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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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電影(外一篇)
◎陳發昌
清風拂面,樹影婆娑,霞光襯著鄉思;看庭前花開花落,天邊云卷云舒,太陽將至終點,熾烈的性子溫柔下來,只剩半個嫣紅身影彌留天際,恰似將一天精華濃縮于此,迤逗遐想。
“知天命”過后,突然發現,自己觸景更易生情,早就遺落的往事若散落的碎片,斷斷續續地聚攏,構成一幅幅老家生活圖,在眼前徐徐展開:童年老家,一個旮旯,一株老樹,都有我的記憶。
陽臺對面是新建的“新加坡城”,商家和業主尚未入住,門前廣場已人聲鼎沸。廣場一側,一幫年輕人在球場躥跳,籃球場用鋼網封閉,球無法彈出場外,不聞接傳球和投籃的喧嘩,他們像一群啞巴在手舞足蹈。另一側,伴舞音響開得很低,只見彩綢飄飄,舞姿妙曼;晚霞里,女人們嫵媚妖嬈。高(中)考早結束,戶外活動不擾民已成習慣。不禁讓我想起當年老家操場上的球賽,吼聲灌滿街巷,格斗、廝殺般慘烈。學校操場兩邊都是齊腰的土墻圍起的茅房,籃球飛出場外十之八九落進糞坑,沒人如廁還好,撈上來洗洗接著賽;里面蹲著男人也好,不聲不響將球拋出去;若女人如廁就沒那么簡單。一次,附近兩個村子的年輕人來操場賽球,一球出手,像飛碟在半空極速飛轉,突然,兩人騰空躍起,一人伸手接球,另一只臂掄起,球飛出,打著旋兒朝茅房撲去……里面隨即爆出女人的嚎啕和罵聲——如廁的女人連球一同被砸進糞坑……自那后,女人如廁便將花紅柳綠的布條褲帶搭在圍墻上,以昭示打球人。
這些年家鄉大變樣,土墻茅房被抽水馬桶替代,農民種地不再施用農家肥……這些零碎的記憶,拼湊成一幅老家生活畫圖,深嵌在繾綣的“鄉思”里,永遠抹不去。
正遐想,廣場上架起一塊銀幕,我心頭一震,差點叫出聲來:露天電影!這在幾十年前可是家鄉人難得的夜生活。頓覺置身于一條幽深的時空隧道,斑駁的畫面一幅幅浮現在眼前……于是,我匆忙下樓,直奔廣場。
路燈光芒璀璨,搶奪了晚霞艷麗的姿色,卻沒有黃昏的雅艷、韻致。舞池闃無一人,球場也悄然岑寂。露天電影對年輕人已無吸引力。看著空落落的廣場,享受“專場”的感覺油然而生。正自喜,三三兩兩端著凳子的人朝這邊走來,進場坐下,五顏六色,全是老太太,她們穿的顯然是孫子們淘汰了的舊“時裝”。盡管頭發花白,滿面皺褶,但牛仔褲、運動衫等把她們打扮得神清氣爽。從脆朗的笑語里聽出,她們都是來自鄉下陪讀的奶奶。她們對露天電影都有著一段難以忘懷的情感……
老家露天電影就在學校操場,銀幕掛在兩個茅房間的大樹上,太陽還一竿子高,銀幕已掛好,擺放放映機的大桌也就位,桌子一圈早擺滿長短凳子。街上未婚小伙子們有凳子不坐,哪兒站的人多就往哪兒擠。《地雷戰》正到緊張處——偷地雷的鬼子被民兵發現,來不及騎驢轉身就跑……“真騷——”突然傳來女人的叫聲。“喊叫有何用,快開槍打呀!”我心想。銀幕上的鬼子眼看要逃走,我急得直想喊,又覺著不對勁,方才的叫喊跟電影畫面無干,且是家鄉土話。正回頭,燈亮,換片子了,后面站著的人群騷動起來。“街上人真騷。”那女人邊罵邊領著“小辮子”們挪了位置。“我們身上有仙氣啊?”她仍忿忿不平地嚷著,“緊貼人家身子干嘛?”鄉下人野外干活練就了大嗓門,低聲說話反被疑“說鬼話”或“不正派”。片子換好,燈滅,《地雷戰》繼續,場子又安靜下來。
