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四
羅得堡的臉皮已經融入了哈迪森的臉上,哈迪森的骨骼構造讓這張臉皮有了一個全新的輪廓。哈迪森不愿過多地談論這張臉的舊主人羅得堡,他覺得它原本就是屬于他的。
帕特里克· 哈迪森的臉并不是一直屬于他自己的。
不久前,它屬于一位年輕的布魯克林自行車修理員。
此時此刻,這張臉皮不屬于任何人。它浮于一碗冰凍的血液動力學保存液中,停在了從一間手術室去往另一間手術室的過程中,它將從一位48小時前被宣告腦死亡的26歲自行車修理員臉上被轉移到一位14年前臉部被完全燒傷的41歲消防員的臉上。現在看來,雖然修理員的臉皮看起來完全平展,它仍然具有一些屬于它主人的標志性特色:小短戳的深棕色頭發,留有耳洞的耳朵,還有一道鐮刀形疤痕,那是醫生在手術中為了拯救他而開的一道可以通往頭骨的刀口切痕。一位手術人員把戴著手套的雙手放進染著血色的液體里撈起了這張臉皮,揉捏了一下,把屬于修理員最后的血水瀝干。然后他把臉皮舉到攝影機前,猶如展示他的手工藝作品一般。當他舉起臉皮的時候,原來平展的臉皮像是被重新充氣,又變得立體起來,呈現出臉部的輪廓。當然,這張臉已經不再像是修理員的臉了,稍短的前額,微脹的臉頰,雙唇也已經變成新月形,仿佛在笑一樣,現在的這張臉已經有點像一小時后將要附著在消防員頭骨上的那張臉了。
2001年9月5日,夏末里美麗的一天,在密西西比州的西北面有一個住著1497戶人家的小鎮,名叫塞納托比亞。小鎮的主街上有一間塞納托比亞輪胎店,生意每況愈下,帕特里克·哈迪森正是這間輪胎店的主人。中午時分,哈迪森遇見了塞納托比亞消防局的調度員,被他半開玩笑地調侃了一下:“你閑了就多給我們打電話吧。”27歲的哈迪森已經當了7年的消防志愿者,他與其他30位志愿者從小就認識,他們一起打獵釣魚,然后在大約20歲的時候一起報名救火。
下午一點左右,哈迪森在聽到腰間皮帶上的傳呼機發出的雙音警號后,駕著他的雪佛蘭皮卡在主干道上快速奔馳,短短幾分鐘內就到達了消防局。只有最快到達的幾個人才能在消防車上擁有他們的座位,擁有座位意味著可以救火。哈迪森回憶說:“你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那個講故事的人,而不是聽別人敘述救火時發生的趣事的人。”那一天,哈迪森剛好及時趕到,擊敗了他的前妹夫,占得救火的一席之地。當消防志愿者們來到這個15英里(約24公里)以外的流動住房時,看到火焰猛烈地往屋頂亂躥。“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一場火。”其中一個叫比奇·科爾的志愿者,也就是哈迪森的表妹夫這樣說道。
流動住房外面停放著住在這里幾戶人家的車輛,一個男人在院子里叫喊,他堅信他的太太還在房子里面。哈迪森和三位消防員進入房子里,他們首先去到大廳,然后進了一個小房間,天花板已經分開多塊脫落,那里面什么人也沒有,哈迪森退回到大門去了。這時他發現了一面窗戶,于是他從這扇窗戶又再次爬進了這所正在燃燒著的房屋。
幾分鐘后,哈迪森的隊長大叫讓他的隊員們撤離。在哈迪森撤退的過程中,燃燒著的天花板砸中了他的頭還有肩膀,他跪倒在地。哈迪森能感覺到他的防護面具正在融化,然后變扭曲。他屏住呼吸,緊閉雙眼,這樣做能使他肺部不致吸入過量濃煙,也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他的視力。
在混亂中他堅持走到了靠近窗戶的地方,最后被一位同僚拖了出來。
哈迪森的臉部被火燒著了,另一位消防員立刻用消防喉向哈迪森噴水把火撲滅。科爾像醫務人員一樣抱著哈迪森,替他進行靜脈注射,而此時科爾并不知道被燒傷的人是誰。科爾后來回憶道:“他的臉在冒著煙,可以看見肉在融化,全部都燒焦了。”在哈迪森從火場出來的差不多同一時間,那個以為被困在房子里的女人從遠處的路上走過來,原來,她去了附近的小河釣魚。
