。
“不是你們。”保羅說,“你們太多人了,我們不需要。我們只要一個人,”透明口罩里面露出一絲笑意,“你。”
直覺告訴娜妮,保羅是個信得過的人;可是理智卻說這是樁陰謀。這些黃金是以前的探險隊帶來的嗎?如果這樣的話,那些探險隊員都到哪兒去了呢?
黑壓壓的烏云從海面蔓延開來。娜妮覺得很愉快:烈日肆虐了那么久,終于能喘息一下了。密林里的每只飛蟲和小鳥都在齊聲和鳴,發出嗡嗡啾啾的叫聲,用大合唱迎接雨水的降臨。
保羅從平頂山的另一側沿路而下。臨行前,他對娜妮說了一番話,語氣和緩卻不容辯駁:無論發生什么情況,士兵們都不能走這條路下山。于是娜妮獨自一人沿著來路返回營地,找到了丈夫一行人。
她估計那條禁路是通往第七城的,明天她就能去那里了。對于亨利來說,那筆黃金是莫大的財富;然而第七城才是凱瑟琳派娜妮來這里的真正目標——當地人也許擁有一些在大洲失傳已久的科技。德里昂城銀色巨塔基座下面有一個博物館,凱瑟琳在里面擺放了許多破損的古物。如果娜妮有機會研究第七城保存下來的古代科技,說不定還能修復自己國內的古董呢。
“我對這次探險的期望很高,可是我擔心你那個刻板固執的丈夫會把事情搞砸。”凱瑟琳這樣說道。當時姐妹倆坐在王宮圖書館里,娜妮正在閱讀一本因為散播異端邪說而被禁的雜志。她拿自己素描的一只蜥蜴與書中的插圖對比,而凱瑟琳則在審閱從醫院發過來的一批急件。
“他是有點狂熱,然而本質上不壞。也許我們應該把探險的真正目的告訴他。”娜妮建議道。凱瑟琳和娜妮的父親一樣,不太待見亨利。娜妮覺得他們對他有點過于苛求了。
“為諸神取回黃金,這個任務和他的信仰吻合得天衣無縫。”凱瑟琳說,“至于重新振興古代科技嘛,嘿嘿,要是他看到你在想辦法重新使用那些古董玩意兒,他很可能寧愿一把火將那些東西燒了也不愿帶回來。這人已經被信仰蒙蔽了雙眼。”
“你真的相信諸神的存在嗎?”娜妮問道。凱瑟琳長嘆一聲,手指順著長發向下理,然后拿起一張嶄新的草稿紙遞給娜妮。“看看這些死亡案例。”她說,“瘟疫已經在整個城市蔓延開了,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
娜妮點頭道:“如果諸神真的存在,他們怎么忍心讓世人受這種苦?”關于這個問題,她從小到大聽過無數的答案。
凱瑟琳苦笑起來。“也許是要我們以神的名義建一座醫院吧。”她說,“你看到沒有,亨利的黃金用處大著呢。”
“父親總是說,諸神其實是人們為了這個國家發展而虛構出來的。”娜妮說,“他還說,《神冊》也是人寫的,目的是要保證大家的安全。”
“我贊同他的看法。”凱瑟琳說,“我活的這些年花了不少時間閱讀各種艱澀難懂的文獻書籍,得出的結論跟他一樣。《神冊》寫得清楚明白,就算文盲也能理解。‘受祝福的’植物清單,‘邪惡的’動物列表,人們以為只要記住那些內容就安全了。直到……”
“直到瘟疫爆發。”娜妮苦澀地說,“亨利那本珍貴的《神冊》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怎么治療瘟疫呢?為什么它不教我們怎么避免瘟疫呢?它不是應該能解釋說明一切嗎?”
“諸神也許存在,”凱瑟琳說,“可《神冊》不是他們寫的。”她嚴肅地看著娜妮,“或者他們寫的時候,故意遺漏了許多內容。”
亨利只能等在山腳。上平頂山的石路被一排幽靈似的士兵擋住了,他們如同雕像般紋絲不動,只有透明的口罩有規律地起伏著。等到娜妮下山時,他們才讓開一條路。亨利連忙奔上去迎接她。
然后那些幽靈士兵悄無聲息地隱沒進了叢林中。
“感謝諸神!”亨利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你不該離開我視線范圍。那些該死的幽靈不讓我們通過,要是你再不回來的話,我就要——”
“他們想做個交易。”娜妮連忙打斷了他。她不想知道如果她不回來的話,亨利會干什么。細想一下,她上山下山一趟花了好幾個小時,亨利竟然沉得住氣沒輕舉妄動,值得欽佩。“我們要找的黃金就在他們手上,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登上山頂,由你親自驗一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亨利說,“他們肯定是以前探險隊的子孫后代。他們要我們用什么交換?”
娜妮停了一下,確保其他人都沒有在偷聽。“他們要我過去待上三天時間。”
亨利臉色一沉。“要你?他們要你去干什么?我絕不會拿我的妻子去換黃金!你竟然愿意接受這種條件?你難道是妓女嗎?竟然要出賣自己身體?”
亨利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量,附近幾個士兵都聽到了他的話,娜妮頓時滿臉通紅。“我是一個科學家,他們想用黃金交換的是我的知識!你剛才那句話是在侮辱我!”
