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吳辛夷
(1.楊百翰大學東亞語言學系,猶他州,84604,美國;2.楊百翰大學中文領航中心,猶他州,84604,美國)
漢語二語學習者口語產出的流利度研究
劉瑜1,吳辛夷2
(1.楊百翰大學東亞語言學系,猶他州,84604,美國;2.楊百翰大學中文領航中心,猶他州,84604,美國)
感知流利度;話語流利度;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口語
本研究以學習者和母語者口語樣本為基礎,通過母語者聽話人對該樣本的感知判斷,以及對發音人樣本時間性語音指標的測量及分析,討論中高級水平漢語二語學習者口語中的感知流利度和話語流利度。研究發現,學習者口語的感知流利度和話語流利度測量存在密切的關系,母語者聽話人對學習者口語流利度的感知能夠通過對話語流利度的測量而進行預測。母語者對流利度的感知判斷是在速度、語流長度、無聲停頓、有聲停頓、修正/重復等方面的綜合因素基礎上建立的,但他們對二語學習者語速的感知最為敏感、穩定而且具有一致性,在眾多時間性語音特征中,語速指標能夠最準確地預測感知流利度,而流利度的感知判斷可能受到口音的影響。
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CAF,com-plexity,accuracy,fluency)被認為是評價二語學習者口語能力的三個重要維度(Skehan,1998;Housen et al.,2012)。De Bot(1992)觀察發現,第二語言與母語在口語方面的一個明顯不同就是二語者說話比母語者慢,而且有更多的停頓①De Bot(1992)總結第二語言與母語的口語有所不同的三大表現是:(1)二語者說話比母語者慢,而且有更多的停頓;(2)二語者幾乎無法完整習得目標語言的全部知識;(3)二語者的第一語言常常以遷移或語碼轉換等方式影響第二語言的口語輸出。。Derwing et al.(2004)通過實證研究發現,不管二語學習者語言能力高低,流利度和口音是最容易被母語者感知到的學習者口語能力最突出的兩個特征。在語言測試方面,Brown et al.(2005)研究表明,流利度、詞匯量水平、發音準確度、語法準確度和復雜度是判斷學習者口語水平的重要指標。而在Jin&Mak(2012)所總結的測量漢語口語水平的7大區別特征(distinguishing features)中,流利度方面的兩大指標:語速和停頓長度是其中兩個重要特征。不難看出,過往的研究都十分重視流利度在感知和評價二語學習者口語水平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除此以外,流利度也被看作是區分口語和書面語的一個重要特征(Moreno&Pineda,2006)。與書面語不同,自然口語(spontane-ous speech)的句子片段之間會出現停頓(pause)、插入語(filler)、修正(repair)、重復(repetition)等,并存在句子較短現象,這些與流利度相關的表現特征都是二語口語研究中較為特殊且與書面語有所區別的方面。而準確度、復雜度則是口語、書面語中都具有的普遍性特征。因此,在對漢語二語口語的教學、測試和習得等方面進行研究時,有必要對流利度這一重要維度進行深入考察。
在過去的研究中,有不少關于流利度定義的討論。Fillmore(1979)較早以綜合能力的角度對流利度進行定義,他從四個方面描述流利度:1)用最少的停頓;2)用緊湊的句子,無“嗯、呃”等插入語;3)在不同社會語境下得體地表達;4)以幽默、使用比喻等方式有創造性地表達。該定義不僅提出停頓、插入語等重要的流利度特征,還涵蓋了語言的得體性和多樣性,實際上把流利度看作是一種語言能力。
其后Lennon(1990)明確表示對流利度理解應體現在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廣義上的流利度是指整體的口語能力,表示一個人有很好的語言運用能力。就如評價一個人能說“流利的外語”,這里的“流利”是一種廣義層面的理解。而狹義上的流利度表示口語能力的其中一個方面,與準確度、多樣性、得體性等有所區分,具體包括語速、停頓、插入語等語音特征。Crystal&Varley(1993:189)描繪狹義的流利度,認為這一術語意味著“口語表達的輕松和快速,是一段具有較少停頓的連續語流(continuous flow)”。一個人在說話時,會出現語法不準確、詞匯單一但很流利的情況,這里的“流利”則是一種狹義層面的理解。Lennon的定義奠定了其后有關流利度研究的基礎,其后絕大部分二語流利度的研究是從狹義的視角考察二語學習者的流利度表現。