2001年9月,大衛·羅得堡還是一個12歲的小男孩,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這時的他,正在為日后成為一位有專業滑板者、單板滑雪者和小輪車手而做準備。他可以用小輪車做后空翻,360度直升機式旋轉還有全圓周回旋。羅得堡總是像小孩一樣活蹦亂跳,對于學習,羅得堡也是坐不住,不過他的動手能力卻非常強。20歲的時候,羅得堡說他要去紐約。他的母親南希·米勒和父親蓋格·羅得堡都覺得他是難以駕馭和管束的孩子。“我從來都不會束縛他,我告訴他只要在救護車打電話給我之前聯系我就可以了。”米勒后來這樣回憶。
2009年,羅得堡選擇在一個大型自行車信差社團所在的布魯克林區住下來。阿里·盧柏茲是速遞的公司老板,他說:“我們靠自行車生活,我們瘋狂踩踏,街道是我們的,不,我們就是街道。”盧柏茲是在一個名為“腳鎖上的正義”聯盟上認識羅得堡的,這是一個由十幾個車手組成的孤僻社團(“腳鎖”指代在一部沒有齒輪的自行車上剎車的方法)。盧柏茲說:“我們擁有不同的背景和經歷,卻在這里為了我們喜愛的同一樣東西癡迷。我們就像是一家人一樣,羅得堡很快就融入了我們這個大家庭。”
2001年9月,34歲艾度阿多·羅瑞格斯是一位已經接受了9年醫學培訓的醫生。他在邁亞密長大,父親是古巴新移民,羅瑞格斯懷揣著很多第一代新移民的雄心和斗志:“我想賺錢養家,成為一個成功的專業人士。”于是他打算成為一名牙醫。1994年,他在紐約布朗克斯區的蒙特菲奧里醫院進行口腔頜面的實習手術,主治醫師亞瑟·阿達姆發現了羅瑞格斯高超的手術技能,他把羅瑞格斯拉到一旁說:“你的技術比很多專做這項手術的醫生要好,你比我還要好。”正是因為阿達姆的這句話,羅瑞格斯的野心擴展了。他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怎樣做手術,然后到了臺灣學習微整形。在37歲的時候,他成為了一位整形外科醫生中的精英,而他的專長就是移植重塑整形手術。
羅瑞格斯最初得知換臉手術的可行性是在2003年的一次醫學研討會上,一位女手術醫師展示了一些圖片,圖片上的棕色老鼠長著一張白色的臉,而白色老鼠身上卻長著棕色的臉,她把它們的臉成功移植互換了,這已經可以算是非常精彩的醫學絕技了。次年,兩位法國醫生為一位38歲臉部被狗咬傷的女人成功移植了部分的臉皮。9年后,羅瑞格斯與合著者在醫學雜志《柳葉刀》上回顧了全世界曾經成功移植的28例臉部手術。絕大部分都是部分轉移——法國女人被移植了一個鼻子、臉頰、嘴唇還有下巴。羅瑞格斯認為是時候要進一步拓展這個領域了。“從道德角度出發,如果手術的危險程度是足以使病人失去生命,那么手術的回報率一定要非常高,如果只是效果平平,那么就沒必要讓病人冒這么大的風險了。”美國國防部希望可以借此幫助受傷的士兵,于是打算為他的研究提供經濟支持。當然,這首先需要羅瑞格斯為他的理念提供進一步的實踐證明。為了滿足國防部的要求,羅瑞格斯在猴子身上成功施行了臉部移植手術。2012年,羅瑞格斯在馬里蘭大學進行了他的第一例人體臉部移植手術,他為一位臉部被射傷的士兵進行了臉部、下巴、牙齒還有舌頭的移植。
羅瑞格斯在2013年成為了紐約大學蘭格恩醫學中心整形外科的主席教授,他開始著手籌建一支臉部整形外科團隊。手術連同術前術后的護理費用,將近需要100萬美元。他和他的團隊日以繼夜地從14具尸體上練習移除臉部的手術。羅瑞格斯說:“我們已經熟練到即便在睡夢中都能做這項手術了。”
羅瑞格斯身形瘦削,是個將近1.9米的高個,溫文爾雅充滿自信,甚至有點傲慢。“當我決定做一件事情,我就一定會做成。”他這樣說。在他供職紐約大學的第二年,他覺得他的團隊已經準備好嘗試別的移植手術了,這項手術是比以往任何手術都要艱難的,在他心中甚至已經想到了施行這項手術的對象了。他第一次遇見哈迪森是在2012年,當他在馬里蘭學院看見這位前消防員的時候,羅瑞格斯就知道他的機會到了:“哈迪森是一位理想的病人。”他們現在缺的,就只剩一張臉皮了。
