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馮太
給小說取個好標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你即將讀到的這個小說。
我本想將其命名為《1984》,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們全都出生于1984年,但這個標題早就被人用了,我再用,就有附庸風雅之嫌。冥思苦想過后,終于想到了《老根兒》。老根兒是我老家的方言,廣義的老根兒泛指所有同一年出生的人,狹義的除了同一年出生之外,還得是拜把子兄弟。本文所說的老根兒是狹義的。
許保山
許保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老根兒。他出生那年,也就是1984年,保山的父親光榮地當上了村里的護林員,于是,就想將他取名為“許保林”,只是這名字在5天前被我的父親搶注給我了,考慮到君子不奪人所愛,故重新取名叫許保山。
我跟保山不僅是老根兒,還是鄰居,咱倆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后來又一起上學。由于我們總穿一樣的衣服,名字又只差一個字,老師和同學們都以為咱倆是雙胞胎。我記得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的第一第二名總被咱倆包攬,留給其他同學無比羨慕的目光。這些事都是后來我媽說的,我印象不深。保山在我頭腦里的第一印象來自于那次數學比賽。
那年,學校要選拔一名學生去參加縣里的數學比賽,很榮幸,我擔任了這一使命,保山則遺憾地落選了。那時候,咱倆誰也沒去過縣城,不知道縣城究竟是一所大學校呢,還是一座大村莊。保山送我到村口的時候天還沒亮,他在我的右邊胸部狠狠地擂了一錘,險些把我打倒。但考慮到他的行為是出于對我的鼓舞,我也就不大好意思還手了。后來我不負眾望,拿了個第二名回來。我拿著獎狀,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保山家,想把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保山的母親拿著獎狀看了一遍又一遍,嘖嘖地贊嘆道:全縣第二啊,我們村總算出了個人物了。保山聽后,冷冷地說:考個全縣第二還算不得人物,以后能掙一萬塊錢那才叫本事。那時,我們不僅還沒學會四則混合運算,甚至連比百更大的數字單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說的一萬讓我費解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保山自然而然地輟學了,家里實在沒錢送兩個孩子上學,而他哥哥的學習成績比他好。沒有保山的教室,顯得特別沒勁,總覺得里面空蕩蕩的。我問保山:你爸憑什么送你哥哥不送你?你哥哥比我們多了思想品德和自然兩門課,他的分數肯定比你高,這不公平。保山說:不是分數,是名次,我哥哥考了全班第一名,而我是第二名,第一名不小心被你拿了。那時候我就有了一種愧疚感,為什么我不故意做錯兩道題,把第一名讓給保山呢?如果他們兄弟倆都考第一的話,按照“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的傳統,那么,讀書的就一定是保山了。而我的妹妹還沒到上學的年紀,自然也就沒人跟我爭上學的指標了。也就是說,哪怕我考了個倒數第一名,也能正常上學。
那一年,保山像村里半數的孩子一樣,在家里放牛、做飯。放牛這件事是要承擔風險的。我們村養的都是水牛,水牛有著長長的犄角,還喜歡打架,打紅了眼就會不管不顧,誰不讓它打它就挑誰,據說保山的腸子差點就被挑出來了。做飯也不容易。首先是點火,由于人矮,保山要想點著火,就得整個人都爬進鍋洞里面,點著以后就得快速地爬出來,否則會燒著自己。每次點完火,保山的臉上都糊滿了鍋底灰,分不清鼻子眼睛。燒菜也頗費勁,人還沒有灶高,只能在腳下墊一把椅子,然后雙手緊握鍋鏟,來回翻動。保山就這樣過了一年。
這一年里,保山偶爾也會來找我玩兒打板兒。打板兒是我們老家的一種游戲,將紙折成方方正正的板兒,輪流用自己的板兒打別人放在地上的板兒,打翻過來了就算贏。我的板兒是用廢棄的作業本折成的,保山的則是用他的課本折的。他說反正不上學了,與其將這些書放在家里占地方,還不如折成板兒痛快。作業本的紙張質量遠沒有課本硬實,因此我老輸。輸急了,我也想過把不用的課本撕了折成板兒。但我父母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不愛惜書本的人注定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兒。盡管我年紀還小,但我明白成大事兒是個好意思。不就是輸幾個板兒嗎?大不了不玩兒了。
第二年,據說糧食的價格有所上漲,保山又回到了學校,成了班上的第一名。但相對我而言,他畢竟是低年級學生,我有足夠的優勢指導他的作業。每次他做家庭作業時,我都會在傍邊指手畫腳,告訴他答案,而保山則堅持要自己獨立完成,不接受外援。為這事兒,咱倆沒少打架,關系也就越來越疏遠了,以至于過來的好幾年都沒怎么聯系。
我讀初二的時候,保山也考近了我所在的二中。當時我們縣有兩所重點初中,實驗中學和二中。實驗中學在城中心,限城市戶口,二中在城邊上,不限戶口。可是到保山小升初那年,政策發生了變化。首先是合鄉并鎮,然后二中就不再是重點初中了,但凡戶口在我們鎮的應屆小學畢業生,只要考試及格了,都能讀二中。這樣一來,校園里各種牛鬼神蛇就多起來了。但不管怎么說,好歹也算進城了。進城了的保山整天跟城邊的一些孩子混在一起,學古惑仔,還紋了身。一到了下課時間,他們一伙人就從庫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或生了銹的西瓜刀,在走廊里嬉戲,嚇得那些膽小的學生哇哇地叫,然后他們就哈哈大笑。我曾告誡他說,不要這樣,像我們這樣的山里娃兒,只有讀好書,才可能有出息。保山則不屑地說:跟有錢人處好關系更重要。于是我就背地里笑他傻:那些算什么有錢人啊?有錢怎么不去讀實驗中學啊?