Segalowitz(2010:52)再進一步對狹義的流利度進行細分,從三個角度考察流利度,分別是感知流利度(perceived fluency)、話語流利度(utterance fluency)和認知流利度(cogni-tive fluency)。
感知流利度的關注點是聽話人對對方話語的印象。研究者指出,流利度實際上是聽話人的一種印象,是對語言行為的交際性接受度(Sajavaara,1987),是聽話人的主觀性判斷(Luoma,2004:88)。Lennon(1990)曾提過,流利度體現出說話人通過完整的語言成果來吸引聽話人注意的能力,是聽話人對說話人的語言策劃和語言輸出的印象。
話語流利度的關注點是語流本身的特征及其輸出過程。對話語流利度的測量,實際上是對語流時間性語音特征(temporal acoustic mea-sures)的計算。Tavakoli&Skehan(2005)根據這些語音特征,把話語流利度細分為速度流利度(speed fluency)、停頓流利度(break-down fluency)和修正流利度(repair fluency)三個方面。Kormos(2006:163)總結出流利度相關研究中所使用過的10個時間性語音特征(見表1)。其中重音頻率(NSW,number of stressed words)和重音頻率比(RST,ratio of stressed words/total words)只在個別研究中使用過,其余8個指標都被普遍使用。

表1:測量話語流利度的時間性語音特征(Kormos,2006:163)
通過對時間性語音特征的測量,研究者不僅發現某些測量指標如語速、無聲停頓頻率和無聲停頓長度會隨著學習者語言水平的提高而發展(Iwashita et al.,2008);而且對時間性語音特征的客觀測量與聽話人的主觀感知判斷存在相關關系,語速、發音時間比、平均語流長度等測量指標都與感知流利度評分有較強的相關關系(Cucchiarini et al.,2000)。大部分研究發現,測量流利度最佳的指標是語速(音節數/總說話時間)、平均語流長度(0.25秒以上停頓之間音節數平均值),其次是發音時間比(發音時間/總說話時間),即速度流利度是測量流利度的最佳指標。流利度較低的學習者通常在語塊(speech clusters)中間停頓,而流利度較高的學習者會在語法意義單位(grammatical junc-tures)之間停頓(Kormos,2006:163-164)。
認知流利度的關注點是說話人說話時內在的語言策劃(planning)、生成(articulating)和監控(monitoring)過程,認知流利度的高低體現在詞匯處理的速度、詞匯處理的穩定性和對語法結構關注的靈活性三個方面。Rehbein(1987)指出,流利的話語是語言策劃與語言輸出幾乎同時進行的表現,Schmidt(1992)有類似的理解,認為流利的話語是自動的、不必非常在意或努力就能達到的程序性技能的表現,即流利度是一種語言計劃和生成自動化的程度。D?rnyei&Kormos(1998)研究發現,從二語學習者的認知方面看,語言知識不足、語言處理時間壓力、對自身語言輸出效果感知不足、對交際對方表達的理解有限等因素導致了二語學習者口語輸出中的不流利現象。
漢語二語流利度方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多,陳默(2012)對漢語二語學習者話語流利度進行了深入考察,該研究以中級水平學習者、高級水平學習者和母語者共48人口語錄音作為樣本,對其語速、平均語流長度、無聲停頓頻率和時長、有聲停頓頻率和時長、重復頻率和修正頻率共八項時間性語音指標進行測量,發現1)高級水平學習者流利度難以達到母語者的水平;2)水平高的學習者并非在所有指標上都優勝于水平低的學習者。該研究的后一發現說明了并非所有流利度的時間性語音指標都與語言水平有關,有的可能是由個體說話習慣而決定。另外,一些研究也發現以下的因素會對二語學習者的流利度表現有所影響:焦慮度(張莉,2005)、性別(陳默,2012)和語言使用投入時間(Du,2013)。
流利度是對外漢語口語教學的重要方面,也是口語測試中一個重要的考核或測量項目,了解漢語母語者對學習者口語流利度的感知判斷、找出測量話語流利度的關鍵指標、探索學習者口語流利度深層的認知機制,都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研究、習得研究、測試研究,以及口語自動化測試的開發等都有重要影響。因而在現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對漢語二語流利度作深入的分析和探討是十分必要的。
本研究聚焦于對漢語二語學習者口語產出的感知流利度(主觀判斷)和話語流利度(客觀測量)進行考察分析,探討漢語二語流利度的感知模式和口語測試中流利度的指標。具體來說,本研究的研究問題如下:
(1)漢語母語者對漢語學習者流利度的感知有何特點?母語者在評判二語流利度時,對哪一個特征/指標最為關注?