從火災前的相片可以看出,哈迪森擁有一張謙虛和善的臉,圓圓的臉頰,藍眼金發劉海微卷。哈迪森正是憑著這副忠誠友善的面容成為一位成功的銷售人員。“客人因為需要修車胎來到店里,他們走的時候把輪子也換了,有時候他可以凈賺一萬元。”他的消防同僚比爾·維克斯這樣說道。26歲的哈迪森已經購買了一間占地20英畝的夢想之家,那里有一間店鋪,游泳池和兩層高的游戲房。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克莉斯養育三個孩子,他們倆各自從前一段婚姻帶來一個孩子,還有一個是他們共同育有的孩子。那時候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打算40歲退休。”哈迪森說。
火災過后的第64天,哈迪森被紗布包著,眼縫閉合地從地方醫療中心返回家中。“他回家的時候像一個木乃伊一樣。”妻子克莉斯說。“他很長時間都不敢照鏡子。”之后,克莉斯變成了他的護士,從喂食到洗澡,事無巨細都要負責。“他很壓抑和憎恨世界,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在往后的十幾年中,哈迪森進行了71次手術,醫生把他大腿上的皮肉填補到他的顱骨附近。“慢慢地,他的頭才開始看起來像一個頭。”克莉斯說。一位外科醫生為哈迪森植入了磁力固定裝置,在他頭部兩邊進行了骨骼整合移植,這使得他的義肢耳朵可以吸附在頭的兩旁。然后,外科醫生們把他嘴唇的里外翻了一遍,這讓他的嘴唇看起來比較像樣。不過一直最讓人擔憂的是他的眼睛,因為他沒有眼皮去保護他的眼角膜。醫生在他原來眼皮所在的地方整合了一些錐形的皮膚,雖然哈迪森依然不能夠眨眼睛并且這看起來像一雙蜥蜴的眼,但是這可以為他的眼角膜提供一些基本的保護。到了晚上,哈迪森需要用手把雙眼按閉合才可以睡覺,他睡得不多,不過有時候不能入睡還比較好,因為他經常會在噩夢中回到那可怕的火災現場。
對于曾經的家庭主婦克莉斯來說,現在的生活也變得很艱難,“那個和我結婚的人工作一天后回家卻變了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好像已經死了。”經濟上的拮據也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壓力。雖然哈迪森有工傷補助,但是金額是取決于他作為消防員時的收入——每小時15美元,他每個月還會收到1200美元的聯邦殘障補助,加上一些私人醫療保險的賠償,不過這些遠遠不夠支撐他們一家的生活開銷。他們不得不賣掉他們的房子和車子,搬到克莉斯母親的家住。克莉斯說,“我們所做的一切改變都是為了可以繼續活下去。”
羅得堡擁有一雙藍眼睛和一頭過肩的金發,圖中的他臉形修長,看起來很有活力。他還是一個很健談的人,有很多朋友,也很能干。同時身為一間自行車店、咖啡店還有酒吧老板的布萊恩·格魯克這樣描述羅得堡:“他的故事很有傳奇色彩。”羅得堡生前無意中提及他曾賽車,踩著滑雪板從直升機上跳下來等種種瘋狂的行徑。有些事情的危險程度會讓人懷疑羅得堡說的話的真確性,不知道他是否夸大其辭了,不過最后這些故事都被證實是真的。羅得堡是很多人口中最忠誠可信的朋友。他會在大雪中騎自行車去幫他的朋友修車,他也會為朋友兩脅插刀在酒吧打架。有一次,羅得堡為了保護盧柏茲而被打掉了一顆門牙,他一直沒有再鑲回那顆牙,一方面是因為他不夠錢支付鑲牙所需的費用,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以這顆失牙背后的故事而自豪,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堅強的人。盧柏茲說:“女孩都會被他吸引,他很有男子氣概,所以身邊總有漂亮的女友。”
