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初選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但使得美國國內外觀察家普遍感到驚訝的,是候選人之間的激烈競爭所引發的暴力行為。在共和黨總統參選人特朗普舉行的幾次集會上,支持者和抗議者發生沖突,甚至有廝打的場面。暴力場面,和人們心目中長期建立起來的、對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偉大民主的認同之間的差異,遠超人們的預期。
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并非沒有道理。他們認為,他們比反對者更加愛國,因為他們擔心,如果美國政治沒有大的變革,如此走下去,就會失掉他們心目中的國家。他們因此希望特朗普這個政治局外人能夠當選,對美國政治進行大的變革。
很多觀察者感覺到,暴力所折射出來的美國政治不一樣了,但關心美國政治的觀察家不應當對此有任何驚訝。幾年前隨著“茶黨”的崛起,這一趨勢已經顯現,今天的局面只是表明這個趨勢更加明朗化了。美國民主,誠如福山所說,已經從民主(democracy)轉向為“互相否決制度”(vetocracy),即兩黨在國會內部毫無共識,互相否決,民主已經變質成了不讓任何人做事情。總統選舉所產生的暴力,只是把國會的互相否決“街頭化”了而已。
很多觀察家指出,暴力表明了美國中產階級的憤怒。為什么美國的中產階級會憤怒?因為他們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發生了巨大變化。
幾十年來,美國和西方的經濟越來越呈現出富豪結構,即一小部分人越來越富有,生活越來越奢侈,而大部分人則越來越貧窮,生活越來越辛苦。美國《福布斯》雜志2015年底公布的一項研究表明,2015年美國福布斯富豪榜前400名上榜人物所擁有的財富,高于美國中下層民眾所擁有財富的總和。根據美國經濟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日益分化的收入差異并非是社會分化的全部,美國白人相比黑人和拉丁美裔之間的貧富差異更大。
無論是貧富差異還是種族差異等問題,并非現在才產生,而是一直深深根植于美國社會。這些因素過去都被解決得比較好或者被壓抑下來,但現在問題解決不了,也壓抑不住了。為什么呢?這里有幾個因素。
首先,過去在經濟繁榮的時代,美國擁有龐大的中產階級隊伍,兩黨都受制于它。盡管民主黨和共和黨,一個左一點,一個右一點,但都不能離開中產階級太遠。換句話說,龐大的中產階級的存在,為美國兩黨之間達成共識,創造了物質上的條件。一旦中產階級萎縮,共識政治變得不可能,就失去了制衡兩黨政治極端化的力量。
其次,美國確立了“政治正確”的內部意識形態。美國盡管是一個自認為言論自由的國家,但并非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討論的。像種族分化、文化分化、宗教分化甚至社會分化等課題,都被視為“政治上不正確”,因為公開的討論會導致沖突的表面化。盡管不討論并不表明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但美國民主政治表明,如果一個問題不被討論,就不會成為政府議事日程的一部分,就不會被重視。
再者,美國政治意識形態的僵化。美國一直視自己為民主的典范,民眾受制于國家“意識形態”的制約,相信自己國家是最好的。除了少數冷靜的學者,很少有人去反思民主政治的弊端,沒有政治人物采取行動來改進民主政治的運作。相反,美國一直竭盡全力向全世界推廣民主,認為只要民主化,一切才會是好的。特朗普的激進言論或許誘發了政治暴力,但促成美國中產階級憤怒的,是美國的基本經濟和政治制度。
全球化更是導致了美國民主制度的內部失衡,主要表現在經濟、政治與社會的失衡。這便是今天美國的局面。這個局面如何發展?這里可以借用約翰·斯坦貝克的小說《憤怒的葡萄》中的一段話:“這是開始——從‘我到‘我們。如果你們,這些占有人民所需要的財產的人們,可以理解,那么你們就可以保全自己。如果你們把原因從結果中分離開來,那么你們就可以知道潘恩、馬克思、杰斐遜、列寧是結果,而不是原因,這樣你們就可以幸存下來。”斯坦貝克描繪的是經濟大蕭條時代貧窮階層的斗爭。今天美國所發生的則是美國民主賴以生存的中產階級的憤怒,是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斗爭。這場斗爭如何展開,全世界當拭目以待。(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