(2)如何測量漢語學習者的話語流利度?哪些時間性語音指標是口語測試中最能反映漢語二語流利度的關鍵指標?
3.1 研究方法
3.1.1 口語樣本
本研究的口語樣本是來自于6位中高級漢語水平學習者和3位母語者完成同一口語任務的錄音片段。學習者是美國楊百翰大學三年級中文課同一個班的學生,他們的母語均為英語,學習中文的時間為兩年以上,在過去的一個學期和完成口語任務的學期內,他們上同樣的中文課。3位漢語母語者分別來自于中國北方、南方和臺灣地區,是楊百翰大學的本科生。9位錄音人年齡在19至22歲之間(M= 20.5;SD=1.05),男女比例為2∶1。學習者被要求以作業的形式完成交際性獨白(communi-cative monologue)的口語任務,任務內容包含對事實陳述和比較分析兩種交際功能(見附錄)。他們在語音實驗室使用Audacity軟件完成錄音,漢語母語者在同樣的環境中完成該任務,在錄音前有5分鐘左右的時間準備。在對流利度考察時,我們截取每一樣本中約2分鐘的片段作為考察樣本,這些片段都能包含具有完整而連貫意義的段落。所有的錄音由一位中國學生轉寫和標注。
3.1.2 感知流利度問卷
60位母語者聽話人通過完成感知流利度問卷對口語樣本的流利度進行評分。這些聽話人是楊百翰大學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來自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年齡在18至40歲之間(M= 25.5;SD=5.29),男女比例為7∶18,均在成年后到美國,母語為普通話。他們沒有經過任何的語言學訓練。母語者聽話人被要求按照其直覺對所聽到的口語樣本的流利度、正確性和口音進行評分,回答問卷,他們在評分時并不知道說話人的身份和情況。因此他們并不是以語言測試員的身份評價學習者語言能力的高低,而是以普通聽話人的直觀感受評判說話人的語言表現。通過引入有關正確性的問題,聽話人能夠下意識地把流利度與正確性區分開來,這樣我們能更好地了解他們對流利度定義的看法。
同時,為了更好地了解母語者聽話人感知二語學習者口語流利度時會否偏重于關注其三大特征中的某一方面(速度、停頓、修正),而對流利度有不同的理解,我們對母語者進行隨機分組,考察不同組別的聽話人對同一口語樣本的感知判斷是否具有差異性。我們采取Bosker et al.(2012)的分組方法,把聽話人分為4組,每一組在判斷時分別關注流利度的不同特征:第一組以對流利度的整體印象進行判斷;第二組被提示關注口語樣本中的停頓情況,在此基礎上對流利度做出判斷;第三組被提示關注修正/重述情況,在此基礎上對流利度做出判斷;第四組被提示關注語速,在此基礎上對流利度做出判斷。不同組別的聽話人在完成問卷時,都會回答三個有關流利度的問題,第一個問題為:“你認為他/她說得流利嗎?”選項從0“非常不流利”到5“非常流利”以六度量表形式出現。第二個問題是“如果你認為他/她說得不流利,是什么因素讓你有這樣的想法?”聽話人以多選的方式指出不流利表現有哪些。第三個問題是“請在影響說話不流利的因素里面,選出兩個你認為最重要的因素。”聽話人選擇兩個最突出的不流利度表現。
3.1.3 話語流利度的測量
在Kormos(2006:163)所總結的10個時間性語音指標(見上文)基礎上,我們選擇其中8個最常用的時間性指標對話語流利度進行測量,分別是語速(SR)、發音速度(AR)、發音時間比(PTR)、平均語流長度(MLR)、無聲停頓頻率(NSP)、無聲停頓平均長度(MLP)、有聲停頓頻率(NFP)以及非流利頻率(ND)。另外兩個與重音有關的指標之所以不被采用,是因為重音現象并非漢語的突出特征,再者,漢語的詞匯重音并無清晰界定,因此該指標不納入考慮范圍。
3.2 結果
3.2.1 感知流利度——母語者聽話人的主觀判斷
對感知流利度的考察主要通過母語者聽話人所完成的感知流利度問卷進行。從選擇頻次方面看,無論是基于個別樣本還是所有學習者的樣本,聽話人都認為導致學習者話語不流利最主要的兩個因素是語速和無聲停頓(見表2)。

表2:導致學習者話語不流利的最主要的因素
