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民
(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河南焦作454000)
《野草》虛無題旨的想象解讀
趙一民
(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河南焦作454000)
《野草》題旨隱含著一個與佛教有關的虛無的邏輯層次,這個邏輯層次的思維方式是對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魯迅排拒宇宙基本元素四元素——“大氣、水、火、地”中的“水、火、地”三元素,喜歡的是“大氣”。這種魯迅式的獨具個性化的想象使其一步步地走向“虛無”。
《野草》;宇宙基本元素;個性化想象;“虛無”
魯迅對虛無題旨的想象載體是宇宙基本元素。他曾在《科學史教篇》中就談到古希臘人對形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的認識和想象:“泰勒斯認為水是世界萬物的本源,阿那克西來尼則認為是空氣,赫拉克得特則認為是火。”[1]我們先引用法國文學批評家巴什拉的四元素理論作一探索[2]。四元素——“大氣、水、火、地”之于西洋文化,可以相當于中國文化之五行——“金、木、水、火、土”。巴什拉認為作家的想象力,基本上也可以用四元素區分為大類。黎活仁教授在《〈野草〉的精神分析———兼談魯迅的象征技巧》一文中,曾經運用了巴什拉有關運動想象力的理論,論證魯迅是一位屬于大氣想象力的詩人[3]。細讀《野草》,我們可以發現,魯迅對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是排拒“大氣、水、火、地”四元素中的“水、火、地”三元素,喜歡的是“大氣”,也正由此,魯迅才一步步走向了“虛無”。
一
魯迅是不喜歡“水”的。在《雪》中,魯迅說“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雪花”,因此顯得“單調”,并以其為“不幸”,這是因為“水”的緣故。這種想象雖然很有一種意味,但對《復仇》的想象更是奇特,它是對人體血管里的血液的想象。
魯迅把血液比喻為密密麻麻地爬在墻壁上的槐蠶。原文如下——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后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墻壁上的槐蠶而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溫熱。于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槐蠶”散出溫熱,會帶來“水”的元素,因為溫熱令人想起蒸氣。魯迅用“槐蠶”來形容這種溫熱的感覺。然而,“槐蠶”是魯迅所不喜歡的,因為“槐蠶”不但會“散出溫熱”,而且還“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擁抱。”
但是,槐蠶是不會“偎倚、接吻、擁抱”的,這就使人不得不想起群眾。魯迅在這里是用“槐蠶”來形容群眾,被他概括為“永遠的戲劇的看客”,這在《吶喊》《彷徨》中多有論及。
錢理群教授在《示眾》中對“看客”有過精彩的描述。他說小說中所有的人“只有一個動作:‘看’;他們之間只有一個關系:一面‘看別人’,一面‘被別人看’,由此而形成一個‘看被看’的模式。”進而說這是“中國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是“人與人的基本關系”。[4]
在西方,尼采大概是最先以群眾為思索對象的大師,他筆下的群眾形象就是賤民。尼采是這樣形容他眼中的群眾的:“生命是一派快樂之源泉;但賤氓所飲的地方,一切泉水都中毒了。”[5]不只是“賤氓”,還有如蒼蠅般地在玻璃上不停打轉,“謙卑地接受一個小小幸福”,奴顏婢膝地接受權勢者所承諾的“未來的黃金世界”。
魯迅和尼采在對待群眾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在《復仇》中,魯迅是這樣想象群眾的——
路人們于是手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無聊從他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滿曠野,又鉆進別毛孔中。他們于是覺得喉舌干燥,脖力也乏了,終至于面人的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覺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雖如此,魯迅厭惡群眾是痛恨其愚昧和麻木,是“怒其不爭”的表現。但尼采卻不同,群眾令他想起了“不潔、骯臟和炎熱”,這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另外,魯迅喜歡高空,他只是對“日益疲憊的心靈在高空和曠野中達到舒展和超脫。”[6]而尼采在離開群眾之后,他內心是充滿喜悅的,他說:“這里在最高邁的高處,快樂之源泉為我而進涌!這里生命之杯沒有一個賤氓和我共飲。”[7]
二
魯迅是拒絕“火”的。在《死火》中,說“火”是“死的火焰”,“死火”被冰“凍得要死”,這是談“死火”本身,我們這里想談的是“火”的引申想象——熱情和溫暖。
《求乞者》中有兩段。前半段寫“我”不滿一個孩子“也不見得悲戚”的求乞姿態,聲明自己“無布施心”,后半段說自己倘若求乞,方法將是“無所為和沉默”,那“至少將得到虛無”。布施與求乞易使人想起一種愛、熱情與溫暖,而這些也正是“火”的象征,由此魯迅在萬般擺脫不了的求乞者“火”一樣的目光中終于發現:布施者的布施心及其布施恰恰造成了人性的變異——正是我們以愛與同情心養育了這些求乞者及其虛假而貪婪的靈魂,愛心的施舍不僅不能拯救求乞者凋敝的人生,反而助長其丑陋人性的興盛與發達。
這是對國民“劣根性”充滿哲理的想象。
如果說《求乞者》是對求乞者“火”一樣的求乞目光拒絕的話,那么《過客》則是對少女“火”一樣的純情目光的拒絕。
人到中年憔悴困餒的“過客”對過往一無所措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只認定無論如何必須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老人告訴他路的盡頭是墳,勸他坐下休息,他謝絕了。少女說前方是鮮花,他不信,并歸還了少女給予的布施。這片布雖然微不足道,但這隱藏著一個純情少女大膽的愛。
這里,魯迅是否想到了自己的婚姻。
有人說,魯迅和朱安的婚姻,猶如一盆“水”,自然他要離“水”而去。和許廣平的愛情,恰似一盆“火”,使魯迅望而生畏。
和朱安的婚姻魯迅是拒絕的:“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8]許壽裳的話表明了魯迅的心跡。和許廣平的愛情魯迅同樣有拒絕的意味:“你的苦痛,是在為舊社會而犧牲自己。舊社會留給你苦痛的遺產,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是農奴,廝守這遺產。”[9]不敢和許廣平大膽的愛,就像《過客》中拒絕小女孩一樣,怕陷入“虛無”的境地。
