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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曉東散文二章
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每當人生重大轉折關頭,都會遇到許多無私幫助我的人,此即常言所說的“貴人”,關老爺就是諸多貴人中讓我難以忘懷的一個。
關老爺是我二十多年前的老領導,“關老爺”是熟悉他的人對他的習慣性稱呼。
據知情人說,關老爺出身窮苦,是個孤兒。解放前,父母雙亡,靠為地主家放牛為生,吃過不少苦。解放后,人民政府供他上學,1945年吉林省政府在他的家鄉永吉縣成立后,他開始參加工作,在機關只是一個小小的勤務員,后來,省政府從吉林遷至長春,他便隨之來到長春,一直工作在省政府機關,靠自己的努力,提干升職,官至廳級,直至退休。
我和他結緣是在1989年,當時我在長春市委黨校教書,那是一個養大爺的單位,平時不坐班,每兩周一節課,優哉游哉。只是,沒有房子安家,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時尚可,妻從外地調來就不好辦了。茫茫都市,廣廈萬間,卻無我一家立錐之地。有段時間曾流離失所,只好帶著妻女四處“打游擊”,辦公室、小偏廈子都曾是我們的棲身之地。斯時,省政府機關急需人手,那里的住房問題解決得較快,于是,經同學小杜極力推薦,我便進了政府機關,恰好,關老爺在那里當副頭,我即成了他的屬員。
那時關老爺也就50歲左右,一點不顯老,也許是他在政府時間長,資格老,知名度大,人很威嚴,本又姓關,讓人易與關公聯系在一起,是故,在省委、省政府兩大院,大家都稱他關老爺,在這點上好像約定俗成似的。
關老爺形象頗佳,體修長,面英俊,雙目有神,頭發總是捋捋刮刮,梳理有型,身板挺直,步態勁健,平時一襲中山裝,穿著得體有范,表情總是不怒自威,凡此種種,都給初識他的人以敬畏之感。
在大機關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又初來乍到,一般是不受領導待見的。只是因為我能寫點東西,引起了關老爺的注意。一開始是寫了一篇省稅務局長祡立國的人物長篇通訊《公仆的風采》,時任副省長的高文、劉希林、王云坤看后,批示給予高度肯定并指示在《機關生活報》上發表,這奠定了我在關老爺心目中的位置。于是,以后,他一有講話或其他文字材料,就點名讓我操刀。盡管委里有專門搞文字綜合的人,可關老爺挑剔,基本不用,就“黑”上我了。
關老爺在領導分工中有主管后勤一項,當時恰趕上省政府新一輪分房,委里成立了分房領導小組,關老爺掛名任組長。我當時正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屬于個人歷史上生活最困難時期,完全是個難民,隆冬季節租住在二道河子一個小偏廈子里。關老爺得知,很是同情,先是指示委財務給我報銷房租費(這在委里是破天荒的),之后,當時任委分房領導小組副組長的辦公室主任征求他對分房方案的意見時,他態度干脆,也不多說,就甩下一句話:“別的我沒啥意見,就是這次一定要給宣傳部的小朱解決個住的地方!”其時,我剛到委里不到半年,無論是工齡還是委齡都與分房方案搭不上邊,根本就沒尋思也沒奢望申請住房的事。可讓人意料不到的結果是,這次分房,我竟與一位老同志在南湖新村合分到一個兩室一廳的新房,雖然是插間,但卻絕對是雪中送炭,讓我感到了莫大的滿足。不想,在這個房里還沒住到一年,委里又在新村給我單獨解決了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原來,此前的某一天關老爺晚上私訪到我家,剛進門看到我家那擁擠的窘況(家中加上我妹妹共4口擠住在一室半里),他黑沉著臉抽腿回身,扭頭就走。這之后,他不聲不響又從省財政要了一筆資金,買了這套房分給了我,于是,我開始有了自己獨立的房,溫馨的家。