有時候我也會站在保山的立場上想問題:錢對他來說,的確太重要了。保山不像我,每到了周末就回家取生活費。他周末一般不回家,而是去他父親在城里的出租屋,然后取出他爹的人力三輪車拉人,自己賺生活費。這時候,他父親就會回家盤那幾畝薄田。運氣好的話,他拉一天的收入夠他兩個星期的生活費。看著保山大把花錢,有段時間,我也對拉三輪十分向往,但我父母不同意,他們說,學生的任務就是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
有一天,保山突然找到我,問我們班上是不是有一個留著包菜頭、皮膚很白、個子不高的女同學,家住城里面。我說有,但她不是城里人,她媽在城里賣菜。這時,保山突然塞給我十塊錢,說:千萬別讓她知道我在拉三輪。我不明就里,自然不肯拿他的錢。他說:昨天她正好坐我的車,并且問我是不是206班的,我裝啞巴,沒跟她說話。你千萬別告訴她我的事情,讓人知道了多難為情啊!我想想也對,誰愿意跟一個拉三輪的做校友啊?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錢。
我中考前夕,保山終于被學校開除了,不是因為拉三輪,而是因為打架。據說是為了爭奪一個女孩子,雙方大打出手,保山他們將對方一個家伙砍成了重傷。保山他們5個兄弟一起被開除了,并且約著一起去沿海打工。
送保山出村口的時候,我也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擂了一拳,算是扯平了。
一年后,我如愿以償地坐進了縣第一高級中學的教室,保山也鬼使神差地回來了。保山說: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沒身份證,稍微正規一點的廠子都不敢要我們。我問他是不是回來辦身份證?他說一來是辦身份證,二來是回來弄個文憑。我問他怎么弄,他說:要想進工廠,就要有初中文憑。原來,那年國家出臺了強制九年義務教育制度,縣里要求學校把流失的適齡兒童全部招集回來,開掃盲班,并給每個掃盲班學生每月發100塊錢的生活費。我當時的生活費是每月80元。保山比我幸運,免費讀書不說,每月還有100塊的生活費。
掃盲班離我的學校不遠,但保山從來沒有來找過我,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晚上十點多,教室、宿舍全部都熄燈了,不知道保山用了什么辦法進了學校,還溜進了我的宿舍,黑燈瞎火地就鉆進了我的被窩。他用被子將我兩捂得嚴嚴實實,悄悄地問我有沒有日過逼。那個年齡段的我,對這事兒盡管好奇,卻從不敢想,一聽到都會臉紅心跳。我說沒有,莫非你有?他不無遺憾地說:沒有,差一點就有了。他說,他的珠海打工的時候,因為沒有身份證,只好進了一家小作坊,在那里彈棉花。作坊旁邊就是一家大工廠,比我們學校大好幾倍呢。工廠院墻外面,每天晚上都會有好多雞站在那里賣弄風騷。我打斷他說:你開玩笑吧?大城市也有雞?就算有,晚上早睡著了,只有在天亮前才會打鳴的。保山聽后,笑得將被子一陣亂踢,差點把我的室友都給吵醒了。他告訴我:不是那個雞,是城里專門賣那個的女人。他說,那些雞穿得可漂亮了,他甚至打賭,我們村的那些女的,十年也穿不起那么好看的衣服。但她們認錢不認人,只要給錢,就可以拉到樹林里去日。他看見好多廠里的人都日了,心里就有些癢癢。發了工資后,他走到一個看上去很年輕、漂亮的雞面前,問多少錢。那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問他有沒有滿十八歲了。他說:我有錢。那雞說:不是錢的問題,你應該把你的第一次留給你愛的女人。保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就走了。
講完故事,保山問我想不想知道日逼是什么感覺?我說這是男生宿舍,想也沒條件,還不如不想。保山說他可以幫我。說完就將他的手伸進我的褲襠,一陣亂動過后,我還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保山說,他在珠海的時候,想女人了就這么干。若干年后,我上了大學又畢業,沒女朋友,也這么干。
掃盲班結束后,保山也如期拿到了身份證,卻沒有離開。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光有身份證也不抵事,他們沒給我們發畢業證,而是發了個什么雞巴業證,外面不認的。我讓他拿出證來看,是一個藍色的本子,上面寫著肄業證。“業”前面那字兒我也不會讀。我們的畢業證都是紅色的。保山說:我想好了,先留下來學一門手藝,等有了手藝,走到哪里都不怕了。