亨利沒有理她,組織起一隊士兵,準備出發上山檢查廢墟。然而娜妮不希望他在這種怒氣沖沖的狀態下行動。雖然保羅邀請他們去檢驗黃金,可是萬一有埋伏怎么辦?她該警告亨利嗎?也不行,因為她只是有那么種不祥的預感,拿不出什么真憑實據。她必須想辦法把他們拖到天黑,那樣眾人就只能等第二天天亮再出發了。所以,在隊伍快準備啟程時,娜妮大聲喊道:“等等!我想在你們出發之前先祈禱一次。”
亨利沒辦法,只能轉身說:“陽光就快消失了。”
“如果你連停下來祈禱也不愿意,”娜妮說道,“那你就連心中的光也要失去了。”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跟亨利好好說話只會惹他生氣,那就干脆用他那個見鬼的宗教語言吧。“我要背誦的是‘百年大旱’那一段。”
祈禱總有一個固定的開頭:“七大火球落凡塵,內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獨在南部島,散落大洲有六城。”
亨利的下屬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兒。一個女人——一個對亨利主持的祈禱儀式沒有絲毫興趣的女人——竟然能憑空背誦神圣的典故!眾人都嘖嘖稱奇,亨利也猜不透娜妮的動機,只能皺眉看著她。遠處驚雷陣陣,低沉回蕩的雷聲給了娜妮繼續下去的勇氣。她知道,無論多么憤怒,亨利是絕不會命令士兵在雷暴中登山的。
“蛋從高枝上的巢里掉落地面,通常會摔得粉碎。同理,城市從空中掉到地上,也會摔得粉碎。”娜妮說,“雖然七座凡人之城充滿了超乎想象的奇跡,可是當它們跌落地面時,一樣摔得七零八落。”
士兵們都很熟悉這段故事,他們聽著她背誦,紛紛點頭稱是。娜妮繼續給眾人描述那些失落的奇跡——能從空氣中變出水的機器,能夠給人療傷、讓人康復的治療艙,還有功能強大的通信設備,在大洲說的話可以傳到南部島那么遙遠的地方。
“在大洲,六城的人們共享幸存的遺物,珍藏七神的訓誡,自由來往、融合混雜,終于在大洲形成了一個民族——諸神子民。因為共享各式各樣的知識,遵從七神的旨意,他們生活富足、欣欣向榮。”
大顆大顆的雨點開始落下,順著娜妮的臉龐滑下來。“南部島的人們卻背叛神意,既不分享知識,也不共享遺物,甚至不與大洲的人們來往。因此當諸神降下百年大旱之時,大洲的人們得救了,而南部島的人們無一幸免。”
“是信仰拯救了大洲的人們。”亨利說道。
“是信仰指引他們共享知識,然后知識拯救了他們。”娜妮反駁道,“七神教導我們,全人類應該共享知識。也許那些幽靈看起來很古怪,可他們始終是我們人類的一員。而且他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既能達成神意,又能獲得女王陛下派我們前來尋找的黃金——還不需要流血犧牲。”
這時候已經是大雨傾盆了。亨利點了點頭,讓所有不用值夜的士兵都趕回了各自帳篷躲避。娜妮與亨利在雨中站了片刻,他們衣服浸泡雨水后變得很重,顏色也變深了。
“你害我們錯過了亮光。”亨利說。其實他心知肚明,在這種暴風雨里,大家躲進帳篷遠比困在怪石嶙峋的半山腰更好,可他就是不愿意息事寧人。沒準亨利正是因為知道娜妮阻止了他鑄成大錯,所以才越發憤怒。
“黃金等明天好了。”娜妮說道。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娜妮走出營地,去順風處方便,她的靴子踩在泥水里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舉步維艱。因為穿著雨衣,她基本沒淋濕,只有一點雨水從雨帽邊緣滴下來,順著臉龐往下滑。和叢林中其他東西一樣,雨水也是暖的,娜妮突然很想念大洲的寒涼氣候。
昨晚亨利連續值了兩更,所以當娜妮回到帳篷時,他還躺在睡袋里,不過已經醒了。“那些幽靈的棍子在《神冊》里面有記載,是一種武器。”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帳篷頂,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們人手不夠,憑著刀和弓箭無法與他們抗衡。如果不想空手而歸,就必須答應和他們交易。”
“我也這么認為。”娜妮小心翼翼地說。
“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擁有這種武器。”他露出沉思的表情,“夫人,請告訴我,根據你和凱瑟琳的研究,那些武器會不會是從我們國家流失出去的呢?它們會不會是五百年前的那支探險隊的武器呢?”
娜妮不想說謊,所以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她說。
“那么他們肯定是在第七城找到那些武器的。”他說,“那是諸神賞賜的禮物。如果這樣的話,凱瑟琳很可能會組織第二支探險隊伍來把那些武器都拿回去。它們本來就應該保管在她的高塔里面。”
“可是就算你來了第二趟,又怎樣才能拿回那些武器呢?”娜妮提醒他。
他點點頭。“這是個有趣的問題。也許我們應該委托學者鉆研一下《神冊》,看看諸神有沒有留下一些線索,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
“我可以——”
“不!不可以!諸神在上,你絕不可以參與這件事!”他把兩條長腿一擺,下床走到她身旁,輕輕地扶著她的雙肩,他的眼中滿是悲傷,“我很擔心你。”
“昨天他們完全沒有傷害我。”娜妮小心翼翼地遮掩心中的復雜情緒,不讓它們在聲音中流露出來。一方面她很激動,因為很快就能親眼見到第七城了;同時她也很擔心,因為她猜不透那些幽靈的真實意圖。這兩件心事哪一件被亨利看穿會導致更大的危險呢?娜妮不知道。
“我們知道得太少了。”亨利揮揮手,“這些人真是以前探險隊的后人?他們是真心實意打算用黃金和我們交換知識?他們會對你以禮相待?這一切都是猜想而已。如果就這樣讓你以身犯險,那我成什么人了?”
