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大谷羊太郎 著 逸博 譯
父親的作證(上)
文/(日)大谷羊太郎 著逸博 譯
1
當津坂邦之穿過私營鐵道的檢票口,來到了站前廣場時,聽到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
但是,警笛聲只是混雜在街道的嘈雜聲中,借著涼爽的秋風隱隱約約地傳進了他的耳中。
這是他近來聽慣了的聲音,在他的內心里絲毫也沒有引起什么特別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聲音很遙遠的緣故吧。
從車站的樓道里看到急著趕回家的上班族們,與津坂一樣,對那樣的聲音已經司空見慣。人流依然顯得很平穩。
這條街坐落在國道四號線即日光街道沿線,在江戶時代因是交通要道而聞名,然而明治以后,隨著時代的變遷,它遠離繁榮,成了偏僻的地方。
此地再次的復蘇是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地皮開發以后。因為補貼購房時代的到來,人們離開都市不斷地涌入這里,所以呈急劇增長的趨勢。
那樣的傾向依然沒有出現衰退的跡象。私營鐵道與東京都內的地鐵聯接,到東京都市的所需時間縮短。作為東京的衛星城市,街道的地價進一步高漲。
津坂也是流入此地的城市族之一。四年前的春季,與家人一起,從港區芝的公寓搬遷到這里的商品房里。
巡邏車的警笛聲比剛才稍稍響了一些,好像是朝這里開來的。
出了什么事吧?
津坂這才對那聲音感到有些刺耳。然而,他馬上就改變了思路。雖說是在推進都市化,但津坂居住著的一帶遠離車站,許多地方還是雜木林和田地。也許是因為警力不足的緣故吧,無賴和流氓出沒的風聲不絕于耳。
巡邏警車堂而皇之地開來開去,只能起到威懾的作用。
津坂這樣理解著,鎮定了一下情緒。朝著他居住的方向開去的公共汽車,在車站廣場前、很大的交叉路口對面設有停車站。一到晚上9點以后這個時間里,發車間隔就會一下子延長。如果趕不上,等下一趟汽車就必須要很長時間。津坂加快了腳步。
商店街的店鋪有一半已經關閉。盡管如此,咖啡店、快餐店、游戲機房之類的商店,將光怪陸離的光芒投在路面上。通過交叉口的車輛也驟然減少。
巡邏車的警笛急速地靠近。它的快速和勇猛在這一帶立即喚起了人們緊張的情緒。
啊!后面還有幾輛車緊跟而來。
在夜空下,幾輛警車的警笛聲轟然響起。它的聲響也令津坂感到不安,好像不是為了勸解夫妻吵架或保護醉漢才出動的。
這條平時很安靜的街道,準是出了什么事。
津坂站在交叉口的一端。剛要穿過橫道線的行人們,有的加快了腳步向對面跑去,有的朝后面退了回去。汽車也顫動著靠在路邊。
但最先出現在交叉口的不是巡邏警車,凄烈的發動機聲送來一輛摩托車。
摩托車手那頎長的身影,無疑是還只有十六七歲。但是,臉部整個兒被頭盔覆蓋著,一點兒也看不見。他身穿藏青色的茄克衫牛仔褲,還有運動靴。
車身在與轟鳴聲形成一體的高速發動機上顯得非常龐大。津坂從黑乎乎的油罐形狀,飛快地判斷出是擁有400CC排氣量的豐田的霍克Ⅱ型。
津坂雖然與兩輪摩托無緣,但這是他最近才得到的知識。有一段時間,這樣的摩托車在飚車族中是最吃香的。
在交叉路口的中間,一輛輕型客貨兩用汽車還在徘徊著,也許是注意到巡邏車的警笛聲,想要趁著藍色信號燈快疾地穿過去的。但是,計算上發生的錯誤,摩托車在巡邏車的前面疾駛著。
要撞車了——
津坂屏住氣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僅僅是他,注視著交叉口的行人們,在四周臨時停車的司機們,一定也同樣都嚇得膽戰心驚。
摩托車是從右側的街道沖過來,前輪正確地撞在輕型客貨兩用汽車的車身上。
沖突聲中機械撞落,飛向天空的摩托車砸在地面上的沉悶的聲響,還有染紅地面的鮮血……
一連串悲慘的情景掠過津坂的頭腦。
然而,現實卻背離了津坂的預料。摩托車踩上了緊急剎車,輪胎發出悲鳴,車身在沖撞之前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接著,前面摩托車的動作簡直就像是看著慢動作鏡頭似的感覺,深深地刻進了津坂的記憶里。
呈直立狀態靜止的摩托車簡直像要向右邊倒下似地猛然深深地傾斜,同時前輪也向右改變方向,敏捷地開動了。這是直角拐彎的技巧。
移動到輕型客貨兩用汽車的身后,于是將車體向左側深深傾斜,摩托車的前進方向是用接近直角的角度朝著左側。摩托車描出橫U字型的軌跡避開了出現在眼前的障礙物。
很明顯的連續障礙急轉彎!