同時,我們針對可能導致話語不流利的因素進行回歸分析,即建立流利度(因變量)與可能相關因素(自變量)的多元線性回歸模型。基于最小二乘法,我們給出每個因素的回歸系數。某因素的回歸系數的絕對值越大表示該因素對流利度評分的影響越大,回歸系數為零意味著該因素沒有影響。與此同時,我們針對每個因素的回歸系數進行假設檢驗并給出相應的p值。對于每個因素,原假設H0為該因素的回歸系數是0。若p值<0.05,則推翻原假設,得出該因素有顯著影響的結論,反之,則該因素沒有影響。此外,我們通過殘差分析驗證了模型的可靠性和有效性。通過回歸模型分析發現,聽話人所選擇的導致個別樣本話語不流利的因素中,無聲停頓的長度、語速、有聲停頓的頻率、語碼轉換的頻率、不完整句子的頻率、修正/重復的頻率都與流利度評分有關,其中無聲停頓的長度和語速對評分的影響最為顯著(p值幾乎為零),由此可以得出母語者聽話人并不單純基于某一個因素而判斷話語的流利度,而是對各因素進行綜合考量。另外,語速與無聲停頓長度的相關系數最大(0.49),其相關關系強度大于語速與其他因素例如有聲停頓的頻率(0.28)、修正/重復的頻率(0.29)的關系強度,意味著語速和無聲停頓長度二者相關性最強(見表3),這說明了母語者聽話人在關注無聲停頓的長度和語速時,會認為語速慢的話語無聲停頓時間也較長,二者共同導致話語不流利。這一結論體現了Lennon(1990)的觀點,即語速的差異是一種停頓現象差異(包括停頓位置、長度和頻率)的反映。有聲停頓的頻率對流利度評分在統計學意義上不存在影響(p=0.16>0.05)。

表3:不流利因素之間的相關關系
為了了解聽話人對流利度的認識是否會偏向于某一方面(語速、停頓、修正),我們對聽話人進行分組,有意識控制他們的關注點,以考察他們的主觀判斷會否因為關注點改變而變化。前文已提過,我們把母語者聽話人分為四組,每一組在判斷時分別關注流利度的不同特征,在此基礎上對流利度做出判斷:第一組母語者根據對流利度的整體印象進行判斷;第二組關注停頓現象(包括無聲停頓和有聲停頓),第三組關注修正/重述現象,第四組關注語速現象。統計分析發現,母語者盡管被提示關注流利度的不同方面,但4組聽話人感知流利度的評分一致,無較大差異,說明他們在對二語學習者口語流利度進行評判時并不會只側重于語速、停頓或修正某一方面,而是不同方面因素的綜合作用決定他們對流利度的判斷,這一發現與荷蘭語二語流利度研究的結論相同(Bosker et al.,2012)。
值得注意的是,母語者聽話人因受到實驗設計中對關注點控制的干擾,在選擇導致個別樣本話語不流利的因素時存在一定的組別差異,但對于語速,4組聽話人的意見卻非常統一(見表4):他們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語速過慢是說話人不流利的主要原因,語速過慢在4組中均為不流利因素選項中選擇人數最多的一項(31%,31%,31%和37%)。
3.2.2 話語流利度——發音人口語樣本時間性語音指標的客觀測量
對話語流利度的考察主要通過對發音人口語樣本時間性語音指標的測量,不同口語樣本時間性語音指標上呈現不同的特點,體現出不同說話人不同的說話習慣和思維習慣,有的說話人語速較快,但無聲停頓較多、有聲停頓也多;有的語速較慢、無聲停頓也不多,但無聲停頓的時間較長,見表5。
3.2.2.1 話語流利度與感知流利度的關系
在說話人說話習慣和思維習慣呈現多樣化的基礎上,母語者聽話人是如何評判這些口語樣本的流利度、并產生相對一致性的判斷,聽話人對二語學習者流利度的主觀判斷與話語流利度的客觀測量二者間有何關系,這些都是本研究所關注的問題。

表4:母語者聽話人基于不同關注點分組的感知流利度評分差異

表5:不同口語樣本話語流利度測量結果的比較
我們把聽話人感知流利度的主觀判斷和發音人話語流利度的客觀測量結果相對照,發現感知流利度與話語流利度的測量關系密切。其中感知流利度評分與語速(r= 0.927**,p=0)、平均語流長度(r=0.884**,p=0.002)以及無聲停頓平均長度(r=-0.809**,p=0.008)存在顯著相關。有聲停頓頻率(r=-0.112,p=0.774)和非流利停頓頻率(r=-0.158,p=0.684)與感知流利度無相關關系,說明母語者對流利度的感知判斷并不受說話人的有聲停頓,也即不表義的插入語,如“嗯、呃、那個、然后”等影響,他們認為這反映了說話人正在思考,而非不流利的表現;母語者聽話人的判斷也不受說話人非流利表現如重述句子、修正讀音或詞語等的影響,他們認為這是說話人的口誤(slip of tongue),而非不流利的表現。