比如,我曾在班主任工作實踐中苦苦支撐,直到有一天我讀到陶行知有關“共同生活”的論述才恍然大悟,從而一直堅信“共同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在這一思想指導下,我對自己提出要求,長期堅持行動研究并創新產生新思想,提煉出新價值。我規劃了我的“四課”——每天、每周、每月、每年必做的事,在“事上練”,不斷記錄、總結、提煉。實踐提升為理論,用理論指導自己的實踐,最終過上幸福的班主任生活。
老家鎮上,老三屆中學生好幾十,因為家貧,大多光棍。都是當婚年齡,擠進女人窩也算沾到了女人味。
眼前的老太太們,一手握手機一手搖扇子,跟城里人一樣瀟灑。當年,她們可能也都扎著小辮,跟現在陪讀的孫子輩年齡相當,如花似玉。
放映了,我并不在意啥片子,眼睛也不在銀幕上——只是靜心體味著兒時露天電影那情,那景,那感覺和那綿綿記憶。愛鉆女人窩的“老三屆”大學長們真是有心人,卻遇著了無意女。“大驚小怪!”他們辯解說,“無不良舉動,沒污言穢語,騷從何來?”他們靠近女人,只是想在相互搭訕里引起對方注意,加深印象,增進了解,也借機展示一下“中學生”的水平,為日后溝通埋下伏筆。可他們想錯了,那時,“水平”不能當飯吃,也不能作錢花。累死累活,一天才掙幾毛錢,誰跟他們埋“伏筆”?看著老太太們,我眼睛一亮:她們中也許有人曾經和我同場看過露天電影,叫喊“真騷”或被籃球砸進糞坑的女人,或許就在廣場……“老鄉見老鄉”的親近感油然而生。
“放假了,咋沒回去?”牛仔褲問。“孫女今年高考失誤,再補習一年。”運動衫問道,“你也沒回去?”“孫子在老師家補習……”牛仔褲停下扇子,“老師真會搞,課堂上馬虎簡單,去他們家補習,教得可認真了。”原來,牛仔褲的孫子讀高二,在老師家補習數學和英語,雙方約定:來年若考上一本,付費三萬,二本兩萬,三本一萬,考不上全額退還學費。老太太們說,這叫花錢消“災”,舍不得金彈子,打不著俏鴛鴦……她們輕松淡定,敞開嗓門,毫無掩飾地交流著,無煩惱沒憂愁,不時發出舒心的笑聲。
為了下一代,父輩打工,祖輩陪讀,吃苦受累,傾其所有,在所不惜。但愿老師們在創收的同時,恪盡職守,認真講好每堂課,對得起到月的工資,對得起職業和良心!
廣場上笑聲朗朗,“孫子”“老師”成了露天電影的主題,大家都無心看電影,好像跟我一樣,只想感受“露天電影”帶來的或苦或甜的一段記憶。
光陰似箭,幾十年一晃過去。過去的歲月并未遺忘我,繾綣綿綿,悠然闖入,我夢境般又重返了那個時代,漸衰的心陡然間年輕活躍起來。我離開老家不到兩年,責任田到戶。家鄉人窮盡思路顯身手,致富路上爭朝夕,如同球場賽事,熱火朝天。“老三屆”們經過時代洗禮,腦子更夠用,致富競技得心應手,很快都有了女人。往女人窩里鉆已成笑談,或成一段難忘的記憶。
散場了,我突然想到剛才的電影,怎么也想不出是啥片名,我并不懊悔。“露天電影”豐富了“鄉思”內容,滿足了“憶舊”帶來的歡愉。
人到一定年齡,總愛憶舊。
戰友相逢,白天杯酒寒暄,晚上歡然道故。相聚再相別,心緒潮涌,情絲如麻——聚時的歡愉、別時的惆悵交織于懷。想到一個情節,馬上下床記錄下來,再躺下,字里行間,情景在眼前飄繞,不覺天明。疲憊未消,失眠又至,于是想到散步助眠。
剛出門,黑云灌頂,吼聲撼天動地,不禁暗喜:狂風必然帶來大雨,感受著房上掠過的簌簌風聲,頭頂滾動的隆隆雷鳴,諦視著窗前瀟瀟彈跳的雨水——躲在水泥鋼筋構造里,風不透雨不漏,輕松愉悅,興會淋漓,綿綿睡意隱隱襲來,那感覺別提多美妙!等了好久,只風無雨,散步不成,朦朧睡意儼然散去。未承想,倏忽間生成的嗜好竟成痼癖——每當風嘯雨吟之時,便是我怡然醉眠之際。