將車體向邊上傾斜,摩托車就能夠描出很深的弧形。當然,車手的身體也要連同摩托車一起傾斜。從邊上看來會使人直打冷戰,生怕會跌倒。但是,摩托車手就陶醉于那種驚險和人車一體的樂趣。是高中生們著迷的飚車魅力之一。
摩托車迅速遠去,只留下轟鳴聲。
緊接著,巡邏警車開來。也許是因為受驚嚇的緣故,輕型客貨兩用汽車還一動不動地停在原來的位置上。巡邏警車被擋住了去路。
四個輪子的汽車不能像摩托車那樣機敏,巡邏警車在那里停下,等候障礙物移動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就在這幾秒鐘的時間里,年輕人騎著的摩托車的聲音已經離得非常遙遠。
年輕人憧憬摩托車的原因之一,就是借助摩托車的能力戰勝成人。在市區的道路上,無論遇上什么樣的車,摩托車一下子就能超過去。
津坂看到巡邏警車行動遲緩,重又感覺到摩托車的機敏。在日常生活中,年輕人抵擋不住成年人的權威,但只要一騎上摩托車,立即就能夠發泄胸中的積憤,睨視著成年人駕駛的汽車或卡車向前沖去。
津坂的職業是通訊員,挑選出具有社會性意義的主題進行調查,寫成報告后向雜志或報紙投稿。最近,他正在就東京都內飚車族的現狀進行采訪。因此,對摩托車的了解也漸漸地全面起來。
是巡邏警車在追趕著摩托車嗎?
津坂終于理解了籠罩在車站前的森嚴。后面的巡邏警車一輛接著一輛駛過他的面前。
這條街上好像也有飚車族。
據說,星期五和星期六的夜里,他們會聚在一起成幫結伙地一直鬧到天亮。警察看來也感到很棘手,在報紙的地方版上常常刊登著有人被逮捕的消息。
津坂走過交叉口,加入等車的隊列里。剛才飛駛過去的摩托車的排氣聲,還在他的耳際回響著。
那些飚車族真讓人討厭。
因為采訪的經歷,凝固了他對飚車族的反感。雖說飚車族也有飚車族的理由,但最后他們不就是年紀輕輕就從人生的道路上淪落的人嗎?不考慮給社會帶來的危害,只想恣意妄為地生活著。
剛才那名摩托車手在駕駛著摩托車時,哪怕只要出現微乎其微的失誤,就會招致慘禍。
年輕人就像是被巡邏警車追趕著似的。他仿佛覺得會發生什么大事故,可惜就會喪命。
與他們相比——
津坂想起此刻正要趕回自己的家。他的內心里浮現出兒子純夫的面容。
這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兒子純夫是當地縣立高中二年級學生,那所學校是眾所周知的名牌學校,純夫保持著優上的名次。他既不喜歡體育,也沒有其他興趣,一個勁地專心于考試復習。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私塾里補課。
可以說,兒子性格溫和,從來不違背別人的意念。即使父母不在身邊,他也能夠自覺地學習。
家里還有妻子美佐子,46歲,比津坂小3歲。性格開朗,擅長交際。女兒佑子已經20歲,在東京的女子大學讀書,專攻服飾專業。佑子不像純夫那樣潛心學習,因此無法考進好的大學。
但是,津坂和美佐子對此都頗感心安理得。他們過著極其平凡的生活,結婚后平平安安地過著日子。女兒性格隨和,又有著“美貌”這一女人的武器。夫婦兩人都希望女兒找到一個好丈夫,能夠過得幸福。
孩子們都是在蜜糖里長大。津坂和妻子之間相互信賴,收入也很穩定。津坂對自己的家庭環境也頗感滿足。
公共汽車向等候在車站上的隊列靠近。這輛公共汽車將把津坂送到那令他心滿意足、靠補貼購置的房子里。
2
摩托車甩掉巡邏警車以后,在小道上繼續不停地逃竄著。住宅區里沒有一個人影。
來到遠離車站三公里處,摩托車才終于減低速度。到了這一帶,便已經穿過住宅密集區,眼前是一片雜木林和荒地,
在遠離人家的路邊停下摩托車,熄掉發動機,摩托車手跨在車身上摘下頭盔。
還沒有盡興的表情從頭盔下顯露出來,他鼻梁秀挺,唇角剛毅,充滿著理性的光澤。
是津坂純夫,他就是飚車騎手的真實身份。他那隱藏在頭盔底下的身姿,已經超出了他父親的想象。
總算甩掉了。
純夫將頭盔掛在反射鏡上,取出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他是在國道上奔馳著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巡邏警車的警笛聲。他覺得自己也許會被警察當作超速行駛而攔下,便更加狂命地加快速度逃竄,甚至穿越紅色信號燈。會被警察追上的不安,和飚車會招致死傷的恐怖,同時緊緊地貼在他的后背上。
然而無論如何也必須逃走。
如果被警察追上的話——
兩種恐懼離去以后,純夫重又感到不寒而栗。
他當然知道會因為違反交通規則而受到警察的處罰。同時,他還有另一種害怕,就是純夫就讀的高中學校里禁止使用125CC以上的大排量摩托車。而且,他還是無證駕駛的“老慣犯”。
無疑,純夫會因違反校規而受到處分。在升學時的學生資料上,會增添無法抹去的污點。
父親與母親如果知道的話,會驚嚇成什么樣子呢!