保山所說的手藝是修車,他在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家汽修工廠當學徒。但我認為,保山還學會另一門手藝:說臟話。不知什么時候起,保山每說一句話都會帶上生殖器官,以男性的居多。那時候,我們學校的伙食不大好,很多同學中午都跑外面來吃。我一次,我也出來吃面。突然想到了保山,就約他一起。保山從一輛大貨車底下鉆出來,一身的油污。聽說我約他吃面,隨手將手里的扳手丟在地上,說:面有什么雞巴好吃的?有本事你把我弄進你們學校,讓我也吃一回一中的食堂。我說這個容易。吃完食堂,保山扭頭吐了一大口痰,說:什么雞巴玩意兒?比他媽豬食還難吃!我說是你自己要來的。他說:以后你別吃這背時的食堂了,去我那兒吃。
保山在城里租有一間房子,雖然簡陋,但好吃的不少,臘肉雞蛋什么的應有盡有。當時他哥哥也沒上學了,家里沒什么負擔,也就舍得吃了。我在保山那里蹭了一年半的飯。后來保山不修車了,買了一輛正三輪摩托車跑運輸。那會兒,從縣城到我們村還沒有公交車,村民們趕集有兩個選擇,要么走路,要么就坐保山的三輪車。我問保山為什么不修車了,他說:沒什么雞巴前途!干這一行,沒本錢,永遠也別想自己開廠子。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偷廠里的鋼圈賣,被發現了,但我沒有揭穿他。我說:我要是考不上大學,也學你跑車,到時候你教我啊。保山聽后,一腳急剎車,然后哄我下車。他說:你個狗日的!還沒考就想后路,一看就知道不是個什么雞巴東西!我要是你,吐泡口水就淹死了!那年,他把我扔在半路。其實我是跟他開玩笑的,考大學對我來說,那是小菜一碟,關鍵是考什么樣的大學。
高考結束,填志愿那天,保山也來了。他對我說:你就填青蛙大學,要是有把握的話,填牛蛙大學也行。當時我納悶,什么叫青蛙大學?仔細想想,大概是他在惡搞,他說的應該是清華大學,牛蛙的個頭比青蛙大,所以應該更牛。我說清華大學我考不上,就別填了。保山一下子就怒了,他沖著我吼:你就這么不中雞巴用?老子的好運氣都被你占了,連個青蛙大學都考不上?我說:清華大學是那么好考的?再說,我占你什么了?保山說:你別給老子占了便宜還雞巴賣乖!老子一出身好運氣就被你占了。首先是名字,你比我早生5天,就把我的名字搶走了;后來,要不是因為你考了第一名,我會停學一年?不停學一年,我不也一樣能上重點初中?你在老子面前都這么狠,在青蛙大學面前狠一點會死?我不甘示弱:你自己跟別人學古惑仔,怪我?保山說:我們一起入學的,我永遠都比你低一個年級,而且一輩子都跟重點初中無緣,這書讀起來還有他媽逼的意思?我感覺保山已經不可理喻了,就不再搭理他了。
我沒想到的是,這一不搭理就是好幾年。大一回家過年,從城里到我們村的公交車已經開通了,保山不知所蹤。我找到他們家,他父親也說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就這樣,我再也聯系不上他了。本科畢業后,我又讀了研究生。我不明白,除了讀書,我還能做什么?
我研究生畢業前半個月,家父不幸病逝。安葬老人需要很多錢,我一時六神無主。可就在這個時候,半山卻神秘地出現了,從天而降,大腹便便,并幫我墊付了所有的錢。保山問我畢業后有什么打算,我說不知道。他說:要不你來我公司吧。我問他什么公司,他說他打算回縣里,開一家農機銷售公司,加盟的。我說我沒學過市場營銷學。他說這玩意兒不用學。我想了想,說:算了吧,我占了你那么多的好運氣,現在突然不占了,有點不習慣。保山說:那隨你,什么時候想通了,隨時回來找我。
想通這件事很容易,但我沒勇氣回去找他,我漂泊在各個城市之間,找不到家的方向。我說的漂泊,其實是個偽命題,準確地說應該叫巡考。不管哪個城市招考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什么的,我就會義無返顧地去考——應該是陪考才對,考完就跟這座城市說再見。這些年,我一直沒回老家。聽說,保山的公司越來越火了,他本人還當上了縣政協委員。最后,我終于考進了一家事業單位,欣喜地給打電話給保山報喜。保山聽后,沉默了老半天,然后只說了一句話:考全縣第二還算不得人物,能掙一萬塊錢那才是真本事。
梁麻子
梁麻子臉上一顆麻子都沒有。
我上小學六年級那年,轉學到了鄉里的完小。我父親說,鄉小的教學質量肯定比村小要好,去那里上一年學,考進重點初中更有把握些。鄉街子上唯一的一家電子游戲室的老板叫梁麻子,此人名氣很大,所有人都不把玩電子游戲叫打游戲,而是叫“去梁麻子那里”,家長勸誡孩子不要不學無術、玩物喪志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去梁麻子那里”。由于梁姓在我們當地很少見,所以班上唯一的梁姓同學就被叫成了“梁麻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梁麻子是留級生。那時候,留級生是很不討人喜歡的,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我只是隱約感覺到,班上的同學都不大跟梁麻子一起玩。我初來乍到,不明就里,自然也就不好輕易拒絕跟誰玩,但也不主動找誰玩。那天中午,梁麻子悄悄走到我身后,向我討教一道數學題,是一個一元二次方程,他不會解。我耐心地告訴了他。從此他就天天跟著我,時不時還會買一支雪糕來賄賂我。那時候,我只吃得起冰棒,至于雪糕,只有看著別人吃暗地里咽口水的份兒。
