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斐
近期,國務院辦公廳下發《關于優化學術環境的指導意見》,對改革學術研究運行、管理、評價的諸多積弊提出了意見,令人欣喜!的確,當下學術科研存在著不少問題,亟須破解。就人文學術研究而言,“技術化 ”可謂面臨的最為嚴重的危機。
人文學術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不同,在于它以探究人的生存意義和境界為中心,以構建人類精神家園和理想世界為職志。狄爾泰即認為,人文學術包含了事實、命題、價值判斷三個層次,其中價值判斷是最高層次;人文學術 “除了它的知識以外,它還會包括一種與價值、理想、規則和塑造未來的目標相聯系的價值判斷和命令系統的意識 ”(韋爾海姆 ·狄爾泰:《人文科學導論》,趙稀方譯,華夏出版社二 ○○四年版, 27—28頁)。馬克斯 ·韋伯亦曾談到,人文學術(韋伯所用的詞是 “人文社會科學 ”,大致相當于今天所謂 “人文學術 ”)的基本對象是 “文化事件 ”,而文化事件的根本特征在于價值和意義。
中國傳統文化帶有很強的人文性,中國傳統學術從本質上說是一種人文學術,強調學問對于提升人生境界、加強人格修養的重要意義。此即人文學術研究的重心和目的所在。孔子理想中的學者所從事者乃“為己 ”之學。所謂 “為己 ”,即“因心以會道 ”(《后漢書 ·桓榮傳論》),“以美其身 ”(《荀子 ·勸學》),指為學的目的在于學者通過內心對 “道”(不妨闡釋為人文精神)的體悟實現自我人格的完善。馬一浮也說:“學問卻要自心體驗而后得,不專恃聞見;要變化氣質而后成,不偏重才能。知識、才能是學問之資藉,不即是學問之成就。……學是自學 ……自學是要自己證悟,如飲食之于饑飽,衣服之于寒暖,全憑自覺,他人替代不得。”
(《釋學問》)歷代儒者正是結合自己的生活閱歷從人文典籍中探尋對 “道”的體究、證悟,并將其所得以著述或講學形式傳授給后人,由此薪盡火傳,文脈得以延續,學術得以發展。
然而,鴉片戰爭以后,先是器物,再是制度,然后是學術文化,中華民族在 “救亡圖存 ”的呼聲中一步步向西方學習。基于 “落后就要挨打 ”的沉痛教訓,企圖以學術報國的現代學人對自然科學和技術的崇拜比西方同行有過之而無不及。現代人文學術從誕生之日起就受到自然科學的同化,帶有技術化的胎記。此后,隨著經濟建設、科教興國等國家發展戰略的相繼出臺,自然科學和技術在國人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特別是二十世紀后期以來,電子技術高速發展,信息化、數據化進程加快,“文淵閣《四庫全書》”、“中國基本古籍庫 ”、“中國知網 ”、“萬方數據庫 ”等各式數據庫相繼開發、完善。這為人文學術研究提供極大
便利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文學者的知識結構與研究方式,對人文學術研究造成極大沖擊,使技術化問題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
所謂人文學術研究的 “技術化 ”,是指在自然科學和技術的強勢滲透下,人文學術研究正在喪失其原初的目的和本質的屬性,逐漸淪為外在于人的技術性工序。雖然人文學術也離不開事實和知識,也有可以用自然科學理念和方法處理的部分和層次,但我們必須看到這種借用和影響的限度,不能無視人文學術的特點,更不能背離人文學術的本質盲目效仿。人文學術研究的中心任務在于探究人的生存意義和境界,這決定了它必然以人的生命體驗為出發點,以人的人生踐履為歸宿。脫離了人的生活和世界,撇開人的體驗與踐履,文本、典籍不過如《莊子》“桓公讀書于堂上 ”寓言所暗示的,是一堆知識性的糟粕罷了。可悲的是,當今的人文學術研究,在自然科學和技術理念的影響下,恰恰以文本、典籍作為主要甚至唯一的研究對象,以探究客觀知識作為主要甚至唯一的研究目的。研究者所從事的,不過像技術工人那樣,在某個預定選題的統攝下,對文本進行檢索、分類、解析、概括、重述、解構等等,將其“捶打成符合自己的目的形狀 ”(艾柯、柯里尼:《詮釋與過度的詮釋》,王宇根譯,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一九九七年版,30頁),由此制造出大量所謂規范化的 “研究成果 ”。
以筆者較為熟悉的中國古代詩歌研究為例,翻開相關學術期刊,百分之八九十的論文是探討詩人生平事跡、作品本事、版本目錄等等的考據文章,而對于詩歌如何通過語言、文字去創造 “美”,去呈現詩人的情感狀態、價值取向、藝術追求、心靈律動乃至民族、時代精神,則往往語焉不詳、關注不多。形成這種研究格局的直接原因,是研究者在以自然科學和技術為型模的量化評價體系驅動下急功近利的心態:前者借助各種數據庫檢索,相對容易成文,且不易被人詬病,后者要真正寫得深刻到位,需花費很大精力;深層原因則是自然科學和技術對人文學術的強勢滲透和同化。正是有感于詩歌研究的日益技術化,日本漢學家川合康三教授疾呼:“像孩子念詩那樣回到詩歌本身。”(卞東波:《“像孩子念詩那樣回到詩歌本身 ”—川合康三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二○一五年第七期)詩歌研究作為文學研究的一個分支,其重心應該在于研究者結合自己的生活感受與生命體驗,發掘、闡釋、弘揚、深化能夠打動孩子心靈的、最素樸也是最本質的人文性和詩意,而不是冷冰冰地考辨知識。
在類似按程序作業的 “技術化 ”操作下,人文學術深受其創。一方面,向人的生活和世界敞開、與人的生命碰撞交融的人文典籍所蘊含的豐富意義被淺薄化、狹窄化,只剩下干癟癟一堆知識;另一方面,這也導致了人文學術研究的嚴重異化:“學”與“人”遠遠分離開來,原初意義上的 “為己 ”之學正在淪為 “為人 ”之學。古人曾精辟地指出,“為人之學 ”“事歸乎名,名歸乎綴利 ”(章世純:《留書》),“其終至于喪己 ”(《二程集 ·遺書》卷二五)。遺憾的是,這些正在變為普遍蔓延的事實。人文學術研究偏離了賴以存在的本質屬性 —人文性,日益成為博取飯碗、謀取名利的羔雁之具。于是,在涉及職稱、項目、地位、權力、待遇等等的分配時,有些人只顧眼前,有些人大爆粗口 ……人文學術研究生的培養正在淪為熟悉論文寫作流程的技術工人培訓,師生關系異化為企業中老板與員工的關系。學術界已像武俠小說描述的那樣,成為幾個學術 “大佬 ”縱橫馳騁的江湖。抄襲剽竊、弄虛作假等學術不端行為更是頻頻發生、痼疾難治。在金錢、名利的誘惑下,不少人文學術研究者連自
己都找不到方向和歸宿,何談為大眾營建精神家園和價值坐標?
身處信息獲取、檢索、分析更為便捷的 “大數據 ”時代,作為人文學術研究者,我們在享受科技便利的同時,更應該警惕研究的 “技術化”傾向,更有必要認真反省一下:自己的研究還有多少人文性,距離人文學術的原初目的和意義究竟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