驚嚇立即會變成憤怒和嘆息。父母做夢也沒有想到,純夫會偷偷地擁有一輛400CC的摩托車,借著上私塾的機會騎著摩托車連夜飚車。
在埋頭考試復習的生活里,純夫開始感到無法排遣的苦惱。他狠心拋棄升學的想法,想要逃進某個自由的天地里,這樣的愿望不時地出現在頭腦里。
在這樣的狀況里,無論怎樣鼓勵自己,都已經沒有心思學習。無論怎樣焦急,都只能是瞎折騰。
正在那樣的時候,在私塾里認識的相原昌也告訴他騎摩托車的樂趣。兩人雖說是同歲,但昌也是外校生,即使在同一個私塾里,也屬于比純夫差的學生。兩人一下子臭氣相投起來。
純夫開始時對昌也使用的50CC助動車表示出輕微的興趣。昌也不失時機地慫恿著純夫。
“如果是大的摩托車,無論是女孩子還是叔叔們,使用起來都很自如。你也試試啊!”
昌也手把手地教會他騎車,于是他迷上了騎車不能自拔。昌也和一些哥們,家里備著各種摩托車。純夫記住了簡單的操作要領后,昌也便將大型的摩托車借給他。
他并沒有像飚車族那樣一頭扎進去,只是想趁著學習的間隙瀟灑一下。但是,純夫第一次體會到速度的感覺,便頗感激動。
騎車竟然真的會如此的酷!
從幼年時起,他的人生就是趴在桌子上溫課。但是,一旦握上摩托車的車把,靠著發動機的力量,立即變成了超人。
能夠用飛起來似的速度,或左或右隨意地移動。奔馳的感覺將純夫已經麻木的神經一掃而光.
在奔馳著時,一切雜念頓時消失。飚車好比是輕率地在生與死的夾縫間穿行,根本沒有夾入雜念的余地。考試的不安和緊張的情緒煙消云散,飚車以后只剩下一種非常豪氣的感覺。
這比聽音樂更有助于學習。
這也許是歪理,但純夫還是將騎車的速度與考試聯想在一起,鉆牛角尖的性格使他騎車的技巧大幅度的增長。
“你完全具備駛車的能力,而且你的悟性令人欽佩啊!”
昌也的贊譽令純夫大喜過望,簡直就像吸毒者一樣,沒有摩托車就無法活下去。
他極其渴望自己能有一輛摩托車。
他瞞著父母取出自己的積蓄,作為貨款的定金。但是,每月的還款,無論他怎樣節儉零用錢,也總是不夠。無奈,他決定欺騙父母,借口在私塾里補課,成功地向父母討到了錢。
如果老老實實與他們商量,結果只會被他們狠狠地痛罵一頓。
父親對飚車族的憎恨比別人更強烈,母親又將純夫完全當作小孩子一樣。如果純夫說想要騎摩托車,父母對他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純夫弄到了一輛雖是半新舊卻是他憧憬的400CC摩托車。當然,他不能將摩托車開回家里去。朋友昌也為他準備了一個停車的地方。
摩托車主的名義也是昌也。在登記注冊時如果用純夫的名義,父母早晚會得知這個秘密。他一邊學習著駛車技巧,一邊卻沒有得到駕駛證,就是這個原因。
夜的靜寂和初秋的寒意,終于今純夫鎮靜下來。
接下來怎么辦?