吃了梁麻子十來條雪糕后,突然有一天中午,梁麻子手里捏著三支香、一疊紙錢走到我面前,說要跟我結為老根兒。我知道他跟我一樣,都是1984年出生的,也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或許你會說我勢利,吃了十幾條雪糕就跟人結老根兒了。但我要說,雪糕固然好吃,卻不是我跟梁麻子結老根兒的主要原因。我已經得知,梁麻子之所以留級,不是因為他沒考上初中,而是因為他沒考上重點初中,數學拖了他的后腿,他不甘心,于是就選擇了留級,不考上重點初中誓不罷休。我父母常跟我說,要跟那些胸懷大志的人交朋友。梁麻子就是這種人,胸懷大志跟吃雪糕并不沖突。
在學校的小樹林里,天地為證,我跟梁麻子結成了老根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結完老根兒,梁麻子就邀請我去他家吃午飯,他家離學校近。梁麻子家的房子應該是當時全鄉最好的,兩層樓,例外都粉刷過了的。原來,他父親就是承包了鄉上到縣城這條路線的公交司機梁三師傅,比開游戲室的那個梁麻子還好有錢。我沒想明白的是,梁麻子竟然有一個母老虎似的媽。其實,他媽對我挺客氣的,很熱情地招呼我吃飯,還不停地。我說她兇,是說他對梁麻子兇,每句話就是兇巴巴的,就像對付階級敵人一樣,仿佛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兒子一樣,或者說在她眼里,兒子還不如一個外人。剛吃晚飯,她就讓梁麻子去挑糞澆菜園子。挑糞這件事我在家的時候也做,但我只挑得動兩個半桶,而梁麻子的糞桶兩頭都是滿滿的。更重要的是,我父母從來不讓我中午挑糞,因為下午還要上學,怕耽誤了功課。因為梁麻子家只有兩只糞桶,我也就幫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在房前屋后瞎轉,無意中聽見了他媽跟鄰居的對話。鄰居說:孩子下午還要上學呢,怎么讓他挑糞呢?他媽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他格外了?天地良心啊,他帶同學回來,我認認真真做飯不說,連半句重話都沒跟他同學說過啊。鄰居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孩子下午還要上學,弄得身上臭烘烘的不好。后來的話,我沒記住,就覺得梁麻子他媽實在太刻薄。
挑完糞,梁麻子讓我在屋外等一會兒。我以為他去家里換衣服,可他出來的時候還是穿著上午穿的那套校服。我問他為什么不換,他說,另外一套臟了還沒洗呢。原來,他就只有兩套衣服,她母親的刻薄可見一斑。梁麻子沖我笑笑,神秘地從兜里拿出兩塊五毛錢,說:走,買雪糕去。我好奇,說:你媽這樣對你,還會給你錢?梁麻子說:他不是我媽,我媽早死了。他說,剛開始后媽對他還是挺好的,自從有了弟弟之后才這樣的。他還說:其實我早就該料到的,她姓史,一聽就知道不是好人,她哥哥的名字更有意思,叫史德成。說完就放聲大笑起來。我們當地話里面沒有翹舌音,史跟死同音,史德成也就成了死得成。這名字雖然好笑,但我認為,這點笑料不足以抵消他后媽對他的刻薄,況且,梁麻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擔心他的錢是從家里偷來的。梁麻子說,錢是從他的床頭柜里拿的,每天中午回去,里面都會有兩塊五毛錢。我說,大概是他父親梁三師傅放進去吧。梁麻子表示贊同,說:所以我不跟那個女人說嘛。
我跟梁麻子結老根兒的事情很快就被班主任楊老師知道了,她單獨找到我說:你最好跟他保持距離,你去過他家應該知道他家的情況,在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十之八九心理都不健康。健康這個詞我是知道的,但心理健康我就不大明白了。我誤以為梁麻子得了心臟病,還暗地里為他抹了好幾把眼淚。
轉眼小學就畢業了。我去學校取錄取通知書,結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全縣第七名。我問楊老師,梁麻子有沒有來。她無奈地搖搖頭,說:這孩子命苦!他考了全校第三名,全縣第十三名,上重點中學一點問題都沒有。只可惜這孩子他……我一聽,急了,以為他心臟病發了。楊老師接著說:只可惜他人跑了。跑了?我吃驚不小。是的,跑了,楊老師說,梁麻子受不了她后媽的虐待,跑了,誰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父親把車賣了,找他去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