羅得堡在2014年的迷你場地自行車賽中奪得名次,這使得他在布魯克林自行車界風頭一時無兩。不過他仍然不夠錢付房租,他在一輛面包車里面住了一年,后來由于亂停亂放收到的罰款單太多了,他已經無力支付,就到了盧柏茲家里睡沙發。
2015年6月,羅得堡終于找到了一份當自行車修理員的工作,這份工作就像是為他度身定制的一樣。格魯克回想起他聘請羅得堡的那一天:“他光著膀子大汗淋漓地騎著他的小型車來到自行車店中,坐在車上滿不在乎地說‘我聽說你需要一個修理員,然后就一連串地把之前工作過的自行車店的名字都念了一遍。”之后他聘請了羅得堡,15美元時薪,足夠羅得堡支付房租了。
哈迪森說在他遭遇意外的那天,他的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但這已是他數年后對自己的總結。當年,他一直不肯承認他是一個殘疾人,“只是有點不一樣而已。”他和克莉斯有兩個小男孩,分別出生在2003年和2004年,他們是意外中的驚喜,“這讓哈迪森很感恩,”克莉斯說,“他擁有了從一開始認識自己就是燒傷后的模樣而且一直無條件愛他的人。”每次哈迪森把義肢耳朵從腦袋上“咔嚓”一聲拔下來,然后高高舉起說“我聽不到你們在說什么”的時候,兩個小男孩就咯咯地笑起來。他們會問別的小朋友:“你們的爸爸能做到嗎?”
2003年,哈迪森繼續投入到他的輪胎事業當中,找了個合作伙伴開了一間新店。即便是以他燒傷后的面容經營,生意也相當不錯。哈迪森在塞納托比亞的巴特列伍茲區建了一間占地7000平方尺(約777平米)的時髦住宅準備賣掉賺錢,其間,他把全家搬進來入住。“住房面積比我們需要的大太多了,”克莉斯說,不過這比他們一家住在克莉斯母親家要好很多。他的朋友們都很為他高興,不過有些人也擔心他把攤子攤得太大了,會難以負擔。克莉斯很了解哈迪森“他想盡力證明無論發生什么事,他仍然可以照顧他的家人”。
在外人眼里看來,哈迪森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正軌了,只有和他比較親近的朋友才看到了陰暗的一面。他每年需要接受7次手術治療,這使得他留在店里的時間極少,手術也使他經常覺得疼痛難忍。“這樣怎么可能不對止痛藥上癮?”他的發小及消防同僚吉米·尼爾說。“他覺得那是他賴以生存的藥片。”哈迪森后來回憶起來也承認當時“被藥物影響了自己的決定”。好友說他“變得無心打理生意,曾經重要的事情都變得不重要了,例如賺錢養家”。當醫生開的處方藥用完了,他總能自己想辦法弄到止痛藥,后來也因為假冒醫囑還有偽造的支票退票而被逮捕。
哈迪森的生活再一次觸礁。他于2007年宣布破產,失去房屋。“我盡量嘗試成為一個成功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哈迪森說。“我覺得很有挫敗感。”次年,他和克莉斯在走過婚姻的第十個年頭后離婚了。“這條道路實在是太長太艱辛了,”克莉斯說,“我覺得很愧疚,但是我們的關系很差。我們在情感上再也沒有什么交流互助了,他有他必須面對的難關,而這些是任何人都幫不了他的。”
哈迪森和克莉斯擁有孩子的共同監護權,但每次孩子們從哈迪森的公寓離開去上學的時候,哈迪森就變得無所事事。“別人是無法體會面對漫長的一天是多么煎熬,而且是日復一日的煎熬。”哈迪森說。更糟糕的是,沒有了眼皮的保護,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后來他已經不可以再開車了。“我那時是一個40歲卻只能等待母親接送的男人,”哈迪森說,“我還是那么的年輕,卻失去了一切。”