這正是他在上私塾回家的路上思考的。增加補課課程這一謊話,不僅僅在金錢方面,還擠出了秘密的飚車時間。然而,盡管如此,他還必須急著趕回家。
今天夜里不能再騎這輛摩托車過癮了。
他沒有想到巡邏警車放棄了對他的追蹤。警察恐怕會在這一帶布下搜查網,無證駕駛的純夫設法隱瞞自己的身份。他折彎了車上的照牌號碼,使數字難以看清,而且還涂上了泥。這是他向其他飚車族的人學來的。
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車號,最多只是盤問一下就結束了。
不難想象,警察首先會查駕駛證,而且追趕在后面的巡邏警車會記下摩托車的特征,與派出所和其他巡邏警車聯系。
只能將摩托車在這里放一晚上。
純夫這樣決定了,他將自行車放在昌也家的背后。平時他總是騎著摩托車到那里,換成自行車,然后回家。但是,現在因為與警察扯上了關系,所以再騎摩托車是危險的。
明天來取吧。
充其量是違反交通法,隔一夜之后,警察也許會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純夫心想,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就會被當作飚車族而被取締。
這里離昌也家大約有兩公里。如果走得快,用不了多少時間。
純夫下了摩托車。這時,他忽然改變了想法。
即使停放在這里,放在路邊不太好吧。
摩托車的重量超過180公斤,而且又上著鎖,不用擔心摩托車會被人隨手牽羊拿走,但當然藏起來更安全。
而且,巡邏警車或警察還可能路過這條道路。如果被警察發現摩托車,好不容易擺脫警察追趕的成功就白費了。
不管怎樣,還是推到沒人看見的地方更令人放心吧。
純夫發現在道路前方30米左右的位置上有一幢建筑物的黑影。那里是一個小型工廠的廢墟,他知道那里沒有人,那個工廠已經被放棄了。
沿街的水泥墻有一半已經倒塌。但是,如果里面停放摩托車,根本不用擔心會被人看見。
想到這里,純夫便騎著摩托車徑直開到廢工廠的門前。廢工廠夾在雜木林和荒地之間,沉淀在黑暗與靜寂的深處。
純夫關上發動機,窺察著門內的動靜,感到頭皮有些發麻。但是,他立即拋棄猶豫,推著摩托車走進雜草叢生的工廠里。
3
津坂下了公共汽車,朝著商品房密集的區域里走去。用不了5分鐘,便走到自己的家門前。住宅雖然顯得很小巧,但一看見綠色成蔭的小院,工作的疲勞頓時消失,心情霍然平靜。
妻子美佐子到大門口來迎接。最近她雖然身上已經有了贅肉,手臂和腰部的臌起,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主婦的雍容。
客廳里,女兒佑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劇。她站起身來,為父親泡茶。她皮膚白皙,面頰豐潤,鼻梁英挺,嘴唇小巧而性感。在津坂的眼里,顯得十分可愛。
“剛才在車站前看到摩托車飚車,一定是高中生吧。好幾輛巡邏車在追他,但那個年輕人也不甘示弱啊!”
津坂換完衣服,不屑一顧似地說道,在矮飯桌邊坐下。
“你說好幾輛巡邏車?”
美佐子鸚鵡學舌地問道。
“那不一定是在追趕摩托車吧?”
“不,我覺得是……”
“其實今天有一則新聞很刺激的。”
津坂發現美佐子的眼瞳因激動而發出光來。
“什么新聞?”
“搶劫者闖入了武崎君的住宅里呢!而且就在剛才。”
“武崎君?”