整個暑假,我都在祈禱,祈禱梁麻子的父親能夠把他找回來,跟我一起上學。結果卻事與愿違。
開學沒多久,我收到了梁麻子的來信。他不知道我在哪個班,所以收信人的地址只寫到了學校,還好我跟收發室的老頭關系不錯,否則,說不定就收不到了。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欄填的是“內詳”。信的內容沒有什么特別的,無非就是說他在外面一切安好,讓我不要擔心,說他如何如何懷念上學時的日子,特別的是,信封內還有一個信封,上面寫著“蔣勤勤收”。蔣勤勤是我和梁麻子的同班同學,幾年后,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女明星紅遍了大江南北,但她們不是同一個人。我記得梁麻子曾對我說我,他喜歡蔣勤勤,只是因為我成熟地較晚,那會兒還處于弗洛伊德所說的性的肛門期,并沒有覺得這種喜歡有什么特別的。但我明白梁麻子的意思,他估摸著,以蔣勤勤的學習成績,未必能順利考上初中,所以就讓我代為轉交。
事實上,蔣勤勤的確沒考上初中,而且還沒有選擇復讀,而是直接回家種田去了。我到達蔣勤勤家的時候,她跟她媽正好從地里回來。我也沒多想,就把信交給了她。我沒想到的是,蔣勤勤竟讓當著我和她媽的面將信打開。我發現,梁麻子寫給我和蔣勤勤的信其實是同一封,是墊著復寫紙寫的,我的是正本,蔣勤勤的副本,只是開頭的稱謂不一樣罷了。
我上初二下學期的時候,梁麻子回來了,還特意跑到學校來找我。我以為他跟他后媽和解了,我們又能一起上學了,盡管他將比我低一個年級,但好歹在同一所學校。可梁麻子卻說,他是回來辦身份證的,我這才意識到,梁麻子比我大1個多月,已經年滿16周歲了。
梁麻子沒有跟他后媽和解,等待身份證的日子,他在他家附近的采石場做短工,晚上也不回家,而是睡在簡易的工棚里。每周五放學,我都會去他那兒玩上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那段時間,梁麻子教會了我兩件事,一是打麻將,二是抽煙,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剛開始,我們打的是不輸錢的衛生麻將,后來見我技術有所提示,就跟他的工友們一起賭錢。我本有本金,梁麻子借我,輸了算他的,贏了我自己揣著。有時候,他的工友們會指責他慫恿中學生抽煙,要遭天譴。這時候,他就會義正言辭地說:屁!這年頭,男人要在外面混,不抽煙哪行?煙是重要的社交工具。不僅要抽煙,還要學會喝酒。喝酒我始終沒有學會,梁麻子說:保持清醒的頭腦,比豪飲更重要。
我已經記不清梁麻子再次離開是什么時候了,只記得他走后,我們只通過一次信,他告訴我他跟他父親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份像樣的工作——開車。后來就再也沒有聯系了,原因可能是因為我考上了高中,他不知道我的新地址,也可能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他的地址我一直都不知道,除了郵戳上的東莞兩個字。而那時候通電話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況且我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說不定跟我一樣,壓根兒沒有。
再次見到梁麻子,是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他開著一輛帕拉丁越野車,上面寫著“電力搶修”四個字。我問他:你當上公務員了?他說,事業單位,工勤崗。我接著問:工勤崗好像也對學歷有要求的吧?他不屑地說:這年頭,弄個本科文憑可能有些難度,大專還不像吃豆腐一樣容易?頓時,我感覺眼前的這位老根兒好陌生。我所認識的梁麻子不是這樣子的,他寧肯留級,也不愿委屈委曲求全上一所普通初中。
黃 杏
黃杏曾是我的同桌,坐梁麻子正后面。上了初中之后,盡管不再是同桌,卻一直在同一個班。上小學的時候,曾有同學對我說,黃杏喜歡我,我不以為是,盡管寒暑假見不著她的時候我會覺得心慌。那時候,黃杏讓我看不順眼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首先,是她經常穿牛仔褲,肚臍眼下方一條無比招搖的口子,一看就不像好人。那時候,女人的褲子開口都在側邊。至于其次、再次,簡直不勝枚舉。
上中學后,鐵一般的事實印證了我對黃杏的判斷。剛進校沒幾天,黃杏就成了學校里聞名的美女。每天下課時,就會有好多男學生和部分女學生涌到我們教室門口來看黃杏,導致門口擁堵,嚴重影響了其他同學上廁所。那些來看黃杏的男學生,一個個瞪大色瞇瞇的雙眼,嘴里嘖嘖有聲;女學生則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說:什么玩意兒?就這樣,還美女呢!