后來,魯迅對布施是這樣解釋的:因為一切加之于已的布施,都會成為一種重負,容易受到布施者的牽連。關于這一點魯迅在致趙其文的信中作了解釋。他說:他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信上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道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10]這成為魯迅生命的一個底線,是處于“虛無”狀態中的唯一的堅守與選擇。
三
魯迅是憎惡“地”的。《野草·題辭》中就有很直接的句子:“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而《影的告別》中的拒絕卻用的是曲筆。
“天堂”“地獄”“黃金世界”是現實社會中人生存在的三種方式。然而這三種方式對魯迅來說都是不可取的。原文是這樣——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這三種生存方式都是魯迅要努力掙脫出來的。因而才有了——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你”是一個群體,是現實存在的代表,是按照常規、常態、常情,按照大家都那樣的思維、感情方式去思考與表達的。
“我不如彷徨于無地”。——“無”是“有”的對立面。
“彷徨于無地”。——一種“虛無”的狀態。
這種想象奇異而深刻。這就是說,他想戰斗,卻不知道去哪里戰斗?又不知道怎樣去戰斗?更不知道和誰去戰斗?這是最使人感到虛妄的事情。這在《希望》中是這樣展示的——
但暗夜又在哪里呢?……而我的面前又至于沒有真的暗夜。
“我”準備獨自承擔反抗,用“肉搏”來體現一位精神界戰士反抗黑暗的決心,可突然發現:反抗的對手沒有了!這被魯迅喻為“無物之陣”。《這樣的戰士》中這樣說戰士——
但他舉起了投槍。……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但他舉起了投槍。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但他舉起了投槍。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這正如邵荃麟先生所分析的那樣:“連真正的敵人都不見,連憤怒都無處可泄,連絕望的戰斗都無處戰斗……這才是戰士最大的悲痛,才是絕望以上的絕望。”[11]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于是就有了——
然而我終于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干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我”清醒地知道,在離開“地”而去之后,只能被黑暗所吞沒,或為光明所消失。然而“仿徨于明暗之間”,雖然“我”有存在的可能,但“我”又不安于那樣的境遇,看來也只有在黑暗里沉沒了。
魯迅對“天堂”“地獄”“黃金世界”的想象,實質上就是對現實存在和人們預設的無限美好的未來的想象。
佛學認為諸法無我、諸行無我,世人對一切都不應該執著,必須破除法執以淡化對外屋的執著,也必須破除我執以釋去自身的重壓。魯迅正是通過對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來消解現實給他帶來的心靈創傷,這和他的文學根基也是一致的。錢理群教授曾經這樣說:“一切對社會的弊病,人生的苦難與自我局限性有著最深刻、清醒的認識,看透了人生的大思想家,他們的思想或多或少帶有著某種虛無的色彩。”[12]竹內好先生也說過:“魯迅文學的根源應該是被稱是‘無’的東西,獲得了那種根本的自覺,才是他稱為文學家。”[13]無論是錢教授說的“虛無”,還是竹內好說的“無”,實際上均帶有明顯的消解性,正像法國批評家巴什拉說的那樣,在消解現實的同時,自己的形體仿佛也被消解,孤獨的主體必然屹立在沒有顏色的宇宙面前。這和耽于大氣想象的詩人是很相似的。
[1]魯迅.科學史教篇.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26.
[2]巴什拉.大氣與夢——運動的想象力試論[M].寧佐見英治譯.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82,204-205.
[3]黎活仁.《野草》的精神分析——兼談魯迅的象征技巧[J].北京:魯迅研究月刊.1991,(5).
[4]錢理群.魯迅作品十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39. [5]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M]楚圖南澤.海口:海南國際出版中心,1986,119.
[6]劉高峰.大氣詩人的想象力[J].山西:名作欣賞,2006,(11).
[7]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M].楚圖南澤.海口:海南國際出版中心,1986,121.
[8]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60.
[9]魯迅.書信[A].魯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442.
[10]魯迅.寫在《墳》的后面[A].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284.
[11]薛毅.無詞的言語[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12.
[12]錢理群.心靈的探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66.
[13]竹內好.魯迅[M].杭州:杭州文藝出版社,1986,30.
編輯:董剛
Imagine reading the nothingness keynote of Weed
ZHAO Yimin
(Jiaozuo Teachers College,Jiaozuo Henan 454000 china)
the keynote topic of Weed implies a nothingness logic level which related with Buddhism,the way of thinking this logic level is the imagine of the basic elements of the universe.Lu Xun excludes three elements which are“water”“fire”“earth”among the four elements of the basic elements of the universe-“atmosphere”“water”“fire”“earth”,likes the elements of“atmosphere”.The unique personalized imagine of Lu Xun style makes Weed towards to“nothingness”step by step.
“Weed”;Basic elements of the universe;Personalized imagine;“nothingness”
I206.6
A
2095-7327(2016)-07-0117-04
趙一民(1960-),男,河南溫縣人,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學及寫作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