“一個勇敢的人。”她柔聲道,“一個明白‘大丈夫有所為’的人。”
他注視了她許久,終于在她前額印下溫柔的一吻——就如同親吻小孩子似的——然后走出帳篷巡查營地去了。
兵卒拔營起程,在亨利率領下,沿著陡峭的石頭路向山巔進發。雨水使山石變得異常濕滑,昨天的小土徑都變成了爛泥路,眾人前進得很緩慢。在亨利的堅持下,娜妮不得不走在隊伍的中間。他自己也承認,他們的武器無法和對方那些有神力的武器對抗,可他依然要竭盡全力保護她。
保羅獨自一人在山頂平地等待,他身后不遠處就是那片倒塌了半截的藏金廢墟。一看到娜妮,他就興奮地朝她揮手。保羅年紀輕輕就被委以使者的重任,會不會是因為他的古語說得好呢?迄今為止對方只有他一人與她說過話,莫非只有他懂得古語?娜妮心想。
“我要先檢查黃金。”亨利說完,不等保羅回答就率領兩名士兵徑直走向廢墟。他們圍著那棟建筑物慢慢地繞了一圈,找到能供人進出的墻洞,步入其中。亨利撿起幾片鑲在盔甲上的黃金片,仔細查看一番,然后小心地放回原處。他又從一個大箱子里拿起一枚金幣,用牙咬了一下,終于滿意地點點頭,把金幣放了回去。
“那些金幣是獅頭加厚版,正是上一支探險隊那個時期流通的貨幣;而那些盔甲的樣式也完全符合那個年代的設計。”亨利歸隊后向眾人宣布,“這些確實是上一支探險隊遺失的黃金。這批黃金將會用來建造女王陛下的醫院,以見證諸神的榮耀!”眾人齊聲歡呼。“幽靈愿意讓我們把黃金帶走,他們只要求交換……”
亨利的聲音慢慢變小了,因為他聽到隊伍后排有一個士兵說了一句很刻薄的話,把附近幾個人都逗笑了。亨利大步向他們走過去,笑聲戛然而止。眾人分成兩列讓亨利通過,娜妮看到說話的正是馬丁。
“你說什么?”亨利喝問道。
“就是你昨天說的那句話。”馬丁針鋒相對,“那些鬼要用他們的金子換你老婆。”
他的話音剛落,亨利的長劍已經出鞘。
“住手!”娜妮疾奔過去。她知道丈夫為了維護她的尊嚴不惜一戰,而且他的劍術遠勝過馬丁,然而自相殘殺不利于這次探險任務。再說了,如果事隔兩晚就再次使用暴力,幽靈會怎么看待他們?前晚雙方初次見面,瓊恩二話不說就射了人家一箭,而那些幽靈始終和平相待,不曾付諸暴力。
娜妮就這么阻攔了一下,便讓亨利意識到現在不是決斗的時機。“接下來三天,你的口糧減半。”他說,“而且不許喝威士忌。”
娜妮轉頭望去,只見保羅紋絲不動。然而兩人交惡的過程,他無疑已經看在了眼里。他能聽懂他們的白話嗎?保羅站在迷蒙的煙雨中,與娜妮相距甚遠,又有面罩遮擋,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娜妮忍不住揣測那些面罩到底有什么作用。
“他們愿意用這批黃金來購買知識,而我的任務就是去把知識傳授給他們。”娜妮盯著馬丁,看他敢不敢再頂嘴惹來更重的懲罰。不過馬丁只是對她怒目而視,始終沒有說話。
娜妮從亨利身旁走過,伸手輕撫他的臉龐。那一瞬間,亨利似乎想要親吻她。可最后,他只是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彎腰低頭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額頭上。這是宮廷禮節當中正式告別的儀式,當初探險隊出發時凱瑟琳也對他行了同樣的告別禮。他想讓自己的祝福伴隨她踏上征程,愿她克服艱難險阻,早日凱旋。
在山頂的泥濘里,她小心翼翼地邁出步子,慢慢走向保羅。
由于雨幕和面罩的阻隔,亨利沒看見保羅早已喜上眉梢,娜妮不由得暗自慶幸。
平頂山另一側的叢林特別茂密,娜妮下山時不停地張望,希望能看到銀色的高塔,可是眼前盡是本土植物的綠色寬葉。娜妮沒想到保羅會帶著她走進密林深處。他們沿著一條小溪逶迤而行,途中娜妮看到一種她從沒見過的動物,前后出現了幾次。那動物會飛,有一對皮革質地的綠色飛翼,兩眼之間長著一根窄長的尖刺。娜妮很快意識到,它們是來捕食小溪里的魚。只見它們邁開兩條細長的腿在水中踱步,偶爾猛地低頭把尖刺插入水中。捕獲獵物后,它們飛回陸地,用腳把魚從尖刺上撥下來,然后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將整條魚吞進肚里。
“這些飛刺頭能把我們養的魚全吃掉,非常可惡。”保羅注意到娜妮對那種動物的興趣,“大洲有這種動物嗎?”
娜妮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改造了整個大洲,連東方焦土區的最后一片原始森林也被開墾成了農田。現在只在山里還剩下零星的幾片原生區域,當然還有地峽這里。”
保羅點頭道:“根據你們上一次探險隊提供的信息,我們也是這樣估計的。”
“上次派遣探險隊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他們一直沒回去。”娜妮希望保羅能夠解釋一下原因。
“回程確實漫長而艱苦。”保羅答道。
娜妮本想開門見山地問那支探險隊的下場,可這時候有幾個幽靈無聲無息地從密林中出現,跟在了他們兩旁。
保羅拿出一個面罩,看上去與他所戴的相同。“我會幫你戴上這個面罩。記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決不能把它摘掉。如果你摘掉了它——”保羅猶豫了一下,朝某個幽靈瞥了一眼,“對于我們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我的同伴寧愿把你殺了,也不會讓你禍害城里的其他人。”
“這面罩有什么功能?為什么那么重要?”娜妮問道。
“你知道細菌嗎?”