關老爺注意形象,對材料要求較高,我每次給他寫完講話,他都一遍一遍讓我修改,兩人在一起總是要字斟句酌。直到他認為滿意了,才露出了笑容。他還有個習慣,講話定稿以后,他不讓你走,還要你當一把聽眾,聽他照稿念幾遍,并問你他的語調啊,語速啊,頓挫啊,行不行。我每次都像導演一樣,一本正經地給他指出哪里需要改進。幾次因為都到晚飯時間了,他就在機關大院內的領導食堂請我吃飯,有時錯過了吃飯時間,又趕上他對材料滿意,他便決定請我喝酒,他的辦公室有他藏的好酒,每次,他都是慷慨地打開裝酒的柜子,讓我任意挑選喝哪個,那個神態像個小孩子一樣,可愛得很。我也從未客氣,專挑好的拿。
關老爺性子急,好惡分明,他若喜歡的干部,有啥困難都給解決,他不得意的干部,情況就不一樣了。委里有一個干部性格較慢,他不大得意,一次竟當面對他說:“你這性格跟我工作不行,你還是自己找地方吧!”一點也不加掩飾。
對關老爺,有件事我至今仍感到非常內疚。到了1993年,我在委機關工作也有5個年頭了,深感“侯門”深似海,身心不自由,加上想干出版的夙愿未嘗,于是便琢磨跳槽。一天,當我把這想法向關老爺流露時,沒有思想準備的他火冒三丈,明確表示:你想走?沒商量!最后還扔出一句話:“小朱,只要我在這兒,你就別想走!”我當時有點恃才傲物的架勢,其實是不懂事,竟和他爭辯起來,語言很是極端,甚至傷人。事后,我不但沒有主動向他檢討,且心存抱怨。還是關老爺大人大量,主動找我道歉,這讓我有點無地自容,這事讓我干得有些不是人。以后想來,關老爺絕對是一個愛才惜才之人,他真心喜歡我,欣賞我,舍不得讓我走,所以得知我有跳槽的想法才忍不住放出狠話。而我當時卻不識好歹,恩將仇報,我真對不起關老爺!
很快,我便理解了關老爺對我的良苦用心,跳槽之念便不再提起,內心決定只要關老爺在,我絕對不走。事過不久,一天,關老爺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小朱,你可以走了。”我有些狐疑,他接下來說:“我也要走了。” 原來,他工作發生了變動,準備到另一廳局任職,于是,他第一時間給我開了“放行證”。不久,我便經過一番爭取,如愿以償地來到我心儀的出版部門。
我和關老爺雖然不在一個單位共事了,但他對我的良好印象和幫助一如從前。期間,我曾有件相當有難度的事找他幫忙,他二話沒說,囑托下屬給予順利解決。
按理說,關老爺給我這樣大的幫助,我應該好好報答他才是。可是,我倆在一個單位共事期間,他一口酒也沒有喝過我的,而我卻喝了他許多酒。多年之后,老爺子退休了,有一天我把他請出來,和他一邊喝酒一邊敘舊,我頻頻舉杯向他敬酒,既是表達對他的感激,也是表達內心對他的歉疚。
關老爺大名關永吉,如今退休多年,身體尚康健,精神亦昂揚。因其會保養,根本看不出是七十多歲的人。關老爺是我的老領導,更是我人生路上不可多得的貴人,在我人生最關鍵的當口,他給了我以最及時、最重要更是最需要的援手和幫助,使我有了今天幸福舒心的生活。作為他的老部下,對他的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惟有衷心祝愿我的老領導一如他的名字一樣——永遠吉祥,健康長壽!
