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陪榜者塔洛克

熊秉元

在社會科學里，經(jīng)濟學是唯一設有諾貝爾獎的學科。由一九六九年開始，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得主，總是經(jīng)濟學者茶余飯后的話題。而且，不只如此，對于得獎者固然臧否褒貶，對于一再擦身而過、終生沒有得獎的學者，更是有諸多揣測臆度。戈登 ·塔洛克被公認是公共選擇（public choice）學派的兩位創(chuàng)始人之一。布坎南（J. Buchanan，1919-2013）于一九八六年榮獲桂冠，塔洛克卻失之交臂。根據(jù)經(jīng)濟學者們的口耳相傳，在往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歲月里，塔洛克多次表達不解、不豫和不滿 ！

塔氏和我隔得很遠，我們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他在一九八八年前后訪問臺北，我們曾碰面談話；第二次，是不久之后在香港，晚餐時意外發(fā)現(xiàn)他和一友人正在鄰桌。我趨前致意，表示前不久剛在臺北碰過面。他回應：“當然，我記得 ！”很客氣的社交禮儀。然而，學術上的影響，不一定要靠頻繁往來，或關系密切。在這篇短文里，對于塔洛克的其人其文，我將以后學和仰慕者的身分，略作回顧。以下的內容，主要分成三部分：公共選擇、塔洛克和中國的關系以及他為學時極為特別的個人風格。一言以蔽之，在經(jīng)濟學的主題（subject matter）和研究方法（analytical approach）上，塔洛克都大有可觀。

公共選擇

《同意的計算》（The Calculus of Consent，1962），由布坎南和塔洛克合著，是公共選擇學派的奠基之作；而且，被譽為二十世紀政治學里重要的巨著之一，早已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記得二十余年前，我在臺灣大學任教時，曾經(jīng)連續(xù)多年在研究所里開 “公共選擇 ”這門課；一年的課程，上下學期都有。毫無例外，我把《同意的計算》當教科書，每周一章；等整本書教完，才開始研讀其他的論文。當時有兩點清晰的感受，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這本書的論述扎實有據(jù)，從頭到尾二十章，加上兩位作者分別執(zhí)筆的兩個附錄，章章精彩，每章都有亮點。另一方面，作者利用很簡單的架構，循序漸進，把投票規(guī)則和代議制的特質，提綱挈領、一以貫之的論述。每教一次，自己就從頭到尾讀一次；而每讀一次，智識上總有新的體會。用贊嘆佩服來形容，毫不為過。

當時，還有一個小發(fā)現(xiàn)：哲學家羅爾斯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于一九七一年問世，書中所提出的 “無知之幕 ”（veil of ignorance）享譽中外。然而，《同意的計算》于一九六二年出版，書中所介紹 “未來的不確定 ”（future uncertainty）的概念，和“無知之幕 ”其實無分軒輊。而且，羅爾斯也在書中以腳注說明，這個概念引自《眾論》。可惜，“無知之幕 ”這個名詞，當然要比 “未來的不確定 ”生動有趣得多。莎士比亞的名言 —“名字何有哉？玫瑰換個名字依然芳香 ！”—顯然也有例外 ！

此外，記得當年還許下一個心愿：當自己年過六十，生產(chǎn)力較弱、時間較多時，可以把一兩本英文的經(jīng)典翻譯為中文。而首要的一本，就是這本《同意的計算》。最近在中國大陸的經(jīng)驗，更讓我重拾舊夢。過去這幾年，我在近二十所大陸著名的法學院（許多都是 “九八五 ”和

“二一一 ”的高校）擔任法律經(jīng)濟學的密集課程。其中一堂，介紹政治過程的特性：法律，是由政治過程而來；了解政治過程的特性，才更能體會法律的意義。“投票代議，可能會導致多數(shù)服從少數(shù) ”，“選票交換（vote trading），是民主代議的常態(tài) ”等，半個世紀前就在《同