前文提到,母語者聽話人從個體樣本和整體樣本出發都主觀認為無聲停頓和語速對感知流利度評分影響最大;另外,分組后受到關注點干擾的聽話人在選擇導致個別樣本話語不流利的因素時存在組別差異,但對于語速的意見卻非常統一;再加上感知流利度評分與話語流利度測量結果中的語速最為相關,三組數據都共同支持語速與流利度密切相關的結論。也就是說,不管是對某一個體樣本單獨的判斷還是對多個樣本的整體判斷,不管母語者聽話人的關注點有何改變,對學習者口語語速的測量能夠最精確且穩定地反映聽話人對二語學習者整體流利度的感知判斷,可認為語速是判斷漢語二語流利度的關鍵指標。這一結論在其他基于印歐語言的流利度研究中也能找到證據(Lennon,1990;Riggenbach,1991;Towell et al.,1996),對流利度的感知是一種跨語言的認知能力。但這并不意味著語速是判斷漢語二語流利度的唯一指標,更不能理解為二語學習者只要提高語速就能提高其口語流利度。研究者早就指出,對流利度的感知是一種極為主觀的判斷(James,1983:114),聽話人在感知二語學習者的流利度時,往往會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有的甚至不屬于流利度范疇內,例如學習者的口音(Derwing et al.,2004;Ros-siter,2009),下文詳談。因而我們所提出的語速是判斷漢語二語流利度的關鍵指標,實際上是有一定的語境,即聽話人在傾聽二語學習者的話語時,會從語速、語流長度、無聲停頓、有聲停頓(插入語)、修正、重復等方面綜合評價學習者的流利度,但聽話人對學習者的語速最為敏感,學習者的語速對母語者判斷其口語是否流利有較大的影響。
3.2.2.2 流利度與口音的關系
在觀察樣本時,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一位學習者發音人(學習者1)在話語流利度方面有著很好的表現,與母語者發音人的表現并無太大的差異(見表6)。他的語速(255.71個音節/分鐘)甚至高于母語者的平均語速(245.89個音節/分鐘),而在他的話語中,不存在有聲停頓或修正、重述的表現。雖然他的感知流利度評分(4.53分)在學習者樣本中是最高的,但卻低于所有的母語者樣本(4.88分、4.83分、4.98分)。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學習者的無聲停頓頻率(102.7次/分鐘)遠高于母語者(均值為26.37次/分鐘)。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學習者有較明顯的外國口音,學習者1的發音得分低于母語者,并且二者在統計學上存在顯著差異(p=0)。

表6:學習者發音人1話語流利度測量與母語者發音人的對比
為了驗證第二個可能的原因,我們嘗試在母語者發音人樣本中找出發音對流利度感知判斷影響的類似證據。三位母語者發音人的流利度表現十分接近,在話語流利度測量中,尤其是平均語流長度和無聲停頓平均長度方面,母語者之間不存在在統計學意義上的差異(p= 0.368,p=0.218),但母語者3在感知流利度評分中得分最高。母語者3的普通話非常標準,而其余兩位母語者則帶有較明顯的南方口音,母語者3發音的得分顯著高于其余兩位母語者(p=0.001)。在母語者發音人的樣本中,我們同樣找到發音影響流利度感知的證據。通過學習者1和母語者樣本的比較發現,母語者在評判二語學習者的流利度時,會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發音是其中一個可能的因素。在目前,關于流利度與口音的關系的討論中仍存在一定的爭議,Derwing et al.(2004)和Rossiter(2009)的研究都發現聽話人對流利度的印象可能會受口音影響,但Pinget et al.(2014)的發現卻認為口音與流利度相關性不強。本研究的發現支持前一派意見,認為母語者在感知流利度時會受到發音正確度的干擾。這讓我們回到最初所討論的流利度的定義,因為流利度的感知判斷可能受到發音正確性(口音)的影響,由此可見母語者發音人對流利度的理解更像是與其他維度(正確性、復雜性)界限模糊的廣義流利度。
3.2.2.3 非流利話語的表現
非流利度話語主要表現在停頓和修正兩個主要方面。其中停頓包括兩類,一類是無聲停頓,另一類是有聲停頓。在學生樣本的語流中,有時候停頓體現出說話人對內容的思考,如:
(1)我覺得,(停頓),雖然我不會在公寓里花太多時間。