津坂朝佑子那邊瞥了一眼,佑子默默地點點頭。她沒有說話,津坂理解為她還沒有揮去恐怖的陰影。
“你看到的巡邏車也許正在趕往現場,或是在查找已經逃走的歹徒吧!準是那樣的。”
的確是啊,津坂這才感到恍然。追趕一輛飚車的摩托車,巡邏車全體出動,是否太夸張了。
“是武崎君和那個律子君打電話給佑子的,電話剛剛掛斷。武崎君的家里正在搜查,亂糟糟的,律子君先將事件告訴佑子。她好像覺得,如果將當時的恐怖向朋友訴說,情緒會稍稍得到鎮靜吧。”
喋喋不休的美佐子好像是抑制自己內心里的恐懼似的,飛快地說著。當然,津坂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他不僅僅只是感興趣,而且他是寫通訊的,這也刺激了他的職業本能。
武崎家坐落在朝車站的方向,離津坂家大約一公里左右的位置上。他們家的長女律子與佑子在同一所女子大學里讀書,關系非常密切。出自這個原因,兩家的母親之間也有些接觸。
武崎家祖祖輩輩生長在這塊土地上,是從祖輩那里繼承了大片土地山林的農家,土地開發的浪潮將無限的財富賜給了他們家。
律子來家里玩的時候,津坂也見過幾次。她化妝很濃,而且穿在身上的是與女大學生的身份很不相符的昂貴物品。雖然性情不壞,但言語之間常常會流露出炫耀自己家里富裕的神情。也許是津坂的偏見,他感覺到律子的家里充滿著銅臭氣。
津坂首先想到,武崎家被搶劫者當作目標,也有這一方面的原因。
據說,搶劫者入侵武崎家是今天夜里8點以后。律子的父親與哥哥去親戚家做法事,預定要住一夜。家里只有律子的祖父母和母親,還有正在讀高中的妹妹。
在家里只剩下老人與女人們的夜里,災難降臨到他們的家里。搶劫者有兩個人,都蒙著面,手中舞動著刀威嚇著他(她)們。
他(她)們被逼打開了保險箱,里面的現金和金銀首飾等都被搶劫一空。不僅如此,搶劫者還很悠閑地在房子里進行搜查,尋找值錢的珠寶。為了逃稅而藏起來的金塊,也從養著淡水魚的水池底下被找出來。
他們將家里的人一個個地捆綁起來以后,悠然地離去了。律子她們馬上就與繩索的死結進行著搏斗,出乎意料地很快獲得了身體的自由,于是向警察報案。
“正在現場調查、了解被害情況的時候,卻趕緊打電話告訴佑子,這正是律子果敢的特征呢。不過,看來時間緊迫,她只是講了一些要點。”
美佐子這么說著,閉上了嘴。佑子又接過話題:
“律子君這個人真的很勇敢啊!如果是我,即使被救出以后還會感到害怕,很長時間會連講話都講不清楚。但是律子卻好像很會說話,口齒很伶俐啊!”
“律子君平時就是很活潑的吧。”
“是啊!我也想向她學一學。她不斷地與各種男人交往著,性格直爽,興趣也很廣泛。但是,她不會鉆牛角尖的,有了興趣,馬上就放手了。她就是那樣的類型。”
佑子與律子的性格截然相反。佑子面容清秀,但凡事謹慎。也許正是性格的差別,兩人才相互吸引,產生出親密的友情。
“但是,律子君行動果敢,也許是為了證明她很有錢吧。”
聽到佑子的話,津坂微微感到震動。面對有錢的朋友,佑子好像有自卑感。雖然津坂也希望生活能過得寬裕,但與武崎家的資產是無法抗衡的。
但是,津坂重又眺望著佑子的表情,放下心來。佑子臉上浮現的微笑,既沒有對父母的嘲諷,也沒有任何不恭。
“喂,你……”
美佐子喊道,
“武崎君的家里出事,明天你去探望一下吧。”
美佐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佑子笑了。
“如果只是被劫了錢財,根本用不著我們瞎起勁啊!他們家里無論被搶去多少錢財,對他們來說都是九牛一毛啊!我是聽律子君說話的口氣,才這么感覺到的。”
“是啊!無論什么樣的搶劫者,都不可能將土地和山林搬走吧。”
津坂附和著佑子的口氣說著便笑了。
但美佐子表情僵硬地望著津坂。
“盡管如此,在這街上的人家遭搶,大家都害怕的吧。我們也該想好預防的措施!”
美佐子頗感不安。津坂發出高興的笑聲,打消了美佐子的憂慮。
“我們與武崎君不一樣啊!搶劫者是估計有收獲才當作目標的。正因為邸宅寬敞,才中了頭彩。這一點,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小偷是敬而遠之的。”
“也許是那樣。”
美佐子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望著丈夫那副舒心的微笑時,心中的不安消失了。
她受到丈夫的感染,露出白牙微笑著。
也許是覺得他們兩人的交談話外有音,佑子也聳著肩膀偷偷地笑著。在津坂回到家時,佑子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此刻已經煙消云散,恢復了精神。
津坂心想,只要自己在身邊,佑子就會在心里感到有支撐。
——與我交談,可以減輕佑子頭腦里搶劫者那可怕的幻影。
津坂堅信,佑子的變化是表示對父親的信賴。客廳里洋溢著一種溫馨的氣氛,津坂感到很幸福。
“純夫還沒有回來?”