當哈迪森在2012年遇見羅瑞格斯醫生的時候,醫生告知哈迪森可以為他進行眼皮移植手術從而解決他覺得最為沉重困擾的健康問題。與此同時,羅瑞格斯醫生也做出了另外一個提議:移植一張全新的臉,帶有發孔毛囊的頭皮,耳朵,鼻子,嘴巴,移植他在火災事故里失去的一切。
“我們會把你變成一個普通人”,羅瑞格斯這樣向哈迪森承諾。
不過在那之前,哈迪森不得不通過紐約大學一連串精細詳盡的審核流程,這意味著他首先要把止痛藥癮戒除。羅瑞格斯取得了哈迪森的一個保證,除了羅瑞格斯的醫療團隊,哈迪森不得向別的任何醫生索取麻醉劑,如果他違反了,將不能獲得手術治療。
羅瑞格斯提醒哈迪森手術的成功幾率只有50%。這將會是世界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臉部移植手術——包括整副頭皮,雙耳,眼皮。“你不得不被移除整張舊的臉只剩下裸露的骨頭,”他解釋道。“你要清楚明白:如果手術失敗了,將沒有任何補救方法。你會跟死人無異。這個手術要么成功,要么,一無所有。”
哈迪森最小的兩個孩子都很害怕。“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接受這個手術,”克莉斯解釋說,“他們愛的他一直就是被燒傷后的他,對于他們而言,這就是他正常的狀態。”小兒子做了一個噩夢,手術把他父親變成了一只怪獸。但是哈迪森已經經歷過了什么是一無所有。“別的孩子們一見到我就尖叫哭喊,”他說,“這些讓我覺得比死更難受。”
同年的7月22日,羅得堡本應與他最近的女友薩斯基亞見面。她30歲,五官清秀,有一頭及膝的金黃色長辮子。他們相識于一場自行車意外中,兩人同時作為目擊證人。“我每天都騎單車,”薩斯基亞說。“走路讓我感覺奇怪。”一個雨天,他們一起騎單車來到了洛克威半島。“那天真的很浪漫,”薩斯基亞回憶說。她喜歡羅得堡,但她告訴他自己最近剛結束了一段非常傷痛的戀情所以暫時不想再開展另一段感情了。之后她在羅得堡借給她的自行車上不小心摔下來了,她的手臂骨折斷成四截。羅得堡成了她的看護。“他幾乎每一天都在醫院坐著陪我,我那時很生氣很沮喪,他卻從不退縮放棄。他早上去到醫院幫我洗澡,換衣服和編辮子——從來沒有人碰過我的辮子。”
7月的那個夜晚,薩斯基亞發短信給羅得堡,告知她和朋友晚餐所在地的地址。她希望他能參與她們的飯局,這或許可以讓他的心情好轉一些。兩天前,羅得堡被自行車鋪解雇了,因為他不時缺工。老板格魯克對他說:“你是一個很好的維修員,不過也是一個很差的員工。”羅得堡也認同老板的評價。那一夜是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和工作中認識的另一個維修員成為了朋友,晚上9點晚班結束后,他們又留下喝了幾杯。
直到接近凌晨,羅得堡才騎著自行車離開。他在單車道上快速逆行,這是他慣常的騎車路線。他在往自己公寓的方向騎行,可能是想回家洗漱整理一番再出去見薩斯基亞。在快到富蘭克林街的時候,一個行人從車輛中走出來,羅得堡撞向他然后被拋離自行車,落地的時候,頭部朝下,他并沒有佩戴自行車安全帽。
在國王縣醫院里,醫生把坐在輪椅上的羅得堡推進手術室,進行開頭骨的手術,他們希望這樣可以把由于腦部出血而造成的過量氣壓釋放出去。薩斯基亞直到兩天后才知道羅得堡那天晚上讓她空等的原因,她趕到醫院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了。意外發生的一周后,羅得堡從藥物引起的昏迷中蘇醒了,由于他的喉嚨插著軟管,還不能說話,但是他可以寫字,“我愛這個女孩。”他向一個護士這樣寫道,這是他第一次向薩斯基亞說這句話。“我哪里也不會去,”她說,“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留下。”她把頭靠在床的欄桿上,握著羅得堡的手。