在我半個多世紀的生命歷程中,雖然沒有令人炫目的成就,也沒有成為什么達官顯貴,但回首前路,卻覺得今天的我,能夠比較有體面有尊嚴較自在地活著,與自己平凡人生旅途中幾個關鍵節點不無關系。
大學畢業之時,能夠作為省委組織部“選調大學生”下派基層鍛煉,就是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個節點。而因其后來能留在中共長春市委黨校工作,可以說是我人生轉折中的關鍵一步。
選調大學生制度在我國始于1965年,當時黨中央根據國家高教部提交的報告決定實行選調大學生制度并批轉各地執行,其基本精神是各省區市黨委組織部有計劃地從高等院校選調品學兼優的應屆大學畢業生,到基層工作,重點是培養黨政領導干部后備人選。此制度曾中斷過,1980年重又拾起,以后又中斷,2000年又被重啟,在全國展開。目前,我國有相當一部分黨政高級干部是選調生出身。
1984年7月,我在東北師大中文系畢業前夕,因是班級干部,被確定為“選調大學生”(當時系里只有兩人被選調),畢業后被分配到家鄉雙陽。當時由于省委組織部對“選調大學生”采取“追蹤式”的考察辦法,我的“選調”身份是不宜公開的,就是雙陽的組織人事部門也不知底細。只有我心里對此十分清楚,但因為畢業前省委組織部的同志在談話中,要求不要隨便公開自己選調大學生的身份,并把它作為一項紀律來執行。我嚴守紀律,從未對任何人說起自己是選調生。直到1985年10月的一天,縣委組織部接到一紙通知,是關于我作為“選調大學生”去市委黨校參加培訓的通知。此事讓縣委組織部的人一頭霧水,有的還猜測我在市里有什么背景。接到通知時我并未感到突然,覺得此事遲早都會來到的。只是有些躊躇滿志,按時來到了市委黨校報到。
當時,市委黨校位于長春市南關區平陽街50號,它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我父親曾經幾次在這里學習,記得家里曾有他1960年在這里學習時于學校正門前的留影。1980年他最后一次來這里學習時,我正在東北師大讀書,曾幾次從師大來這里看他。因此,我到這里好像有某種機緣,不僅不陌生,相反卻感到很親切自然。
這次來黨校參加培訓的學員一共33人,都是近幾年從省內各大專院校選調的大學畢業生,清一色都很年輕,只有長春市中級法院的胡殿安年齡稍長,是1980年畢業的唯一一位工農兵學員。在開學典禮上,省委組織部的有關領導在動員講話中明確指出,這個培訓班是根據中組部關于培養“第三梯隊”領導干部的需要而舉辦的,培訓期間,省委組織部和市委組織部將33名學員進行“面對面”的考核,培訓結束后根據每個人的表現,將重新分配工作,培養目標是處級以上的領導工作崗位。聽了領導的動員講話,我們每個人都很興奮,摩拳擦掌,暗中運著一口氣,決心好好表現,爭取得到組織的認可,以便被分配到新的較重要的工作崗位,一展抱負。
兩個月的學習培訓,內容豐富,生活充實,所設課程著重在能力的培養考察上。新學員之間也因封閉的學習生活和共同的意趣,相處得非常和諧融洽,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關于兩個月的培訓情況,結業前由我執筆的學員《通訊錄》的“班級簡介”中有這樣的記述:
長春市委黨校首屆選調大學生短期培訓班,始辦于1985年10月7日,是市委組織部受省委組織部的委托在市委黨校舉辦的。學期共兩個月,12月6日正式結業。
全班學員共23人,其中女學員11人,年齡最大的32歲,最小的21歲。他們分別來自長春市各國營企事業單位和市直機關及榆樹、農安、德惠、九臺、雙陽五縣,是1980年以來由省委組織部在省內各大專院校選調分配的優秀畢業生。在黨校德高望重的輔導員兼班級黨支部書記潘秀玲同志直接領導下,34名師生組成了一個團結、堅強、朝氣蓬勃的特殊集體。
秋天的黨校校園,乍寒還暖,33名學員似游子歸來,像久別重逢,無論是在課堂聽講,還是課余活動;不論是小組討論,還是促膝長談,理論與實踐結合,交流體會經驗,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人人都感到好像回到了當年,回到了充滿玫瑰色彩的大學時代。
兩個月,在人生的旅途上僅僅是短暫的一瞬,然而,這是收獲的季節,它將把我們已經成熟了的思想、信念連同每個人的情感收割起來,永遠裝進我們記憶的倉庫中,永遠……
“帶到理想化宏圖,咱重擺美酒再相會!”在即將結束培訓的時候,34顆火熱的心在一起跳動,在一起燃燒。人生自古傷別離,而今又到別離時。再見了,同學們。今天別離是為來日相聚,因為,友誼如日月經天,相知似江河行地,因為,未來屬于我們!