津坂突然想起來便問道。
“今天私塾放課也許晚了。純夫很努力呀!普通的課程,他已經感到不夠,甚至還加入特別課程呢。不過,也到該回家的時間了。”
美佐子朝墻上的掛鐘瞥了一眼。
4
純夫推著摩托車,沿著水泥圍墻污垢的內側走去。雜草和碎木塊纏著摩托車的輪胎和他的腳,使他無法走快。
盡管如此,摩托車好不容易推到了離大門5米遠的地方。純夫在車把手上加上鎖,將頭盔掛在摩托車上,取下里面放著私塾教科書的背包。
這時,純夫看到黑暗中透出神秘的光亮。在廢墟的深處,有一移動的亮光閃了一下。
純夫頓時緊張起來,窺察著。但是,光的移動只是閃過,眼前立即變成一片黑暗。
咦!有人?
純夫凝神望去,感覺那是手電筒的光亮,覺得有人走進廢墟里。
到底在干什么?
純夫無法揣測。但是奇怪的是,那個消失的光亮再也沒有出現。如果是拿在手里的手電筒發出的光亮,就不會只是一閃便熄滅了。簡直就像是出現了妖魔,純夫頓時感到不寒而栗。
他抬起腳正想從那里逃走。但是,他同時也產生了好奇心。看到不可思議的現象,他不愿意沒有確認就離去。他久久地窺察著情況之后,鼓起勇氣,決定向閃光的地方走去。
純夫平時在背包里常備著雨衣和小型手電筒,因為這也是摩托車的附件之一。
純夫打開手電筒照亮著腳邊,一邊小心翼翼地走進建筑物里。
墻壁上只留下腐朽的窗框,玻璃已經完全掉落,門框上也沒有門,水泥地板顯得空曠而深奧。木片、紙屑、從外面飄進來的廣告、舊報紙,還有枯草等,都雜亂地散了一地。
光亮就是從這里發出的。
純夫站在水泥地上,回憶著剛才透過窗框看到的光亮的位置。廢工廠內傳來蟲鳴聲,根本沒有人的氣息。
奇怪啊!剛才的光亮是什么呢?
純夫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是產生了幻覺,他不由感到一絲恐懼。他將身體轉向門框的方向,手上的手電筒光亮在黑咕隆冬的地板上描出一個圓形。他的目光盯視著這個光環。
地上掉著一個錢包,不像是被扔棄的,錢包的表面沒有灰塵。純夫彎下腰,撿起錢包。
他打開錢包察看,里面放著3張1萬元的紙幣,2張1000元的紙幣。在裝硬幣的側袋里脹鼓鼓的,打開拉鏈一看,里面還放著印章。
不知道是誰掉的,反正先帶回家吧。
純夫開始快步離去。
純夫離開廢工廠,奔跑著趕到昌也的家。昌也是農家,因此他們將房子背后的空地當作停車場按月出租給別人。純夫可以隨意地使用其中的一個角落。
純夫騎上停放在那里的自行車,急急地往家里趕去。但是,由于剛才沒有騎摩托車而是奔跑著過來的,所以回家就晚了。趕到家里時已經過了10點了。
“放課以后,老師把我留下來提問了,問了我很長的時間。”
純夫將腦袋伸進客廳里解釋道,父母和姐姐都毫不懷疑地點著頭。家里對純夫的信賴度是絕對的。
“不要喝茶。有點心啊!很好吃的。”
美佐子說道,但是純夫關上了拉門。
“我有作業。”
純夫留下這么一句話,便上了二樓自己的房間。他打開桌子上的臺燈,在椅子上一坐下,便豎著耳朵傾聽。他沒有聽到有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確認安全之后,他將撿來的錢包放在臺燈下。
這是塑料制的廉價錢包,使用的時間還不長。他再次查看里面的紙幣。沒錯,是3萬2000元。
純夫取出印章,放在燈光下察看。印章是非常陳舊的,字跡已經很臟,溝槽里塞滿著垃圾,雕刻的姓氏已經很難看清(在日本,用得最多的是只刻姓氏的印章——譯者注)。
純夫用鋼筆墨水涂在印章上,在筆記本的角上按了一下,總算看清是“佐藤”兩個字。
這個叫“佐藤”的人掉了現金和印章,一定很著急吧。明天盡早交給派出所。
純夫這樣想著,但他馬上發現這樣做無意中會掉入陷阱。去派出所上交錢包,就必須明白無誤地講出撿到錢包的地點。警察一定會問他:你在夜里去那種地方干什么。
警察如果問原因,就只有說謊了。而且,謊話如果編得不圓,警察也許就會將他當作是受到通緝的飚車族。
巡邏車已經追得我好苦,也許已經作了部署在查找我,這一帶的交通警察應該知道這件事。
純夫改變了主意,不能貿然地將錢包上交,也許只能過幾天等警察淡忘了那件事以后再上交。
但是,如果遲幾天上交的話,警察又會問我推遲上交的原因了!