羅得堡蘇醒后的三天,由于第二次的腦出血,他的情緒變得極其不穩定。醫生把他小腦的一部分切除了,希望可以消除腫脹。他又進入了另一頓昏迷,而這次并非是藥物引起的。“即便他可以活下來,他也會失去大部分行動力,”薩斯基亞之后說。“這對于他來說會是另外一種折磨。”她靠近羅得堡低聲告訴他,要是他選擇死亡,她會理解的。8月12日,羅得堡被宣告為腦死亡。
當天下午,一個名為“活下去,紐約”的器官捐贈組織的代表聯系了羅瑞格斯醫生,告知他有可能會有一張合適的臉皮。羅瑞格斯不知道捐獻者是否會和被捐贈者匹配;基因和血型需要被測試比對,但是他打給了哈迪森:“我感覺就是它了”——然后叫哈迪森乘第二天的飛機抵達。
哈迪森之前曾被傳召到紐約。那次,一個西語裔美國人有一張臉皮可以捐獻給他,古巴裔美國籍羅瑞格斯反對替他移植一張不同族裔的臉,但是哈迪森并不介意。在最后的時刻,捐獻者的家人卻把捐獻志愿收回了。之后,一名女性的臉也可以捐獻給哈迪森;浮動睪酮可以讓她的臉上長出胡須,但是哈迪森并沒有接受。現在,捐獻者與哈迪森比對的最終結果出來了:羅得堡是一個吻合的捐獻者。
羅得堡被宣告腦死亡的兩天后,8月14日早上的7:30,手術開始。羅瑞格斯首先替羅得堡手術,他仔細地把半英寸厚的頭皮從羅得堡的頭骨上解剖下來。從后腦勺著刀,至雙耳,再到鼻子;最大的難度在于切除皮膚組織的同時要保全神經、肌肉、頸動脈還有頸內靜脈血管;最精密的手術就是眼皮的手術。羅瑞格斯曾經無數次在腦海里進行這項手術。他從里面開始把白色細長的肌肉與骨臼分離開來。羅瑞格斯一共用了12個小時完成羅得堡的整個臉部移除手術。
在第二個手術室里面,另外一個手術團隊正在移除哈迪森的臉,他們把切除的組織放進一個標示著醫療廢物的袋子里。“現在已經再沒有普通的模樣了,”羅瑞格斯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臉部特征。”可以顯示出這是人體的唯一跡象,就只剩下哈迪森那雙藍色的虹膜了。這個手術只許成功,羅瑞格斯醫生一直這樣對自己說。
羅瑞格斯把羅得堡的臉鋪放在哈迪森的頭上。他在顴骨還有下巴的地方把臉皮套合下去,鼻子的部分用螺絲和金屬片擰緊,這樣臉部的位置就被固定好了。他把兩條淺白色的感官神經線接駁到哈迪森的雙唇上,這兩條神經線掌控著最復雜的面部活動。其余的神經會再生,然后與新的臉皮長合。如無意外的話,哈迪森手術后面部這才會有知覺。而控制笑肌、臉頰和額頭的舒展則需要疤痕組織將羅得堡臉皮上剩余的肌肉和新肌肉群的相互粘合。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羅瑞格斯試圖將羅得堡與哈迪森的頸內靜脈血管相縫合。他們倆的頸靜脈粗細不符,由于哈迪森的頸靜脈比較粗大,縫合失敗了。哈迪森在縫合過程中的數分鐘內就失去了好幾品脫(1品脫約等于473毫升)的血。羅瑞格斯用手術鉗鉗住哈迪森頸外動脈的血管,以防血液到達臉部。他改變了策略,不再把頸靜脈首尾相接。他在其中一條頸靜脈中的側邊切了個開口,這樣他就可以自由掌握切口的大小,然后把另一條頸靜脈與之縫合。30分鐘后,他把鉗住頸動脈的鉗子撤走,讓血液流經整張臉,煞白的臉頰逐漸有了血色。他用針刺了一下哈迪森的嘴唇,看見唇上出現的血點后,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然后,哈迪森的臉部出現浮腫,雖然這是意料之內,但依然讓人措不及防,臉比之前脹大了一半。“就像是一張拳擊手在激戰15回合以后的臉,”羅瑞格斯說。
整個手術為時26小時。從技術層面來說,羅瑞格斯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但他仍然不知道這個移植手術是否成功。“我堅信這個手術100%是成功的,它必須成功,但是你永遠不知道它是否就一定會成功。”3天后,浮腫逐漸減退。羅瑞格斯回憶說,“我看見他眼皮的微微動了一下。”這就是他一直等待著的跡象。
