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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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甜瓜引發的血案
文/林子
我只能說,他心態真好。
就在齊襄公躊躇滿志,準備依仗武力號令中原的時候,一場政變擊碎了他的春秋大夢。和那個年代諸多盛極一時的人物一樣,他那看似強大的國家政權和戰爭機器,其實都建立在一種極度虛弱的平衡之上。正如前面所說,當國君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一行一言的錯失,很有可能導致整座大廈失去平衡,轟然坍塌。只不過,齊襄公的倒臺比別人更富有戲劇性,是由一個甜瓜引起的。
公元前687年,大夫連稱和管至父奉齊襄公之命,前往葵丘戍邊。鎮守邊疆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連、管二人還沒出發,就跑到宮里來談條件:要我們去沒問題,但是得先說好我們什么時候回來。
時值七月,齊襄公正在吃甜瓜呢,隨便答了一句:“及瓜而待?!币馑际窍麓喂鲜斓臅r候,我派其他人去葵丘輪換二位。
瓜一年一熟,下次瓜熟也就是一年之后。連稱和管至父想,時間長是長了點,但還能接受,咱們就當是下鄉掛職鍛煉吧。于是告別家人,帶著親隨士兵前往葵丘而去了。
邊疆的生活確實單調,不如城里的豐富多彩,兩個人在那百無聊賴地生活,業余時間也就是釣釣魚,打打牌,喝喝酒;實在郁悶不過,便光著膀子站在曠野里喊幾嗓子,聽聽遠處的回音;憋不住了就跑到附近村里抓幾個姑娘,有時其樂也融融,有時其樂也泄泄……總之,一年時間晃晃悠悠也就過去了。
某個炎熱的夏日,兩個人擺了張席子,坐在大樹下納涼,士兵端了一盤新鮮的甜瓜給他們解暑。吃著吃著,連稱突然說:“瓜熟了啊?!惫苤粮敢舱f:“瓜熟了啊?!?/p>
可是瓜熟了很多天,也不見齊侯派人來接管工作。
看來齊襄公把這兩個人的事給忘了。也難怪,他成天想著東征西討,還要抽時間和文姜約會,不在戎車上,就在文姜的繡榻上,不在文姜的繡榻上,就是去文姜繡榻的路上,哪里還想得起葵丘有那么兩個人在傻乎乎地等著他派人去輪崗啊。
沒過多久,葵丑的邊疆部隊派專人不遠千里給國君送來一個熟透了的甜瓜。齊襄公吃了兩口,說味道不錯嘛,怎么只送一個來?
使者說:“這個,嗯,啊,那個連稱大夫和管至父大夫說,嗯,這個瓜,您知道的,就那什么……”
齊襄公瞪了他一眼,使者嚇得打了一個寒噤,頭低得更下了:“他們說,瓜又熟了,您該找人去代他們了?!?/p>
齊襄公又好氣又好笑:“那么點破事,犯得著兜這么大一圈子嗎?你回去告訴他們,下次瓜熟的時候再說。”
使者說:“誒。”一溜煙跑了。
榮格的共時性理論告訴我們,本來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在某一特定的時空相遇,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們來看看《左傳》記載的兩件事:
第一件事,“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問不至。請代,弗許?!本褪乔懊鎰倓傉f過的事,不再贅述。
第二件事,“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孫無知,有寵于僖公,衣服禮秩如嫡,襄公絀之。”說的是齊僖公有個表侄叫公孫無知,深得齊僖公寵愛,從小享受的待遇與世子差不多(又是一個“不正名”的案例)。齊襄公對此很不滿,即位之后,時常給公孫無知穿小鞋,扣減他的工資獎金。
可想而知,很長時間以來,無知對于齊襄公都很有意見。但這件事如果沒遇到第一件事,他就只能繼續有意見。
可巧,公元前686年,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在同一個狹窄的時空發生了,化學反應是巨大的。
前面說到,連稱和管至父白送了齊襄公一個甜瓜,得到的答復是繼續呆在那山旮旯里。兩個人覺得自己被耍猴了,越想越惱火,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有了要造反的念頭。
造反就意味著弒君。對他們來說,弒君很簡單,但要解決弒君之后的問題,則存在一定的困難。用上個世紀流行的話來說,打破一個舊世界很容易,建立一個新世界則很難,重點是解決娜拉出走之后的問題。