其他也不是沒有辦法。比如,匿名送到警察那里。但是,在純夫的心靈深處,果敢的行動里往往會潛伏著畏縮的情緒。他的手指不停地撫摸著紙幣,他注視著紙幣,眼眸里凝聚著幼稚的目光。
——這錢留著我自己用。
這是毫不虛偽的本性。以前,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零花錢不夠用的窘境。他專心讀書,不需要所謂的游樂費用。
在購買摩托車時,純夫也作過周密的計劃。他經過精確的計算,借口私塾交學費,用交學費的錢和零花錢,正好可以支付貸款和汽油費及其他費用。
但是,出現了事先沒有想到的臨時費用,騎摩托車奔馳著時,與轎車發生了碰撞,對方汽車的后擋板上被撞出了一個凹坑。
修理費用花了2萬2000元。對方的汽車雖然投過保險,用不著全額賠償,但純夫卻是無證駕駛。他害怕被父母知道,他希望慷慨地付清那筆賠償費,以致能夠在秘密的狀態下將一切處理掉。
光這部分臨時付出的費用,就打亂了純夫的計劃。如果下一個正月來臨,湊集壓歲錢就能夠填補。但是在那期間,高中學校的學費和私塾的學費已經用過了頭。
如此下去,不到正月就會被父母知道。
純夫已經無路可退。
如果將這些錢墊上,就沒有那些煩惱了。
純夫迫切地想著。但是,他還沒有滑頭到心安理得地使用撿到的錢的地步。如果只是臨時墊付一下,就不算是昧著良心將撿到的東西占為己有,但上交錢包的事要等到來年,這顯然是不正常的。
純夫忽然想起什么,便開始仔細地察看錢包。他想到錢包里有沒有放著能夠證明失主身份的東西。錢包里有地方是放名片的。他用指尖打開插口窺察著。
有了!放著名片呢!
純夫抽出插在里面的名片。里面放著兩張薄薄的名片,兩張名片相同。
名片上寫著:服飾設計佐藤友弘,還印著東京都北區王子五丁目的公寓名和電話號碼。
那名片是藍色文字,橫寫格式,不難窺見名片設計煞費苦心,純夫總覺得與名片上的頭銜非常相配。
這下可好了,有失主的住址了。
純夫心不在焉地將錢包反過來看,不料倒出了砂粒。數量大約有五六顆。對此,他沒有弓愧什么特別興趣。
純夫將便箋攤開在書桌上,馬上開始寫信:
今天夜里,我在市內的一處廢工廠里撿到了錢包,本來應該馬上還給你,但因為有些不便說的原因,我想借2萬2000元。到了明年,這錢一定還你。在還你之前,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的隨便。
純夫將錢包、印章、兩張名片,還有一萬元紙幣用紙包好,然后將紙包裝入一個大信封里。就是說,純夫決定除了留下一部分現金之外,剩下的全都歸還給失主。
純夫將名片上的聯絡地址記在筆記本上。為了隱瞞自己的筆跡,信封上和寫信時的字跡都特地寫得方方正正。也許心虛的緣故,信封的背面是空白的,他沒有暴露寄信人的身份。
純夫還稱了一下,貼足了郵票。
第二天,純夫將這封信投進了車站附近的郵筒里。
5
他把信投出以后,一切都風平浪靜,安然無恙。
開始的時候,純夫還頗感不安,生怕什么時候會有不速之客貿然造訪,這種不安的情緒緊緊地纏繞著他的心頭。
——佐藤這個人會不會知道我。
純夫這樣叮囑著自己捱過著日子時,怯意也漸漸地從他的心頭淡出。
不料,一個星期后的傍晚,他受到了一次令他心碎斷腸的打擊。那天與平時一樣,母親美佐子去附近的超市購物,姐姐佑子還沒有從學校里回來,父親回家要到夜里。
純夫從高中學校放學回到家里,還沒有去私塾補課。這個時候,正是純夫一個人留在家里的時候。
他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正專心做著英語的習題。這時,樓下電話鈴響了。他放下功課,走出房間。電話機設在房門邊的走廊里。
他拿起聽筒說道:
“這里是津坂家。”
“你是純夫君吧。”
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甕聲甕氣,聲音很不清晰。
“是的。”
“非常感謝,你寄來的信,我已經收到了。”
“請問……你是哪一位?”