1985年12月28日
本來,這次培訓大家滿懷著萬丈豪情,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更大的發展,在事業上建功立業。每個人的感覺也是特別的好,宛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風云突變。就在培訓班即將結束的前幾天,中組部來了新文件,大概的精神是:第三梯隊不宜提倡,選調大學生就地安置。當得知這一戲劇性的消息時,大家全都傻了,希望瞬間變成失望,落差是相當大的。我對突如其來的變化也感覺很沮喪,認為政治形勢無常,小人物的命運自己是不能主宰的。
正自感慨之時,不想事情卻出現了轉機。
這天,正當我收拾行裝準備離校時,輔導員潘秀玲老師叫我去她辦公室一趟。潘老師當年50歲左右,體態較胖,面容慈祥,嗓音洪亮。她工作認真負責,原則性很強,兩個月的培訓自始至終跟著我們,一起聽課,一起討論,一起搞活動,給我們留下了極好極深的印象,大家十分敬重她,她對我也是十分賞識、器重。
“朱曉東啊,要結業了,你對以后是咋考慮的?”潘老師開門見山就問我這樣一個問題。
“沒啥考慮的,組織上不安排了,還是回原單位唄。”我說。
“唉!你說這政策說變就變,本來你們的前程是非常看好的,可惜了!可惜了!”
“這也許就是命運吧!”
“我問你啊,你對黨校工作有沒有興趣?我跟你說呀,黨校領導想從你們班選倆人留校工作。”
“潘老師,我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我想,只要通過自己努力,還是能勝任的。”
“那就好,我沒看錯人。從現在起,你就要有心理準備。這事目前只是個意向,最后還得領導定,你等消息吧!”
和潘老師談完話后,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便忙著和同學們告別。不料,第二天早飯后,潘老師滿臉喜色地告訴我,主管教學的楊雨校長要找我談話,讓我趕緊去。我遵囑去了楊校長辦公室,楊校長對我說:“根據你在培訓班的表現,黨校準備留你做教員,此事已征得市委組織部的同意,機會難得,如果你本人沒意見,就回去等調令吧。”我覺得這是回長春工作的一個機會,更由于潘老師和楊校長的這份信任和誠意確實讓我感動,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同意,對楊校長也表達了謝意。
回到雙陽后,就開始等待調令,但中間又經歷了不少難以言說的曲折,直到1986年8月,我才接到市委組織部的調令,終于到黨校報到上班,被分配到文史教研室任政策學教員,一直到1989年1月我調至省政府黨工委為止。
后來我才知道,我能留到市委黨校工作,是潘秀玲老師極力向黨校領導舉薦的結果,在和我們兩個月的朝夕相處中,由于我表現得比較突出,她便對我格外留心觀察,對我的各方面表現十分認可,甚至比較賞識(那時年輕,愿意表現,又不知深淺,讓老師認可有些誤打誤撞)。是故,在得知我們這些學員將不做提拔使用且是就地安置后,她向領導建議在學員中挑選兩位留在黨校。而我,在機遇不多的情況下,有幸被她選中,這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在,對我的人生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也是十分幸運和難得的。這一歷史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當時對年輕的我未來的成長進步,確實提供了前提條件,也奠定了不可替代的基礎。
無疑,當年進入黨校工作,是我人生轉折中的關鍵一步,設若沒有這一步,我以后的人生之路不知會是什么樣子。而促成實現這一步的關鍵人物,就是敬愛的潘秀玲老師,她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貴人,把她稱作我事業上的伯樂、人生路上的領路人,絕不是溢美之詞,我將永遠記住她、感念她!
(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