也是春夏之交的五月,風雨交加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村莊聽不到丁點兒喘息聲。全村人都累癱了,剛出校門的我,端著飯碗都打瞌睡。我丟下碗筷匆忙上床,沉重的眼皮再難睜開——就這夜,“嗜好”漸生。
很幸運,我趕上了“知青末班車”;更幸運的,知青待遇陡然提升:國家下撥建房木材,配備家具,分三年給予180元生活補助;每天不低于八分工(農村壯勞力十分工),體力嬌弱的知青更有了生活保障。我只身來到官塘莊接受“再教育”,木材、屋椽計劃下來,生產隊組織全村70%男勞力給我蓋新房。驕陽下,七條漢子赤膊上陣,壘墻、上梁、鋪椽、蓋草,熱火朝天,汗流浹背,我買來八瓶汽水,每人一瓶。瓶子打開,泡兒汩汩,蓋房熱情比泡兒汩得更高,幾聲吆喝,群情振奮,勁兒倍增,一天就搭起了我的小窩。“聾二哥”還給我砌了一口土灶,別看是啞巴,他可是村里的能工巧匠,捉魚摸蝦,修理農具,樣樣在行。房上稻草是聾二哥帶人鋪就,還不時打著手勢,嘰哩哇啦地作指導,一臉認真。稻草屋落成,幾個勞力馬不停蹄去公社運來小方桌、小方凳、碗櫥和單人床。十八歲后,我開始了新生活。
鄉親們每天都來串門,口口聲聲叫我“大學生”——當時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
插隊才幾月就逢“雙搶”。全村十來戶人家、二十幾個勞力很緊張:女勞力割菜籽、插秧苗;男勞力犁田耙地、挑運、打場。人均一二十畝地,極短時間完成“雙搶”,勞累程度可想而知。
朦朧中,僵硬的身子感覺在搖晃,我仿佛躺在搖籃中……
咔嚓!一聲爆響在床頭炸開,我猛地睜開眼,地動山搖——屋外百獸咆哮,房上百爪揭頂;屋內泥土沙沙,四壁顫抖。我倉皇躍起,風雨滿屋。惶遽中,我拽了麻袋就堵窗,堵了南面,掀開北面,鋤把、扁擔全用上頂住麻袋。窗剛堵上,一道綠光當頭劈下——啊!房頂撕開一個大窟窿,風雨雷電從天而下,滿屋恐怖。屋里呆不得也出不得。我西頭是兩位孤寡老漢,東頭是生產隊的牛房,聾二哥每晚睡牛房看牛,屋外動靜再大他也聽不見。這時誰不在睡夢中?即使驚醒誰敢出來?我撐起眼皮,僵直地立在黑暗中,觳觫惶恐,不知所措。突然身子一晃,一個踉蹌——疲憊不堪的我站著打了個盹。我急忙兩手扶住小桌,嘩啦一聲,煤油燈摔碎……猛然一驚:房頂響動異常,不像風吹雨打聲。抬頭間,剛揭開的窟窿不見了,屋里也沒了風雨,唯有疲困。我容不得多想,硬邦邦的身子仰倒床上,拉開被子蒙頭蓋臉。風雨仍在發威,躺在稻草屋里,風不透雨不漏,身心釋然;聽著嘯吟的風雨,搖籃曲般悅耳,我安然入夢。
一覺醒來,天大亮,不覺瞟向房頂,窟窿還在!我揉揉眼,濕漉漉的稻草掛著水珠,窟窿上白云漂浮。開門一看,房上亂七八糟,窟窿旁陷下一個深窩兒,像被什么重重地壓過……
突然!房脊上露出半個腦袋,看樣子是從屋后爬上去的,我趕慌繞過去:窗前支著一只木梯,木梯旁有一大捆系著繩子的稻草,繩子一端伸向房頂,聾二哥正往房上用力拽著。我托起稻草,張隊長來了。“昨晚受驚了吧?”他接過那捆草登上梯子:“聾二哥在房上戰斗一宿了。”啊!窟窿是聾二哥用身子堵的?!難怪……我嗓子哽咽,無以言表。聾二哥咧嘴比劃著,“昨夜起風他就知道有事……”隊長看著他手勢翻譯著,“兩場雨后稻草就板實了。”說著,就和聾二哥忙上了。