娜妮搖了搖頭。
“那我就沒辦法解釋了。”保羅說,“你只能相信我的話,這個面罩確實是非戴不可。”他把面罩蓋在娜妮的臉上,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娜妮感到一陣窒息,頓時驚慌失措。她張口喘氣,同時想伸手去摘面罩,可保羅牢牢握住了她的雙手。
“只需要正常地呼吸就行。”他說,“如果你像魚一樣張開嘴巴拼命喘,反而會吸入過量空氣。試著別去在意這個面罩,你看!”保羅指向前方,娜妮看到一棵她從沒見過的大樹,樹枝上垂下一團藤蔓,上面開滿了紫色的巨大花朵,其間有許多小鳥飛來飛去。“我姐姐以前研究過這些藤蔓,它們是共生現象的極佳例子。你聽過這個名詞嗎?就是植物和動物互惠互補,互相依存。蔓藤的花吸引鳥群,鳥糞使土壤肥沃,保證大樹的養分供給;而大樹則給藤蔓提供營養。三個物種都能從這種關系中獲益。”
看著鳥群在花叢間飛舞,娜妮的注意力完全從面罩上轉移開了。等她重新想起這事時,呼吸已經恢復正常,面罩隨著呼吸的節奏一起一伏。有東西附著在臉上,雖然不太舒服,可娜妮不再慌張了。這個面罩在她的忍受范圍之內。
保羅還牽著她的手,娜妮輕輕把手抽開。“我不會摘掉面罩的。”
“那就好。”他帶著她繼續深入密林,又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來到一片林中空地的邊緣。在這里,她終于見到了她苦苦尋覓的銀色巨塔——這種巨塔只存在于七座古城里。和其余六塔不同,這座巨塔倒臥在地上,難怪會被叢林的樹冠擋住。巨塔很大一部分不見了,參差不齊的斷口處,粗糙的金屬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
娜妮深感失望。雖然明知不現實,可她一直以來都幻想第七城擁有足夠的技術和設備能把巨塔送回天上。然而現在娜妮很清楚了,這座巨塔的損毀程度其實比大洲里的六塔都嚴重。
在林中空地的邊緣,保羅和其他幽靈把面罩摘了下來。其中一個幽靈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本土果子——就是那種散發著甜甜花香的橙色橢圓果子——開始剝皮。他到底在干什么?娜妮想,這種橢圓果子和其他本土植物一樣,都是有毒的啊。
“記住,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決不能摘掉面罩。”保羅說。娜妮回頭想看看剛才那個幽靈要拿果子做什么,可是他已經和幾個同伴一起轉身返回叢林里了。還有兩個幽靈留下來沒走,其中一個女的伸手捂住嘴巴,模仿戴面罩的樣子,還惡狠狠地瞪著娜妮。雖然保羅看起來很友善,可這個女人卻一副欲除她而后快的神情。
娜妮將注意力放回保羅身上。“我怎么吃東西呢?”
他嘴角上揚,臉上堆出了笑紋。娜妮覺得他想露出和善的表情,但那回答讓人膽寒。“你不需要吃東西。”
娜妮又失望了。保羅并沒有帶她進入那座倒臥在叢林里的光滑的銀色巨塔。她曾經進過德里昂的巨塔,雖然里面很多設備都報廢了,可哪怕看一眼也讓人嘆為觀止。不過當她走進一座屋頂鋪著寬葉子的小泥屋時,失望感瞬間煙消云散。
小泥屋中心有一對光滑的橢圓形小艙,每個都剛好能容納一個人。
娜妮站在門口,喘不過氣來。“在我們大洲那里,有一個房間里全是這些東西。”她說,“它們都是壞的,從來沒運行過。可是這兩個……”兩個橢圓艙都是空的,里面亮著藍光。“它們是干什么用的?”
保羅見她那么興奮,不禁笑了。他做了個手勢讓她走上前細看。
娜妮繞著兩個橢圓艙轉了一圈。只見一束束粗大的黑色管線從艙的一頭伸出來,拖過小泥屋地面插進了泥墻。她以前也見過這種管線,估計這些線會一直連到第七城的巨塔里。
“你走進艙里,我們就能獲得你的知識了。”保羅指著其中一個小艙說。
“你進另一個艙里接收嗎?”娜妮問道。
保羅搖了搖頭。“我們要找的知識不能通過這種方式傳輸。有些細菌在我們這里是沒有的,而你的身體掌握了對抗它們的知識。這個橢圓艙能把那些知識提煉成疫苗,我們只需要把疫苗注射到自己體內就可以了。”
“疫苗”,娜妮在亨利的《神冊》里見過這個字眼,可是她想不起上下文背景了。至于“細菌”,保羅之前也提起過,娜妮對此更是完全不知所云。“我還是不明白。”
“你每患一種病,身體就會記住對抗這種疾病的方法,所以人們從來不會重復患上同一種病。”
的確,從來不會有人兩次患上紅鼠疫。這也是為什么當年娜妮能夠抱著渾身長滿紅腫膿瘡的兒子卻不被傳染。因為很早以前第一次紅鼠疫爆發時,年幼的她熬了過來,只是膿瘡痊愈后留下了一些細小的圓形疤痕。到第二場疫情暴發時,娜妮終止了一切科研工作,協助照料病者。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橢圓艙。這種小艙在亨利的《神冊》中有記載——它們有治病療傷的神效。如果有一種技術能夠防止下一輪疫情的爆發,娜妮一定要學會這門技術,她不希望再有別的孩子像杰菲那樣夭折。她清楚地記得,雖然有毯子層層包裹,但可憐的小杰菲還是不停地發抖。他的雙眼腫脹,疼得想哭,眼淚卻早已流干。她懷孕的時候在一條毯子上繡滿了花草,她當時就用那條繡花毯裹著杰菲抱在懷里。等她手臂酸軟,不得不把杰菲放回搖籃時,她的手臂上已經留下了花草藤蔓的印痕。她兒子死后,娜妮甚至連這條毯子也不能保留——病人碰過的每一件東西都必須燒掉。
保羅停了一下,可能留意到這治療艙不知怎的讓娜妮難過起來。“這個治療艙得預熱一段時間才能開始運行,而且它需要采集你的血樣。相信我,你絕對不會受到傷害,只是過程也不會太舒服。”
“如果我答應這樣做,你能教我治療艙的工作原理嗎?”