盡管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承認黃杏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只是上學那會兒,我媽曾對我說,黃杏這樣的女人是禍水,是會傾國傾城的,讓我離她遠一些,越遠越好。我想想,老媽的話有道理,好端端的國和城,就這樣被人給傾了,確實不像話。可是,一旦真遠離了黃杏,我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就像沒吃飽一樣。
那時候,黃杏每天就能收到大量的情書,有來自本班的,也有來自外班的和高年級的。離譜的是,有些外班的男學生,自己不敢把情書給黃杏,竟然請我轉交。有時候,我會跟他們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私自改動里面的內容?這時候,他們往往會出現兩種情況。要么笑吟吟地說:怎么會呢?聽說你們小學就是同學,你要是對她有意思,早就下手了;要么就兇神惡煞地說:你敢!你要是敢拆開看一個字,就讓你爹去一樓撿人!順便說一句,我們的教師在五樓。不管是那種情況,但凡經我手的情書,我都過目了的,不僅看了,還改了,或者直接扔了。有些人的文筆實在太差,錯別字連篇,比如一見鐘情,竟然有人寫成了“一劍衷情”。這種情書實在太糟糕,就被我撕了。當然,也有人寫得文采裴然的。面對這種情書,我就有些頭疼了。我必須模仿那個人的筆跡,將“一見鐘情”改成“一劍衷情”。我要讓黃杏知道,給他寫情書的人就這點水平。
中學時代其實是一個沒有標準的時代。水平有時候就好比一個既不響也不臭的屁,沒有人會在意的,尤其是對黃杏而言。那時候,我經常看見她跟不同的男生并肩走在一起,嘻嘻哈哈,有說有笑。這些男生全都穿牛仔褲,而且膝蓋處多半都有一個破洞。剛開始,我對黃杏的眼光表示懷疑。褲子破洞了連補都不補一下就穿來上學,可見家境之困難,而且這些人的學習成績也都不咋地,她究竟圖個什么呢?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些富家子弟,新牛仔褲故意弄破幾個洞是一種潮流。但我總覺得這種潮流有些不倫不類,充滿了流氓習性。為此,我沒少提醒黃杏,少跟這些人來往,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出人頭地。黃杏剛開始點頭表示贊同,后來就有意躲著我、疏遠我了。
我說過,許保山考拉三輪掙取生活費,這種自食其力的做派讓我心生羨慕。初三時的一個周五,保山家里有事,就把三輪借給我感受一下賺錢的快樂。由于保山走的時候忘了把出租屋的鑰匙給我,因此,下半夜沒有生意的時候我就沒了睡處。那會兒,我們縣城里有通宵營業的錄像廳。考慮到過夜的問題,再加上看錄像對我的吸引力,我在凌晨一點多進了一家錄像廳。那時候,查夜的警察已經走了,錄像廳鬧哄哄,很多顧客都高聲嚷著要老板換碟,換一個好看的。老板會意,放起了A片。錄像廳里頓時安靜了下來。也不知什么時候,我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了女子叫春的聲音。剛開始,我疑心自己聽錯了,因為音響的位置分別是錄像廳的前面和兩側,后面沒理由有這樣的聲音。出于好奇,我往后瞥了一眼。這一瞥可不得了。盡管錄像廳里澄黃昏暗,但我依然看得真切,那一幕簡直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那張臉實在太熟悉了!黃杏,她就坐在我的正后方,兩個染了黃毛的痞子模樣的人坐在她的兩側。他們每人搭一只手在黃杏的肩上,肘部彎曲,將手從黃杏的衣領處伸了進去,每人握著她的一只乳房,還不停地在揉搓著。黃杏左邊的痞子發現了我,沖著我吼道:看什么看?沒得摸摸自己去!當時,我真想站起來跟他們干上一架。但轉念一想,算了。倒不是因為好漢不吃眼前虧,而是我覺得,黃杏已經無可救藥了。首先,是她自己來錄像廳的,其次,是她心甘情愿讓人家摸的,我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呢?
第二天一早,我第一個離開錄像廳。黃杏跟了出來,她讓我保密,并說:只要你不告訴我父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說:你放心,我什么都沒看見,從此以后,咱倆誰也不認識誰。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跟黃杏有任何來往,直到我讀大學三年級那年。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女中音讓我猜猜她是誰。我說我猜不出來,有話你直說,不然我掛電話了。對方說:你先別掛電話,先聽一首歌好嗎?那是一首校園民謠,《關于理想的課堂作文》。聽完音樂,對方又問我有沒有想起她是誰。我說沒有。接著,她自己開始唱了起來:我們曾經同路走,我們曾經是朋友……這時候,我就已經斷定她是黃杏了。記得上初中一年級那年,有一個作文的題目就是《我的理想》,當時,全班有三個人寫到將來要當作家,分別是我、黃杏和茍梨花。茍梨花一直都跟我有聯系,我能認出她的聲音。黃杏說她得知我在云南上學,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電話,并說她打算來云南旅游,順便見個面。
時間真的能沖淡很多東西,那時候的黃杏之于我,不過是一個來自家鄉的熟人,熟人見面,我沒理由推辭。我本想將她安置在學校里面的招待所,但黃杏說她不配,她說:我這樣的女人,住這種地方,不要玷污了象牙塔。我拗不過她,讓她住在了距離學校兩個街區的一家賓館里。晚上,她讓我去敘敘舊。
黃杏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袍,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她。見我支支吾吾,她又說:我問的是以前,我知道你現在不可能喜歡。那么以前呢?以前有沒有喜歡過我。我如實回答,說:喜歡過,只是你……只是我變壞了,是嗎?黃杏問:那我可以改邪歸正嗎?我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黃杏大笑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她為何發笑,笑完接著問我:你知道這些年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在夜總會工作。盡管我沒去過夜總會,但聽人說起過,那是一個不正經的地方。黃杏說:我跟很多男人都上過床,你要不要也上一回?不等我回答,她就開始脫衣服,不是脫她自己的,而是脫我的,她的睡袍沒有紐扣,輕輕一拉腰帶,兩座飽滿的乳峰就蹦了出來。我千百次地告誡自己不能亂來,但那時我已經發育完全,經不起這樣的誘惑。
完事之后,黃杏點燃了一支低焦香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優雅地吐了幾個煙圈之后,問我爽不爽。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繼續說:你們男人都一樣,穿上衣服一個個道貌岸然,脫了衣服全都是畜生!說完,她下了逐客令,并且揚言說:從今往后,咱倆誰也不認識誰,要是你三分鐘內不在我面前消失的話,我就將今晚的事情告訴你們校領導!我就這樣灰溜溜地走出了賓館。
那以后,我再也不知道黃杏的任何音信,也不想知道。研究生畢業以后,我“巡考”到一座海濱城市,竟然見到了黃杏,她從一家銀行出來,穿著該銀行的工作服。我打電話給我們共同的同學談友(此君曾暗戀過她好長時間),將我的所見告訴了他。談友冷冷一笑,說: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現在是商品經濟時代,有人賣車賣發財了,有人賣雜貨賣小資了,難道就不允許有人賣×賣進銀行?