知青生活雖然苦累,但我每天都很開心,日子充滿溫馨。那天,聾二哥進門就翹著拇指嘰哩哇啦一陣比劃,我也手舞足蹈起來,以示友好或回答他什么。“哈哈,牛頭不對馬嘴——”民兵排王排長捅捅我,“你瞎比劃什么?人家聾二哥說的是你會管理,棉花長勢真好,今冬棉衣棉褲全指望你了。”聾二哥三十多歲,黝黑而端正的臉上總掛著憨笑,沒星點兒煩惱。王排長話音一落,聾二哥又朝我晃起拇指。
隊里看我彎腰活做不來,挑抬的體力活也不行,就讓我管理棉花地,每天八分半工。官塘莊人少地多,土地貧瘠,說是二百畝,那是按100平方丈一畝計算,一是為了少交公糧,二是省下的贍養兩位孤寡老人,救濟貧困戶。我來這兒,等于從他們那只羞澀的碗里又舀出幾勺。為不吃閑飯,我每天泡在十多畝棉花地里,剪枝打杈,除草捉蟲噴藥;晚上開辦“紅民校”,為半大孩子們掃盲,用真誠和汗水回報鄉親,接受再教育。
說來也怪,聾二哥和張隊長為我補了屋漏后,接連幾場風雨,安然無虞,稻草屋里彌漫著甜甜睡意。此后,越是風雨天睡覺越香甜。
單身的日子很緊張,每天放工回來都面臨著洗衣做飯挑水刷鍋……常常搞得我手忙腳亂,裁縫福義就差老婆(婦女隊長)送來飯菜,衣服破了拿回去縫補;雨天路滑,擔水不便,王排長若不得空,就差妹妹存蓮給我擔來井水;看我鍋上忙到鍋下,紅民校學生——大妹二妹(姐妹倆)一個坐灶下,一個在灶上幫忙;正忙著飯菜,生產隊劉副隊長捧著一只大碗,沒進門就嚷開了:“鵝蛋湯養人呢。”厚墩墩的蛋湯里滿是蛋疙瘩。四爺和六爺老弟兄倆一前一后走進屋,瓦缽子朝我面前一伸:“聞不咋的,吃了可香哩……”四爺話音未落,六爺就往我碗里挑來一筷子。臭豆腐蒸咸菜,即使難聞,我也裝出好吃愛吃樣兒。我們說什么聾二哥聽不到,但從我們口型和表情上能辨出意思,我們笑他也笑。稻草屋里盛滿歡欣,情誼濃濃。
官塘人對我關愛備至,親如一家,我無以相報。公社三個月發一次補助,我買來酒菜,讓晉大哥夫婦做菜,全村每戶來個家主,在我的稻草屋里答謝一下。聾二哥總是等人坐齊了才在一角掛拐落座,拿起瓶子不聲不響斟著酒,他比劃什么,我不好再用肢體亂搭訕,眼睛微閉,歪著腦袋一手托腮——能安心熟睡的意思。他端著杯子望望房頂,開心地笑了。稻草屋里杯盞叮當,笑聲朗朗。
年底算賬,全都傻了眼:進賬人家不多,全村人辛辛苦苦累一年,能累個平頭就算好年景。我干了九個多月,倒欠隊里三塊多。隊委會連夜商討,說今年棉花大豐收,不能虧了“大學生”。最后我分得紅利三塊多。事后才知道,賣了一條耕牛才扭虧為盈有了進賬。
當年冬我離開了官塘莊,全村人送我出村口,聾二哥穿了一身新棉衣,新婚般喜悅,又朝天比劃著。那意思,或讓我記著他幫我蓋過房堵過漏,或祝賀我上調;紅民校的孩子們閃著水亮的眼睛,神情凝重,默然無聲;四爺和六爺杵著拐棍到村口:想吃咸菜就說一聲……我眼里噙著淚花,一步一回頭。凜冽的寒風里,我心里塞滿暖意。
前些天聽說官塘莊整體拆遷了,航拍出三百多畝地,全部流轉讓人承包;幾十口人或進鎮進城,或投奔子女,十來戶人家各奔東西;紅民校那幫孩子早成家立業,稻草屋里一起喝過酒的家主們再難相聚了。我離開官塘莊后,聾二哥住進我的稻草屋,村莊拆遷時他病故了,一生未娶。
我懷念官塘莊鄉親,懷念我的稻草屋——稻草屋里盛著冬暖與夏涼,盛著綿綿睡意,更盛著淳樸的鄉情、濃濃的愛……呼呼風聲從房頂掠過,不見雨吟。我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等著。驀然間生成的習慣幾十年都難能改變。
今夜我又失眠了。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