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妙方
老父親和他的血汗錢
? 張妙方
老父親張永富,今年96歲。目前,他已頂著這頂高齡桂冠頭銜,在海門鳳凰橋一帶持續領跑了多年。老人家這輩子沒有別的不良嗜好,一不抽煙,二不賭錢,只是稍微喝點兒酒,這在上一輩老人中非常罕見。
父親名字雖然叫“永富”,但這可能僅僅是愿望。記憶中他老人家壓根兒就沒有富起來過的時候。他一生辛苦節儉,就是為了多攢多掙幾個錢。對他來說,錢就是他的命。
小時候,父母親帶領全家在生產隊干活,父親是出工最多的一個。春天挑泥挖溝理墑全是重活累活,他一工不缺;夏天頂著烈日在棉花地里打藥水治蟲,他一趟不落;秋天收割打場開夜工,他跑在頭里;冬天挑起泥絡擔子和鐵鍬上河工,他土方量全工地第一。年終決算,隊里按工分做分配,我家收入分配最多,有一年竟然分得800多塊,花花綠綠的票子一大把,興奮得父親夜里覺也睡不好。早上天還沒亮,父親就從被窩里坐起來數錢:“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對父親來說,這些凝結了一年心血和汗水的鈔票是全家的命根啊!他數了一遍又一遍,享受著收獲的欣慰和喜悅,母親一旁奚落:“有了幾張鈔票,覺也不睡了!”
父親的錢都是有安排的:買農具的,買日常生活必需品的,人情行禮的,孩子上學的,燒經上墳的……每筆都會精細到幾角幾分。
父親除了農活以外,還有一手車錠子和軋棉花的工藝活。車錠子看似簡單,但技術含量很高。常見父親挑上工具箱,來到人家戶頭上,一手握刀,一手拉桿,不停地轉動錠坯,待錠坯車成紡車上的“陀螺”,油布一抹,錠子就車成了。人們都說,父親車的錠子好,不調;軋的棉花透,不結。作為家用貼補,這一塊收入是別人家沒有的。
父親對錢看重,倒也不完全是“鐵公雞”,親戚鄰舍借點,他也慷慨。三塊五塊照借;遇到借了不還的,他也只是嘟囔一下嘴完事。
我早年離開鳳凰橋,總覺得父母不容易,只要有機會就一定回老家探望,父親總是對我百問不厭:工資漲啦?孫子拿多少錢一個月?當聽說孫子一個月能拿八九千元時,他立表驚訝:“那么多啊!好咯,好咯!”而每次我也少不了給父母千兒八百塊錢,父親每次都推辭:“我有,我有,有得用啊。”母親一旁則笑著接過錢:“你不要我要,兒子的錢有什么不要?”拿過錢后,父親轉過身來背地下對母親呵斥:“拿來,拿來!你要錢什么用啊。”母親趁機回諷:“那兒子給錢你為什么不要啊?”母親因此地位也提高了不少。
父親的省吃儉用是出了名的,除了生活必需,輕易不買東西。母親要買點兒吃的,他也是挑市場上最便宜的買,從不亂花一分錢。2006年春天,86歲的老父親患膽總管阻塞,臉色臘黃,進入病危,我立即安排車將他從鳳凰橋接到南京中大醫院。醫生診斷后表示要立即手術,但他高低不肯。他不是害怕手術,而是心疼花錢。他問要花多少錢?我說最多萬把塊,不要你拿。這下他更不肯做手術了:“多大年紀了還做手術?死了得啦,花這么多錢!”眾兒女力勸他也不管用。最后還是主刀醫生做工作,問他那么大年紀在家還干不干活?父親說干活。醫生說你不動手術活不過一個星期,做了手術至少能活5年。父親問手術以后還能不能干活?醫生說可以干些輕活。這樣,父親才勉強同意手術。
出院時,父親悄悄問我總共花了多少錢?我說“萬把塊”。他又問“一萬多少?”要我把具體的數額告訴他。其實,父親的這次手術共花去3萬多元,但我能如實告訴他嗎?
鳳凰橋原來有個儲蓄所,父親用錢存取款很方便,后來儲蓄所取消,存取款要到離家六七里路的新河鎮農商銀行去辦,這下給他帶來極大的不便。父親是個手心里一分錢都能攢出汗來的人,他到底有多少錢連兒子也不知道。父親的尊老金和啞哥的五保供養金,都是通過電子銀行打到卡上,父親一年多未取了,心里沒有底,但又不愿意托付別人去銀行查詢。
2012年5月的一天,已經90開外的老父親吃過早飯,自個兒去新河鎮,路上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到了銀行,工作人員要父親出具身份證,他這才想起身份證未帶,重新回去拿。到家匆匆扒幾口午飯,帶上身份證再出來,下午兩點多鐘又到新河鎮銀行,辦完事再往回趕。這天他兩趟往返跑了二十多里路,不要說90多歲老人,年紀輕點的也吃不住勁呀!在離鳳凰橋不到二里地時,老人終于支持不住了,一個踉蹌,撲倒在路邊水泥地上,臉上都是血,他竟然還能爬起來,并且跑到了村衛生室,請醫生包扎一下,臉上搽點藥膏,又自個兒走回了家!事后有人問他:“今后新河鎮還去不去了?”他說:“不去了,這次去主要是檢驗一下身體的承受力,看來真的不能跑了。”
去年清明節前,啞哥突然走失,四處尋找未果,兒女們決定將老父親送到敬老院老年公寓。臨走時,父親把13張共12萬元的存折交我保管。
這是怎樣的13張存折啊?紙質已泛黃,有的還有霉點,但按時間順序碼得很整齊;每一本什么時間存的,存多少,利息多少,老父親都記得一清二楚。我驚嘆老父親90多歲了,還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
今年春節我回鳳凰橋老家,啞哥最終在走失42天之后也找到了。他和父親仍住在自家的老屋內。與過去不同的是,弟兄仨輪流照護他們,生活費每月從老父親的公賬支出,不足部分另外貼補。
除夕晚上,我把開支明細一筆筆告訴父親后說:“這下啞哥找到了,你的錢還是交還你自己保管吧。”這下父親連連擺手:“我現在還用什么錢啊!”
這是父親96歲,有生以來第一次向錢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