我愕然。黃杏從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說我跟黃杏之間還有什么聯系的話,那僅僅是因為她比我小一天,我曾一廂情愿地認為她是我的老根兒。
王四眼
我從未想過會跟王四眼這樣的人有任何瓜葛,更沒有想到會稀里糊涂地跟他成為老根兒。
王四眼是我初中時的校友,同一個年級,但不同班。他的體貌特征過于明顯,總能留給人深刻的印象:他的雙眼下方各有一塊胎記,黑色的,跟眉毛平行,乍看上去像是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故而得名“王四眼”,至于他的真實姓名,大多數人都記不太清楚,包括我。
王四眼是黃杏的追求者之一,但比其他人霸道得多。每到課間十分鐘,他總會跑到我們教室門口,高呼黃杏的名字。有一次,數學課下了之后,老師在教室里跟一名同學講解習題。見有老師在,王四眼有些顧忌,在教室門口踱著方步。我出來上廁所,被他一把揪住,并說讓我把黃杏叫出來,還威脅我說如果不叫,星期五下午讓我父母給我收尸。本來他揪那一下就把我給揪疼了,再加上這樣的恐嚇,我就氣不大一處來。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我一把推開他,說:有種自己叫去!
星期五如期而至。王四眼叫了四個小混混堵住了我回家的路,說:你很拽是吧?當時我的確有些發怵,這種情況下,想逃跑是不大可能了,看來挨一頓打在所難免,與其唯唯諾諾,不如大義凜然,我說:我拽不拽關你鳥事?這時,王四眼從庫管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說:信不信老子砍了你?我說信,并指著自己腦袋說:往這兒砍,兄弟我要是哼一聲就是狗娘養的!這時,周邊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王四眼將刀高高舉起,卻沒有砍下來。那幾個小混混起哄,說:砍死他!你怕個雞巴啊?王四眼突然將刀放下,問我:聽說你是八班的班長?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就更加有恃無恐了,說:是又怎樣?王四眼竟然勾著我的脖子,說:兄弟,有話去樹林里說。我明白,要是去了樹林,后果將不堪設想,正想找個機會開溜,那幾個小混混卻不容分說地將我架到了樹林里。我只得在心里叫苦。
進樹林后,王四眼將刀插在地上,那四個小混混也不約而同地這么做。王四眼問我:你是哪年生的?我說1984,怎么了?他跳將起來,說:我操,這么巧?我也是84年的,要不咱們結成老根兒吧?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吃驚不小,不知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這時,那四個小混混又不容分說地按著我跪在他們的西瓜刀前面,王四眼也跪了下來,并且將右手拇指往刀口上劃,血就流了出來,然后指天劃日地說跟我結為老根兒。那四個小混混在,我想掙扎卻又力不從心,就這樣跟王四眼成了老根兒。
結拜完了之后,王四眼問我: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結老根兒嗎?因為你是班長,是我見過的最有種的班長。其他的班長都是些膿包,見了刀子就會嚇得尿褲子的,你敢跟我對著干,說明你是一條好漢。我想告訴他,我算不得什么好漢,只是因為當時人多,我估摸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樣,但我終究沒這么說,我說:既然我們是老根兒,那有件事你得聽我的,以后不許再去騷擾黃杏了。王四眼拍著胸脯說:這個當然!兄弟妻,不可欺,江湖道義我懂。既然老根兒你看上了,我絕不跟你爭。什么妻啊妾的?我跟黃杏的關系,充其量算是朋友。我也懶得解釋,他愛怎么想怎么想去。
那以后,王四眼果真不再騷擾黃杏了,我卻慘了。一下課,他就會堂而皇之地走進我們教室,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找我說話,有時候拿著幾本漫畫,有時候拿著隨身聽硬要請我聽音樂。
又一個星期五,我們老師有點拖堂,王四眼一直守在學校門口。見我出來,他拉著說,問我可不可以明天再回家,他邀請我去他家玩兒。我說你們家有什么好玩兒的?他神神秘秘地從書包里掏出一盤光碟,說:我們回家看電影好不好?《古惑仔》又出新的了,《猛龍過江》。我一聽,就沒好氣了。《古惑仔》這種電影有什么好看的?里面充滿了暴力。王四眼將光碟放回書包,又重新取出一張,說:那去我家唱拉卡OK好不好?黃家駒的歌。黃家駒確實吸引到我了,盡管我不懂搖滾樂,但我喜歡他的歌詞,比如《長城》《大地》什么的,我都耳熟能詳。
到了王四眼家,我立馬就意識到了,王四眼跟我壓根兒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是我們學校中少有的城里人,而且他父親還是某局的副局長。他的父母對我愛理不理的,更沒有招呼我坐下。王四眼見狀,說:爸,媽,你們怎么老這樣看不起人?我這位老根兒可不一樣,他是八班的班長!王父冷笑一聲,說:班長?班長看得上你這種人?我說我真是八班的班長,并且自報家門。王父將信將疑,王母的臉色開始有所變化,并給我倒水,試探著問我家是哪兒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父母姓甚名誰之類的。我一一作答。王父聽后,讓王母給我削蘋果,自己卻鉆進書房去了。王四眼說:你盡管給學校打電話問吧,不要老是隔著門縫看人!