意的計算》里有圖文并茂的闡釋，早已是社會科學里的常識。

中式關系

在諾貝爾級的經(jīng)濟學者里，和中國有密切關系的并不多，最廣為人知的當屬寇斯（Ronald Coase，1910-2013）；他和張五常（Steven Cheung）的友誼以及學術上的往還，通過他在香港《信報》的專欄，而廣為人知。然而，終其一生，寇斯沒有到過中國。相形之下，塔洛克和中國的關聯(lián)，是經(jīng)濟思想史上一個有趣的腳注，卻少為人知。具體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塔洛克被美國國務院派到中國大陸，在美國駐天津領事館任職。多年之后，他對天津的回憶依然鮮活生動（Tullock，1989，chapter 10）。他發(fā)現(xiàn)，天津的租界，原來是天津市外的郊區(qū)，但是卻已經(jīng)發(fā)展成天津最繁華富庶的區(qū)域。許多富人住在租界里，終年不踏出租界一步。還有，在租界邊上往外看，所有租界外的建筑，似乎都突然硬生生地被切去一段，比租界里矮了一截。他覺得很奇怪，華人都很聰慧勤奮，在藝術文化上有非凡的成就；唐宋以來，一七五○年之前，國勢和西方并駕齊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他觸目所見，卻是經(jīng)濟落后，民生凋敝，多數(shù)人生活貧困。甚至有乞丐自殘手腳肢體，以博取同情和施舍。

而且，人們花費大量的心思和氣力，去經(jīng)營人際關系。“當時，我認為那是貪污腐化；現(xiàn)在，我知道那些是競租！”塔洛克看到，“人們盡心盡力經(jīng)營人際關系，希望因而得到特殊利益。”他認為，這就是競租。

塔洛克身歷其境的觀察，加上慧眼獨具的解讀，后來在學術上衍生出兩種研究。第一，“競租 ”的現(xiàn)象（rent seeking），是公共選擇理論里極其重要的部分，幾乎已經(jīng)成為日常用語。第二，華人社會 “關系”（guanxi）的探索，除了經(jīng)濟學之外，也已經(jīng)在政治、社會、管理等領域里，引起眾多學者的關注。對于 “關系 ”這個主題，塔洛克深切體會，是華人社會無所不在的潛規(guī)則。至于為什么重要，并沒有成為他的用力所在。學界的通說是 ：“因為華人社會以儒家為主流，所以很重視人際關系。”然而，這種立場，只是把問題往后推了一步，因為，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什么儒家成為華人文化的主流？

“為什么關系很重要 ？”這是個有趣而且有助于了解華人社會的問題。對于這個大哉問，我嘗試提出理論上的解釋。而且，就是在 “生物經(jīng)濟學論叢 ”主編慧眼之下，于二○一一年正式成為經(jīng)濟學文獻的一環(huán) ！

經(jīng)濟慧眼

在法學和經(jīng)濟學界都享有盛名的波斯納教授 /法官（Judge Richard A. Posner）―到目前為止，是另一位諾貝爾的陪榜者 ―嘗言：“經(jīng)濟學的精髓，在于慧見，而不是技巧。”當然，慧見有很多種，即使是繁復的數(shù)學模型，核心的精髓也很可能就是一點特殊的洞見 ！

在布坎南和塔洛克身上，卻散發(fā)著另一種經(jīng)濟學者的洞悉力。他們往往由日常生活里，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捕捉了特別的題材。而后，經(jīng)由分析論證，得到啟人深思的智慧結晶。例子之一，是布坎南對工作倫理（work ethic）的體會。和許許多多的美國人一樣，布氏喜歡看美式足球，特別是季后賽。一場球正式比賽的時間，只有六十分鐘；可是，頻繁地換場、傷停、暫停、中場休息等等，打完一場球，大概要三個小時左右，花三個小時看一場球，他覺得很耗費時間。為了減輕心中的罪惡感，他從后院采了一大桶核桃；一邊看球，一邊敲核桃，挑核桃仁。他很好奇：為什么花三個小時看足球，會有罪惡感呢？經(jīng)過琢磨，他得到簡單但發(fā)人深省的體會：長時間逸樂，不但自己沒有生產(chǎn)力，其他的人，也無法透過生產(chǎn)和交換，互蒙其利。因此，基督新教 “克己敬業(yè)的工作倫理 ”，其實是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重要驅動力（Buchanan，1990）！