對方說話的含意,純夫一下子還無法理解,便反問道。
“我就是佐藤呀!啊!你把錢包還給我的……”
“呃,什么?……”
純夫失聲驚訝,講不出話來。驚訝馬上就變成了恐懼,如果沒有將撿到的錢全額歸還,顯然就是侵吞別人的財產。信上沒有寫自己的住址和姓名,這不能算是完全表達了歸還的意思吧。
這個人打電話來,是要痛罵我一頓,取回剩余的錢吧。
純夫焦急萬分,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
“你用不著那樣吃驚啊!”
佐藤發出古怪的笑聲。但是,純夫發現一個巨大的疑問,不禁更加大驚失色。
他怎么知道寄信人是我?
信上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當作線索的東西,連字跡都已經改變。按理說,要找到寄信人,是絕對不可能的。
“看來你很喜歡四方型的字吧。寄來的一萬元和印章,太感謝你了。”
“我在信上已經寫了……”
純夫慌忙說道。
“算了。這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男子用溫和的語氣打斷了純夫的話,
“你可以按自己喜歡的去做。”
純夫霍然放下心來。
“真的嗎?”
“當然真的。想到你的好意,剩下的錢,我可以不要了。”
“非常感謝你啊!佐藤君。不過,我一定會還你的。”
“其實,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還有別的事情。”
“有什么事?如果我能夠辦到,就一定幫你。”
見佐藤如此寬容,純夫希望自己應該回報他。
“看樣子你很需要錢吧。你想去打工嗎?看樣子你很需要錢吧。工作很輕松的。”
“我已經擠不出時間了。我在上學,還要去私塾補課。當然錢很吸引我,但……”
純夫憨厚地說了實話。
“能夠抽出時間的!你不想聽我說一說嗎?如果條件不合適,你可以拒絕。”
“是什么樣的工作?”
“在電話里很難說清,你到我家里來一次吧。明天晚上8點以后,你能來一次嗎?”
“這……明天晚上我還要去私塾里上課……”
“我不能來。無論如何請你必須在那個時候一定要來的。”
“別的日子不行嗎?”
“不行啊!”
佐藤拒絕道,嗓音里隱含著不悅,
“如果你不來的話,我就要將錢包的事抖出來。”
純夫相信失主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那種幻想急速地開始崩潰。
“你隱瞞自己的身份,只是歸還失物的一部分,這是一種虛偽的行為,而且太狡猾了。你以為說是借,我就不會報警嗎?我不會原諒你這種卑劣的行為的。”
純夫已經無言答對,神情恍惚,任憑對方說下去,
“如果我將這件事告訴你的學校、警察,還有你的父母,你的處境就會很糟。怎么樣啊?我現在的心情就是,錢被人侵吞,我不能保持沉默。”
“錢,我無論如何還給你。”
純夫脫口說道。如果不說話,后果將會變得非常嚴重。
“不!我并不是責怪你。”
佐藤的口氣又陡然改變,從恐嚇變成溫和了,
“總之,我只是希望你明天晚上在那個時間里,你一定要到我家里來。我是怕你回絕,所以講話才嚴厲的。我家離開你家并不遠,何況如果騎摩托車的話,有40分鐘就能夠到了。”
純夫又陡感栗然。這個叫“佐藤”的人,不僅知道純夫家的電話號碼,而且還知道他瞞著父母的另一面,
“只是想讓你看一件東西,所以用不了多少時間。平時你從私塾回家的時候,就能夠順便到我家里了。”
佐藤不顧純夫的猶豫,繼續說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住處,我告訴你怎么走吧。”
佐藤詳細講解了他家的路程,最后還叮囑道:
“我與你之間的關系,我從不對外人講起。所以,你也決不能向別人泄露。如果你對別人說起,或者破壞了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就要控告你侵吞私人財產罪。”
對方掛斷了電話。但是,純夫久久地握著聽筒,怔怔地站立在那里。
電話的內容說是求人幫助,還不如說是更接近于恐嚇。但是,不可能不去理他的。撿到失物這件事,會聯系到無證駕駛摩托車。如果激怒佐藤的話,一切都完了。
純夫發現對方不好對付。然而,如果見一次面,不是能夠緩和一下佐藤的情緒嗎?眼下只能孤注一擲,還沒有想出其他好的辦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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