(2)附近也有,嗯,火車站還有公車站。
有的體現出說話人尋找合適的詞匯進行表達,這樣的表現在母語者發音人樣本中極少出現。如:
(3)早上差不多八點、九點的時候,交通會很,(停頓),擠。
(4)我真的覺得空調不太,呃,必要。
有的則是由于說話人語言能力不足,表達時對所用的詞匯或語法不夠自信,而在不應停頓的地方停頓,這是母語者和學習者之間口語表達差異的顯著表現,在母語者發音人的樣本中沒有出現。
(5)我公寓的附近也有一些壁(停頓)球球場。
在修正方面,包括重復、重述和改正錯誤三類。在學生樣本的語流中,重復較多體現為詞匯的重復,有的體現出說話人對內容的思考,如:
(6)我,(停頓),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有的體現出說話人正在尋找后面緊接著需要表達的合適的詞匯,如:
(7)現在是秋天,天氣不太,不太熱。
重述指的是放棄未完成的句子,重新把句子再說一遍。通常是說話人改變想法,想要句子的內容,重新以另一個句子表達。如:
(8)我很,我還是很喜歡。
而改正錯誤,包括改正讀音、改正用詞或語法結構的錯誤,這樣的表現在母語者發音人樣本中沒有出現。如:
(9)它比我之前的公寓(寓,錯讀為第二聲),公寓貴。
(10)我住在楊百翰大學南部,南邊。
還有的改正只是一種口誤的表現,與說話人的語言能力無關,如:
(11)現在我覺得因為加州,不,猶他州不太熱。
高級水平的學習者能夠較熟練地運用關聯詞和句子的層次等語言表達手段連貫地進行成段表達,例如:
(12)除了地點以外我還會考慮租金跟公寓的設備,我的生活費跟租金都是我自己付的,所以如果我看到一套比較貴的公寓我可能不會想住在那里,我會問附近的人他們對這套公寓的印象是什么,而且他們有什么建議。
然而非流利的表達常常容易破壞句子的連貫性和邏輯性,影響聽話人對句子的意義的理解,例如在例(13)句中,說話人本來想通過“雖然……還……”的句型表達公寓條件對自己的重要性,但說話人在說到“還”的時候想到了新的表達方式,因而中斷表達,重述句子,插入“如果在公寓里面的話”強調當自己身處公寓里時,公寓條件對自己尤為重要,卻因此使句子“雖然……”的后半部分必要的關聯詞“但、還”缺失,因而破壞了句子意義的連貫性:
(13)我覺得雖然我不,不會在公寓里花太多時間,我還(停頓)如果(停頓)在公寓里面的話,我,我要那個公寓不錯。
盡管現有的研究能夠精確地測量話語流利度的時間性語音特征(如Derwing et al.,2004;Freed,1995;Freed et al.,2004;Iwashi-ta et al.,2001;Kormos&Dénes,2004;Meh-nert,1998;O’Brien et al.,2007;Ortega,1999;Riggenbach,1991;Segalowitz&Freed,2004等),但正如James(1983:114)所指出,聽話人對說話人流利度的認知是一種對語言行為的主觀反應,流利度不單純只是語速、停頓等因素而已。對二語流利度的考察有必要兼顧客觀測量和主觀感知兩個方面。二語學習者的口語產出與母語者之間存在“流利度差”(Sega-lowitz,2010:2),這種流利度差既體現于話語本身的客觀特征上,也受到聽話人的主觀感知判斷的影響。本研究通過分析60位母語者聽話人所完成的感知流利度問卷,并把聽話人分為4個組別控制其對流利度三大特征(速度、停頓和修正)的關注點,了解聽話人對漢語二語學習者口語流利度的感知情況,同時對口語樣本的8大時間性語音指標進行測量來考察不同說話人的話語流利度特征的異同,了解流利度主觀判斷與客觀測量之間的關系。
研究結果顯示,感知流利度和話語流利度測量存在密切的關系,母語者聽話人對學習者口語流利度的感知能夠通過對發音人的話語流利度的測量而進行預測。母語者聽話人對流利度的感知判斷是在速度、語流長度、無聲停頓、有聲停頓、修正/重復等方面的綜合因素基礎上建立的,而并不是基于單一因素。但聽話人對二語學習者的語速的感知最為敏感、穩定而且具有一致性,在眾多時間性語音特征中,語速指標能夠最準確地預測感知流利度。