保羅臉色一沉。“他們禁止我教你。”說完后,他連忙補充了一句,“而且時間也不夠多,這事情一完,你就必須帶著黃金立即離開。”
“你們寧愿看著大洲的人民受苦,也不肯教我們怎么防治瘟疫嗎?”娜妮氣得全身發抖,“亨利說得沒錯,南部島的人確實已經背棄了七神的教導。”
“七神?”保羅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你丈夫信奉的只不過是太空飛船的船長罷了。他們只是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什么神。當年你們大洲的蠢貨刻意銷毀各種知識和技術,好不容易殘存下來的那一點點,還被你丈夫這種人奉若教條。仔細想想,他們甚至連諸神的數量也搞錯了。如果把第七城排除在外,那就不應該把我們的船長也當作神了,對吧?”
“為什么不呢?”娜妮身后傳來另一個聲音,那人說的也是書面古語。她轉身看去,原來是個臉上布滿皺紋的老女人。她坐在一臺機器上,雙腳嵌在里面。機器底下的輪子不停轉動,載著她進入了小泥屋,停在娜妮身邊。“為什么我不能封神?”
“梅里迪斯媽媽,別難為這個可憐的孩子了好嗎?”保羅說。
“這是你的母親?”娜妮吃驚地問,“而且還是一個神?”這個名字正是七神之一,不過亨利通常把她簡稱為“死亡女神”。
“我是這里所有人的生命之母,也是他們的船長。”梅里迪斯說,“他大概可能是我的某個后代分支的子孫吧。”《神冊》里沒有“后代分支”這個詞,所以娜妮不太懂得她想表達什么。
“可是七城已經有三千年歷史了。”娜妮說道,“就算你們擁有所有神塔里面的全部設備,也沒辦法讓人活那么久。”
老女人咧嘴一笑:“你還真有點討人喜歡,比我們從上一支探險隊里帶回來的那個蠢貨聰明得多。”她轉頭看了保羅一眼,“他已經喜歡上你了,我要不要把你留下來呢?他許多年曾經前有過一個丈夫,也許現在他想要妻子了。”
保羅臉紅了。梅里迪斯的話娜妮只聽懂了一部分。她說的詞語本身并不難,但她不懂那些詞的組合方式。Jerk除了“猛拉”之外還有其他意思?保羅又怎會閃光①呢?真的有人既想要丈夫又想要妻子的嗎?
梅里迪斯注視著她:“太可惜了!你怎么沒跟隨以前的探險隊過來呢?說不定我還會和你結婚呢!現在快進艙吧!”
就算這個古怪的老女人是一個來自遠古的神,娜妮也不愿意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她學亨利那樣挺直了腰桿,“如果你們不告訴我治療瘟疫的方法,我就不進去!”
“我們不能教你。第七城之所以和你們斷絕來往,就是為了保護這些知識和技術;正是這些技術讓我們能在這個險惡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如果跟沒開化的原始部落共享科技,你們轉頭就會把我們滅了。”
“如果你不教我治療瘟疫的方法,我就把面罩摘了!”娜妮威脅著抬起手來。她其實不知道怎么摘面罩,但要讓對方改變主意,這是她想得到的唯一方式了。
梅里迪斯驚叫一聲,而保羅的臉色一沉:“那么多人里面,我還以為你是最能理解我們、最愿意與我們合作的那個。”
這時候,兩個幽靈手持銀棒跑進小泥屋。其中一個用銀棒碰了娜妮一下,她頓時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娜妮悠悠轉醒,發現身處治療艙內,沐浴在藍光之中。她似乎被無形的鐐銬鎖住了,完全無法動彈。難道這個治療艙會把她變成了石頭人嗎?不可能!她呼吸時胸膛還在起伏,眼睛還能眨。她沒有石化,只是不能動罷了。
娜妮目光上瞟,她能看到的只有小泥屋屋頂,然而余光偶爾會掃到移動的影子。所以房間里還有至少一個幽靈。是保羅?
她就這樣一直處于半睡半醒之間。治療艙能為她保溫,但也束縛著她。她夢見了亨利的士兵殺死的那頭野豬。在夢里,那頭豬爬上一棵寬葉樹,猛嚼一顆橙色的橢圓果子。下一次醒來的時候,她意識到這個夢完全不著邊際:這種橙色的果子明明應該長在另一種樹上。娜妮隱隱感覺到有地方不對,她開始思考那頭豬——就是那頭沒把她毒死的野豬——在叢林里是靠吃什么活下來的。莫非這些幽靈已經想到辦法讓本土植物變得可食用了?