很快,郁郁不得志的公孫無知進入了他們的視線。連稱和管至父一分析,無知這個人簡直是為這件事而生的:具有公室血統,對襄公極端不滿意,有急迫改變現狀的愿望……不用說,就是這個人了。連稱和管至父偷偷寫了一封信給無知,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要造反的心跡,熱情邀請他“同去,同去”,并許諾事成之后立無知為君。
公孫無知做夢都在想這回事啊,立刻回信答應。他和我們前面說到的共叔段、公子州吁一樣,都是從小受到了過分的寵愛、大了卻要面對俯首稱臣的殘酷現實的人,只有一有機會,他就會要求重新擺正自己的位置,不管采取何種手段。
一個女人在這樁陰謀中提供了重要的情報。她是齊襄公的小妾,同時也是連稱的堂妹。和公孫無知一樣,她也是個郁郁不得志的人,不過她不得志的場所在后宮。
她為什么不得志?其實不止她不得志,幾乎后宮所有女人都不得志。前些年周天子將女兒王姬嫁給齊襄公做老婆,第二年也就郁郁而終了。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從魯國回來的文姜,她以她的酥風媚骨帶給齊襄公無限美好的偷情感覺,成為了齊國后宮佳麗共同的噩夢。
為了爭取這個女人入伙,公孫無知犧牲了自己的色相。他許諾,如果自己當了國君,就立她為夫人。
至此,“連稱、管至父--公孫無知--齊襄公的小妾”這個造反的鐵三角形成了。請原諒我這樣表述,因為《左傳》沒有記載這個女人的名字,我也不便杜撰。
同年十二月,齊襄公前往姑棼賞雪,并計劃在貝丘舉行狩獵活動。這一消息通過后宮被傳到公孫無知那里,他與連稱、管至父三人決定動手。
說來也是冤冤相報,齊襄公在貝丘打獵,冷不丁冒出一頭野豬來,擋在他的車前。齊襄公命貼身小廝孟陽射殺它,孟陽瞪大眼睛一看,大驚道:“這哪里是豬,分明是公子彭生!”
齊襄公又驚又怒,罵道:“彭生哪敢見我?”張弓搭箭便射。那野豬如人站立,不住哀啼,把齊襄公嚇得魂飛魄散,從車上滾下來,不但崴了腳,還丟了鞋,十分狼狽。
回到姑棼的行宮,齊襄公方才發現自己有一只鞋不見了,叫徒人(隨從)費來問,費說:“鞋被野豬給叼去了?!饼R襄公一肚子火正沒處出,正好拿費來撒氣,親自操起皮鞭,將費打得皮開肉綻。
費一拐一拐地走出宮門,沒走幾步,就遇到一群黑衣武士。他想叫,沒叫出聲,被對方拿刀柄一撞,就倒了?!盎杈兀俊眴栐挼娜耸沁B稱。
“在,在寢宮睡覺……”
“把他殺了?!边B稱簡短地說,帶著人就往里沖。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別殺我,我進去替你們做內應。”他把衣服褪下來,讓連稱看他背上的傷口。
沒錯,新鮮出爐的,還流著血。
連稱信了他,讓他先潛回行宮當內應。這一舉動雖然沒有影響這次行動的最終結果,但從戰術上講顯然是犯了個低級錯誤,錯就錯在連稱低估了某一種人的奴性。
費跌跌撞撞跑回宮,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外面遇到的事講給了齊襄公聽。齊襄公嚇得臉色煞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費三下五除二安排好應對之策:他和護衛石之紛如掩護齊襄公逃出,孟陽則穿上齊襄公的衣服臥在床上,以欺騙刺客。
《左傳》記載,費死于門中,石之紛如死于階下。刺客們闖進齊侯寢宮,將孟陽亂刀砍死,拿燈一照,發現那不是要殺的人,遂四處搜索,結果在帷幕遮掩的門檻下發現了齊襄公的腳,拉出來“弒”了。
馮夢龍先生杜撰得更精彩,他說當年公子彭生為齊襄公暗殺魯桓公,又被齊襄公處死,臨死前發毒誓說,就算死為妖孽也要取襄公性命。而政變那天晚上,刺客們在門檻下發現齊襄公的腳上,赫然穿著白天被野豬叼走那只鞋!
我不能只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來評價古人的所作所為,比如徒人費的所作所為。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價值觀,脫離歷史背景來對他們評頭論足等于是放馬后炮,很有失公允,于歷史研究也很容易產生傲慢的情緒。但我忍不住要說,徒人費,如果有來生,還是繼續做奴才比較合適。
公孫無知如愿當上了國君。按照約定,連稱的堂妹自然也成為了國君夫人。連稱和管至父則擔任了齊國的上卿。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