同樣的，塔氏才華橫溢，腦海里的新點子像山泉一樣，不擇地皆可出。平凡無奇的問題經(jīng)他一處理，總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新意。而且，他的論著也自成一格 —不但不用嚇唬人的數(shù)學式子和統(tǒng)計圖表，論理敘事時用的也盡是身邊信手拈來的事例。布坎南說：塔洛克才是天生的經(jīng)濟學家！就某種意義來說，確實如此。他的許多論述，都是不折不扣、由自己生活所聞所見開始，然后演繹歸納、分析綜合，成為學術論著。

塔氏關于 “組織理論 ”（Autocracy，1987）的一本論著，就再一次讓人見識到他揮灑自如、談笑用兵的功夫。書里一開始他先提出一些問題，像“為什么要有組織 ”、“哪種組織結構比較有效率 ”、“怎么樣診斷一個組織的好壞 ”等等；然后，他就由蓋自己家房子的那家建筑公司談起，再講到當?shù)氐木炀幹疲ê途L是怎么選出來的）；接著是他過去在美國國務院駐外單位服務時，所看到和聽到的人、事……這一連串的故事講下來，讀者不但對組織的特性得到很多啟示，也更清楚地感受到塔洛克小處著眼、道不遠人的敏銳觀察力。

布氏和塔氏由生活中萃取（經(jīng)濟）智慧的做法，除了是學術思想上的美談之外，事實上有重要的含義。具體而言，至少有兩點值得稍作發(fā)揮。首先，援用經(jīng)濟分析，可以改善決策者（decision-makers）的決策質量，已經(jīng)是社會科學里眾議僉同的常識。然而，億萬個尋常百姓，也是如假包換的決策者。如果讓社會大眾，都能像經(jīng)濟學者般地思考，顯然善莫大焉。因此，相比經(jīng)濟學教科書里的效用函數(shù)、極大 /極小化等等，布氏和塔氏的經(jīng)濟智慧，可能更有說服力。他們由生活經(jīng)驗推導出的經(jīng)濟思維，值得向一般社會大眾宣傳推廣。

其次，如果闡釋得宜，由實際生活提煉出的經(jīng)濟智慧，其實有很強的說服力。讓證據(jù)來說話：二○一五年六月底，在中國浙江中部的金華市（面積一萬平方公里，人口八百萬），有一個為期一周、名為“法律經(jīng)濟與司法實務 ”的特別營。由金華市近五千位法官、檢察官、公安干警中，挑選出四十八位精英，接受有系統(tǒng)的法律經(jīng)濟課程。在大陸及港澳臺，這是第一次由經(jīng)濟學者主導，向公檢法精英宣揚法律的經(jīng)濟分析。他們所依恃的，當然不是方程式或微積分，而是布塔兩氏般的論述：把經(jīng)濟分析的核心精髓，用曉白生動的語言，在實際案例中運用和展現(xiàn)！由參與者的心得可以清楚地看出，成果驚人。資深的法官、檢察官（包括院長），毫不猶豫地表示：過去一二十年的法學思維，幾乎在瞬間崩塌；而且，經(jīng)過懷疑和掙扎，現(xiàn)在深深喜愛經(jīng)濟分析。

這個特別營，我是主要的策劃者之一，也擔任一部分的課程。所有授課經(jīng)濟學者所念茲在茲的，就是舍棄專有名詞和技術細節(jié)，把經(jīng)濟分析的特殊視角，傳遞給在第一線的司法精英。至少，對我而言，布氏和塔氏的作風，長期以來是我借鑒的標桿和榜樣 ！

對于教練的評價，往往是他督戰(zhàn)的最后一場比賽。對于一個小說家的評價，生前通常是以最壞的小說為準；身后，卻以他最好的小說為度。對于經(jīng)濟學者，除了諾貝爾獎、克拉克獎和各種重要獎項之外，還有諸多評價尺度。有兩個平實的標準，明確可恃：這位學者的學說，是不是成為經(jīng)濟學主流學說的一部分？或者，他所引發(fā)的特別研究，是否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濟學日常用語的一部分？就塔洛克而言，他和布坎南奠定的 “公共選擇 ”，毫無疑問是二十世紀經(jīng)濟研究最耀眼的明鉆之一。和他密不可分的 “競租 ”，也早已成為經(jīng)濟學日常用語之一。雖然塔洛克沒有得到諾貝爾獎，但他是經(jīng)濟學里的巨人之一，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