手術的兩個月后,哈迪森仍然在醫院接受術后康復治療,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呈現于外表上的年齡變化。他的面部被燒傷后滿布疤痕,毛發盡落,鼻子外翹;就像是70歲一樣。現在他的新臉讓他看起來像只有20多歲一樣,很巧妙地與哈迪森被火燒傷時的年齡相符。這張臉仍然有些浮腫,他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臉形是圓的。他暫時的確也不能做出任何表情,因為他的臉頰和下巴還不能動。哈迪森有點不開心,由于在他頸靜脈上進行了血管的接駁,使得他舌頭的活動能力下降,說話有點模糊不清,聲音像是從很里面的地方發出來,有點像是在演練腹語。哈迪森不耐煩了起來,想著他究竟還能不能再說話呢?羅瑞格斯向他確保他的進度比預想中快,“笑一下”,醫生說,哈迪森擠出一絲笑意。羅瑞格斯想讓他笑多一點,“笑一下,”他又重復了一遍。哈迪森說:“我已經笑了。”
哈迪森需要終身服用免疫抑制素,羅瑞格斯說:“即便是采取了預防措施,一定還會有排斥反應。”他預計在30個接受臉部移植手術的病人中,將會有3至5人會在排斥出現后死亡。當哈迪森出現排斥反應的時候,醫生會對他使用大量免疫抑制素和類固醇,期待出現最好的結果。
其間,哈迪森從臉頰到額頭的地方還是會在很大程度上出現持續的疼痛。醫生仔細地測量了他體內的羥考酮含量,對他之前的麻藥癮依然有些擔憂。哈迪森保證:“我可以忍受疼痛。”
哈迪森康復進程中接下來的一步,就是向他的5個孩子、母親、兄弟姐妹還有克莉斯重新介紹自己。孩子的接受程度是最讓他擔憂的。10月8日,他手術的9周后,家人們怯生生地走進他所在的病房。哈迪森快速地跳跨到了他們跟前。他的臉還在慢慢痊愈,但是除此之外,他的健康面貌非常好,就像運動員般敏捷。哈迪森用力地跟他們逐一擁抱,拿著紙巾擦拭從他新眼皮流出的淚水。
他最小的兩個分別10歲和11歲的兒子都顯示出勇敢的一面。“無論這是多大的醫學奇跡,孩子們還是會不舒服、不習慣,”克莉斯說,“這仍然是要將某個人的臉安到他的身上。”畢竟,一張臉代表的遠遠不只是一張臉。它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它是這個人在世界上的一個標記,證明自己是誰的標記。新生兒大約四個月大的時候,就會開始認人,他們識別相貌的能力幾乎與一個成人無異,特別是當識別他們父母相貌的時候。10歲的男孩摸著哈迪森現在已經有半英寸長的頭發,另一個男孩說會為他爸爸現在帶有耳洞的新耳朵買一對耳環。當兒子們聽到父親熟悉的聲音的時候,他們才更相信了面前這位好像就是他們的父親。孩子們仍然想更多地去認識他,了解他。“當我看到這張臉的時候,我很想去記住,那么下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就會知道他是我的爸爸。”哈迪森的其中一個兒子說。
燒傷的臉就像一副面具一樣,面具底下的哈迪森早已經沒有任何存在感了。對于哈迪森而言,當然是現在的這副新面具更好了。一天,當他走進一家百貨時,已經再沒有任何人注視他或對他指手畫腳了,他一邊落淚一邊告訴羅瑞格斯。
羅得堡的母親說她想看看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屬于她兒子的那張臉,她盼望著能從這張新臉上可以再次見到她兒子的面容,但是她兒子的容貌早已經消失了。她看著哈迪森的相片,卻怎樣都認不出這張臉的主人就是那一直深愛她的羅得堡。因為哈迪森的骨骼構造已經讓這張臉皮有了一個全新的輪廓,發色以及膚色也已經與哈迪森完全融為一體。哈迪森不愿過多地談論這張臉的舊主人羅得堡,他似乎覺得這張臉原本就是屬于他的。哈迪森指著他的臉說:“這是我的。” 來源:《紐約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