幽靈馬上就能學會怎么對抗她患過的所有疾病,而他們呢?他們得到的不過是一堆黃金。好吧,至少亨利會心滿意足。娜妮不知道該不該把幽靈的一切都告訴亨利。他們也許可以一起想辦法盜取幽靈的科技,或者至少修復國內的部分古老設備。
那價值絕對不是區區黃金能相比的。
在輕輕地咝聲中,艙蓋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幽靈牽著她的手幫她爬出來。娜妮僵硬的雙腿不停發抖,勉強站直后依舊頭重腳輕。“我在艙里待了多久?”
幽靈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愿意還是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幽靈沒有戴面罩,娜妮伸手到摸到嘴旁,發現自己竟然也沒戴!保羅說過什么來著?她決不能摘掉面罩!可她并沒有摘,所以這要么是幽靈干的,要么就是在治療艙里自行脫落的。這面罩好像和什么細菌有關,而細菌又和瘟疫有關——
幽靈從衣服長袍里拿出一個面罩,慢條斯理地說著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娜妮伸手去拿面罩,他卻搖了搖頭,指了指治療艙,又指了指面罩,然后抬頭看著她。見娜妮依然迷惑,他聳聳肩,把面罩收了起來。
他向門口走去。娜妮想跟上去,他又搖了搖頭。
娜妮獨自一人留在小泥屋里,趁機仔細觀察治療艙。和其他所有古老設備一樣,這些治療艙非常復雜,完全超出了娜妮的理解范圍。如果要她從零開始造一個這樣的東西,那她肯定會絕望地放棄。然而大洲有許多現成的治療艙,至少成百上千個,她在古塔里就見過很多。如果能想辦法修好它們,再為它們接上能源……
她必須把這兩個治療艙畫下來,特別是覆蓋在各塊面板下的一團團五顏六色的導線。她的背包就在地板上。有人翻過里面的東西,幸好筆記本還在。
娜妮不知道在別人來找她之前,還有多少時間,所以必須爭分奪秒。無奈那些接線非常復雜,她只畫了一半就聽見有人過來了。
“梅里迪斯說你必須走了。”保羅站在小泥屋門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想,如果你開口要求的話,她會讓你留下來的。”
娜妮看著保羅,他之前那種歡快的神情和好奇的態度都不見了,只剩下滿臉的擔憂。“我不能留下來。”她終于說,“我的家在大洲。”
保羅把筆記本輕輕地從她手中拿走。讓娜妮驚奇的是,他竟然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后幫忙將背包掛上她的雙肩。
娜妮跟著保羅原路返回平頂山,還有另外兩個幽靈一直跟在她身后。保羅簡短地說了一下他們這次交易是如何的成功,她所做的好事又如何造福第七城的人民。可是他嘴里說出的這些東西分明是預先背誦好的套話,娜妮根本不相信。如果他不愿意和她的國人分享那些高科技,那么他就不是她的朋友。快到山頂的時候,娜妮留意到他把面罩戴上了。
“他們可能帶有一些我身體無法抵御的細菌。”保羅解釋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安全的,可是和他們呢?我不敢冒這個險。”
塊到山頂時,保羅停下了腳步。他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可他最后只是回頭看了兩個同行的幽靈一眼,皺起雙眉。“我最遠只能送到這了。請吩咐你們的士兵把他們要帶走的黃金都收集起來,立即回去吧。”
娜妮登上平頂山巔,久候在此的亨利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該不該告訴他那些能正常運作的古代設備的事呢?她想起了幽靈的銀棒和治療艙。不,刀和弓箭對幽靈根本不起作用,要是去偷設備的話,亨利的士兵必然會傷亡慘重。倒不如讓亨利以為他們已經順利完成了任務,只要帶黃金回去給凱瑟琳建造醫院就行。
“我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娜妮說,“可以把黃金運回去了。”
“他們有沒有傷害你?”亨利問道,他托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你看起來心煩意亂。”
“我本來希望他們會用知識來和我們交換,哪知事與愿違,他們只用一點黃金就把我們的知識買走了。”
亨利點頭道:“本來就是這樣安排的。”
“沒錯。”她說,“確實是。”
娜妮回頭看了一眼通往第七城的那條路,路的盡頭不僅有能治百病的設備,還有不知多少神奇的高科技。與之相比,區區一座醫院算什么……她和凱瑟琳夢寐以求的一切就近在咫尺,而他們只能拿著一堆黃金離開。
亨利下令準備拔營回程。士兵們已經造好了一具滑橇——那是固定在兩根長圓木上的平板——再套上挽具。他們把黃金搬上平板,準備趕著騾子把這批沉重的財寶拖回遠方的家鄉。
他們要搬上好一會兒,于是娜妮打開背囊,打算趁著記憶猶新,趕快補充一些關于治療艙的筆記。然而她打開背包時,發現里面塞了一張紙,上面的斜體字不是她的筆跡。
黃金上面帶著你們不知道的致命病毒。不要拿,快點走!——保羅
這張紙條下面還有幾張和亨利那本《神冊》類似的特別耐用的紙,紙上畫滿了圖表。然后還有一個面罩,就是幽靈戴的那種。
娜妮大驚失色,抬頭看時,士兵們已經把黃金裝好了。所有人,包括亨利在內,都碰過那些黃金。她想警告他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現在警告已經來不及了,即使她能說服他們拋棄黃金也于事無補。