Lehtonen et al.(1977)指出,流利度除了涉及語言學的特征以外,還與心理學、社會語言學等密切相關。本研究也發現,流利度的感知判斷不僅與時間性語音特征有關,還可能受到口音的影響,但由于口語樣本數量有限,這一結論還需作進一步考察驗證。Munro&Der-wing(2001)的研究發現聽話人對二語學習者口語流利度的感知判斷與說話人的口音或可理解度存在非線性關系,當語速不太快也不太慢時,聽話人對說話人的口音有最大的接受度,達到最佳的理解度。可見,二語學習者口語的感知流利度與他們的口音之間存在較為復雜的關系,有待更為深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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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ing Speaking Fluency in the Speech of L2 Chinese Learners
Liu Yu1,Wu Xinyi2
(1.Department of Asian and Near Eastern Languages,Brigham Young University,Utah 84604,U.S.A 2.Chinese Flagship Center,Brigham Young University,Utah 84604,U.S.A)
perceived fluency;utterance fluency;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speaking fluency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perceived fluency and utterance fluency of L2 Chinese learners’speech.It investigates Chinese native speakers’perception and temporal acoustic measures of Chinese L2 learners’and Chinese native speakers’speaking samples,and analyzes the fluency performance in these samples.It is found that the perceived fluency and utterance fluency are closely related that the perception of fluency can be predicted by measuring utterance fluency.Out of eight tempo-ral variables regarding utterance fluency,the perception of the fluency gap between native speakers and L2 learners is most easily seen in speech rate.Though raters made judgments based on different factors,speech rate is judged most consistently among raters.The accuracy of accentedness might affect native speakers’perception of fluency.
H195.3
A
1674-8174(2016)04-0032-10
附錄:學習者所完成的交際性獨白口語任務
【責任編輯 劉文輝】
2016-10-18
劉瑜,女,美國楊百翰大學東亞語言學系助理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對外漢語教學、二語習得、語言測試。電子郵箱:rachelyuliu@byu.edu。吳辛夷,女,美國楊百翰大學中文領航中心客座助理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政策、對外漢語教學。電子郵箱:xinyi_wu@byu.edu。
“請用5~10分鐘左右的時間回答下面的問題:請你介紹一下你現在住的地方。你喜歡你住的地方嗎?為什么?你在選擇住的地方時,什么條件對你來說很重要,什么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