回程的第二天就開始有人生病。亨利下令停止前進,就地扎營。娜妮戴著從幽靈那里得到的面罩,盡心盡力地照料那位可憐的士兵。病倒的是沉默寡言的葛雷,也就是在遇到幽靈的頭天晚上與她一起留守營地的那位老兵。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葛雷”到底是他的真名還是因為他年紀大而得到的外號①。
她把自己那份配給飲用水遞給他:“喝吧。”
葛雷搖了搖頭,咕噥道:“幽靈的水,不喝。”
娜妮將一塊濕布敷上他滾燙的額頭。“如果這是你長官的命令,你喝嗎?”她平靜地說。終于,葛雷不情不愿地呷了幾口遞過去的水。娜妮隨后找到了亨利。“飲用水不夠了。”她說,“我需要在更多的樹上裝取水器。”
“你要征集多少人都行,這事就拜托你了。”亨利頭也不抬地回答。他擔心食物快吃完了,正在忙著檢查庫存。
“還有,把面罩摘掉吧,怕影響士氣。”
“我相信這個面罩可以保護我不感染疫情。還有,那些人背信棄義,我們必須派人向大洲報信。”
“自從走進這片討厭的叢林,已經有不止一個士兵患病了。”亨利說道。確實,在地峽的長征途中,有三個士兵死于高燒。不過那是沼澤熱病,由咬人的蚊蟲傳染,在較為干燥的大洲雖不多見,卻也不算聞所未聞。而葛雷的癥狀就大不一樣了:他的眼皮底下長了一圈膿瘡,嘴里也有,還順著喉嚨一直往下蔓延。這病癥似乎要把患者由內而外地掏空。更糟的是,所有人都表現出了受感染的征兆,他們將會全部死在這片荒郊野嶺,無一幸免。
這些人里當然也包括亨利。娜妮相信肯定有辦法救他們,無奈她沒有第七城的技術,甚至連大洲那些有限的醫療設備也沒有。“我們應該回去問幽靈拿藥。”
“我們用什么來交換呢?”亨利露出了怒容,“用他們不感興趣的黃金?還是用他們不需要的刀劍?”
然后他壓低了聲音:“而且我們根本就不需要回去,幽靈一直跟蹤著我們。”
“等我們死光了就把黃金拿回去。”娜妮恍然大悟。
亨利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密林深處。“我被騙了。因為他們的首領說出了神的名字,我就以為他們和我們一樣是有信仰的人。我不該信任他們,不該讓你去的。說起來,他們要獲得哪方面的知識?”
“關于我們的瘟疫。”娜妮實話實說。
“所以他們能夠利用我們的瘟疫反過來對付我們。”亨利推斷說,“你的知識背叛了你,而我的信仰欺騙了我。所有這一切都是諸神的旨意,可是他們的目的是什么?我實在看不出來。”
第二天,葛雷死了。
幾乎所有人都已病倒,無法拔營起程了。娜妮負責照料發燒的患者,而亨利全程陪著她。娜妮心中抱有一絲希望,也許亨利的身體知道該怎么對抗這種恐怖的疾病。隨著時間流逝,能自主進食的士兵越來越少。一天早餐后,亨利召集還能走路的眾人參加祈禱儀式。
“七大火球落凡塵,內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獨在南部島,散落大洲有六城。”亨利莊重地讀出祈禱的開篇語。娜妮意識到,對于在場的許多士兵來說,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祈禱了,亨利能做的,只有盡量給他們一些臨終關懷。
“神的信徒未必長命百歲,前路或會荊棘滿途。但我們無懼長眠,只因我們醒來時將與神靈為伴,與星辰同行。”
說到這里,亨利因為情緒激動而滿臉通紅。不,娜妮突然意識到——他臉紅是因為發高燒。
亨利與戰友們鞠躬道別時,差點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不過他勉力支撐著沒有摔倒,在娜妮的攙扶下艱難地走回了帳篷。娜妮用手指輕撫亨利的臉龐,淚水從眼眶涌出,順著蓋在她嘴巴和鼻子上的透明面罩往下流。杰菲的悲劇眼看就要重演,和上次一樣,她依舊只能在一旁束手無策。對于娜妮來說,亨利雖然不算完美的丈夫,但他是正人君子,是杰出的領袖,更是稱職的父親。
他把被子平攤在地,然后坐了上去。“對不起,我辜負了你,我不該帶你到這個破地方來冒險,死后還把你孤零零一人扔在森林里……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有人能夠戰勝病魔也不一定。”雖然嘴上這么說,其實娜妮都不相信。葛雷病倒還可以歸因于年紀大,可即使是亨利手下最身強體壯的士兵,病情也在迅速惡化。這種可怕的疾病從內部腐蝕人體,無論娜妮做什么都無法延緩惡化的速度。亨利才剛剛開始發燒,呼吸就散發出了腐爛的惡臭。
亨利搖頭道:“我要死了,娜妮。我們都要死了,只有你能活下去。”
整個白天,亨利的體溫持續上升。他反反復復地說著“對不起”,仿佛念咒一般。即使在眼神迷亂、高燒昏迷時,他的雙唇還在不停地做出這三個字的嘴型。
娜妮竭盡所能地照料著整個營地的士兵。她在附近所有的綠神樹上都裝了取水器,把清水遞到一張張滾燙的唇邊。可光在白天就死了七名士兵,到了晚上,娜妮終于選擇了放棄。她把剩下的威士忌分給眾人,盡量減輕他們的痛苦。
她坐在亨利身旁,四手相牽、十指緊扣。她在他耳邊柔聲說著過去的歡樂時光——他們在凱瑟琳宮中共舞,他在戰場上節節勝利,杰菲還沒生病時一家共享天倫之樂……天亮之前,亨利突然睜開雙眼說了幾句話,然而聲音太低,她聽不真切。
娜妮屏氣凝神,等著他再說一次。
可是亨利閉上了眼。黎明到來之前,他去世了。
所有士兵都死后,幽靈們出現了。娜妮沒在那群幽靈當中見到保羅,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認出之前見過的那幾個。只見他們一言不發地把所有黃金都收集起來,搬到一個懸浮在空中的銀色平臺上。
黃金裝好后,他們開始搬運尸體。他們先把所有尸體抬到營地中心摞成一堆,再把帳篷和行李裝備壓在尸體上面,然后往尸堆上點了一把火。亨利和他下屬就這樣火葬于此。他們還要銷毀食物,娜妮試圖阻止,可幽靈立即抽出了銀棒。娜妮只遲疑了一瞬,她在荒野中賴以生存的食物就被付之一炬了。
只要娜妮不出手阻撓,幽靈就不會傷害她。然而娜妮失去了食物補給,不知道如何挨過回家的漫漫長路。她不是獵人,而他們沿著地峽長途跋涉過來時見到的唯一能吃的食物就只有那頭豬——那真的是發生在一個星期前的事情嗎?這里距離第七城這么近,那頭豬很可能是從豬圈里溜出來的家畜。
可是娜妮記得,那頭豬很健康,完全不像挨餓的,也沒有因為吃了野生植物出現中毒癥狀。此處肯定有某種食物來源,如果連一頭豬能在叢林中生存,她當然也能。
于是她毅然離開營地,向著北面大洲的方向走去。幽靈并沒有阻攔她,只是站在火堆四周,注視著熊熊燃燒的烈火。
沒走多久,娜妮就注意到有人在跟蹤她,而且這人并沒有刻意放輕腳步隱藏行蹤。娜妮聽見好幾下樹枝折斷的聲響,忍不住轉身大聲說:“如果要一路同行,那就請你出來吧。”
密林深處走出一個人。保羅。
看著惶恐不安的保羅,娜妮不知道自己心中該做何感想。驚訝?憤怒?不,她心中空蕩蕩的,什么感覺都沒有。“謝謝你給我的警告和面罩,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她說,“可惜這個警告來晚了,救不了我的丈夫和他的手下。”
“我并不知情!”保羅突然變得激動不已,“我本以為這是場公平交易,黃金換知識,成交后兩不相欠。一直等你進了治療艙,我才了解到真相。我本來想早點提醒你,但一直有人在監視我。”
他轉身觀察了一下身后的樹林,然后遞給娜妮一個用幽靈身穿的那種灰綠色布料做成的包裹。娜妮打開它,聞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幾乎打了個噴嚏。原來里面是用胡椒腌好的肉干。她小心翼翼地把食物包好,塞進背囊里。“為什么要幫我?”
保羅的圓臉上突然露出剛毅的神情。“因為梅里迪斯是錯的。”他說,“她的信念是,我們要在這個兇險的新世界生存,就必須好好保存我們帶來這里的知識和科技,因此我們絕不能和他人來往。就這樣,長期以來的與世隔絕讓第七城故步自封、停滯不前。我們守著過去不放,不懂得擁抱未來。每次你們派人來第七城,我們就把他們殺掉。我覺得不應該繼續這樣下去了,肯定會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跟我走吧,和我回大洲去。”娜妮說道。
保羅搖了搖頭,跪在地上,從身旁的一棵植物上拔下一片葉子。“這片葉子對你們來說是有毒的。”
娜妮看著那棵植物,這是一種本土生長的有害雜草,經常入侵他們田野,和莊稼作物搶奪養分。它的葉子是深綠色,邊緣有一圈細窄的紫色。本土的野生動物可以吃這種葉子,可是人類吃了必死無疑。
保羅在娜妮的注視下把葉子吃進肚里。“為了適應環境,我們對自己進行了改造,使我們的消化道能夠化解野生植物的毒性,所以我們人類也可以像本土的生物一樣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你和我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們只能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了。”
“噢,那些牲畜也是這樣。”娜妮恍然大悟。“你們把豬也改造了,所以它們能夠在森林中覓食。如果我們不是把豬腸子扔了——”
“你們很可能就被毒死了。梅里迪斯覺得我們應該改變自己,而不是把地面上的一切化為焦土。她雖然做錯了許多事情,卻并非大奸大惡之徒。”保羅把手伸進口袋里拿出一臺和她的采光球差不多大小的機器,“等你修好了治療艙,就把這件東西放進3B隔間,它能生成一種疫苗,第七城了解的所有疾病它都能防治。你可以給你們的人注射這種疫苗。”
保羅說完,又一次回頭盯著身后的叢林,看看有沒有他的幽靈同伴的蹤跡。“快走吧。我認為其他人不會跟蹤你了——他們以為你孤身一人,又沒有食物來源,肯定會餓死途中。我們從不直接殺人……唉,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你們的慘劇,我會說我們從不殺人呢。”
娜妮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個古老的儀器。如果亨利還活著,他也會這么謹慎的。“你怎么知道我們注射這個疫苗之后,不會傾巢而出,回來攻打你們呢?”
“梅里迪斯已經三千歲了,”保羅答道,“不管我們有多厲害的科技,她也是命不久矣。我不想一錯再錯,我希望我們可以與大洲人民齊心合力締造和平,今天送這個給你就是要表達我方的善意。”
說完,保羅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這是一個正式禮節,但與她在凱瑟琳宮中見慣的宮廷禮節頗有不同。然后保羅轉身離開,消失在密林中。
娜妮也轉身朝北方走去。裝著食物的背包雖重,卻不及喪夫之痛壓在心頭那么沉。然而就算她背負千斤重擔,娜妮還是忍不住憧憬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娜妮從不盲目輕信,但她也總是滿懷希望。她渴望終有一天古塔能恢復舊日的輝煌,實現亨利臨終的祈禱:與神靈為伴,與星辰同行。
責任編輯:虞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