王父從書房出來后,對我的態度形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說:小許啊,聽說你喜歡下象棋,正好我也喜歡,要不我們切磋一下?王四眼插話,說:爸你也太霸道了吧?我約老根兒來家里聽黃家駒呢!王父說:黃家駒有什么好聽的?你聽得懂粵語?再說,那黃家駒頭發染得跟火雞似的,耳朵上戴個圈圈,一看就不是好人,有時間多跟你老根兒學下棋。盡管王四眼一百個不愿意,我還是被王父拉到書房下棋去了。
王父的棋下得奇臭無比,而且他根本就無心下棋。他對我說:我們家王二(王四眼在家排行老二,他還有個姐姐當時在上高中)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啊!也不知我跟他媽上輩子做了什么孽,這狗日的就是不學好,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鬼混,不求上進。為了將他跟那些壞孩子分開,我才托關系送他去二中上學的。看來果然有效啊!小許啊,以后還請你多關照他一下,要是他在學校亂搞,你就告訴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學著大人的強調,說王四眼其實本性不壞,一切都是環境造就的。王父一聽,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低下頭,說:你說得對,我跟他媽實在太忙了,從小到大都沒怎么好好管過他,等我們發現他有問題的時候,再怎么打罵都難讓他回頭了。還好,蒼天有眼,讓他結實了你這樣的朋友。聽說你們還拜了老根兒?我說是。王父說:那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兒子了,我們是一家人,有什么困難你就告訴我,平時多幫幫王二。我點頭說好。
吃飯的時候,王四眼對他爹說:爸,你神通廣大,就跟學校說說,讓我轉班吧,轉去老根兒他們班上。王父想了想,說:行,我跟校長說。我趕緊接過話,說:轉班的事情,還是下學期比較好,我們兩個班的進度不一樣,我們班的語文都上到第十二課了,他們班好像才第十課呢,數學、英語什么的也是,我們班要快一些,現在轉過去他要是跟不上進度就不好了。王父說:那聽你的,下學期再轉,平時沒事的時候你多來家里,給他補補課。我嘴里答應著,心里卻在擔心,下學期王四眼要是真到了我們班,還是個麻煩事。
星期一,教學主任找到我,問我是不是去王四眼家里了。我說是。他說:你自己要多留個心眼!幫助差生是好事兒,但不能誤了自己。我明白教學主任是為我好,但我認為自己做事是有分寸的,黃家駒的魅力實在很大,我還沒見過他唱歌時的樣子呢。
我終于在王四眼家看到了舞臺上的黃家駒,的確有些另類。王四眼有些心不在焉。其實,我也差點就心猿意馬了。他們家新請了個小保姆,長得跟黃杏實在太像了,要不是我清楚黃杏家里的情況,就問她是不是黃杏的姐姐了。只是我當時沒多想,這世上,長得相像的人多呢去了。
期末考試剛結束,王四眼慌里慌張又有些神神秘秘地跟我說,他把小保姆的肚子搞大了,問我怎么辦。我一聽就傻了。盡管那時候我們還沒上過生理衛生課,但我明白把女人肚子搞大是什么意思。我問他幾個月了,他說兩個多月,是小保姆自己去醫院查出來的。我說: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請你爹出馬了,他神通廣大,應該能為你搞定的。王四眼說:他不打死我才怪!我說你就先跟他認個錯,他要打你就挨著,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把你打死的。
事情遠沒有我想得那么簡單。還沒得王四眼想他爹認錯,小保姆的家人就鬧上門來了,一口咬定王四眼強奸了她,并揚言要將他告上法庭。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不過,王父確實有些能耐,最終還是將事情擺平了——具體是怎么擺平的,我不得而知。事情擺平后,王四眼轉學去了鄰縣,最終沒有跟我成為同學。
王四眼是在我上初三的上學期回來的。他那一身的品牌臟兮兮的,顯然很久沒洗過了,四六分的頭發也油膩膩的,一點不像個公子哥,倒是有幾分像在垃圾房撿東西吃的乞丐。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他吃頓飯,他好幾天沒吃過飯了。我說沒問題,不過只能吃食堂。他說他不想進食堂,問我能不能幫他打一份飯菜出來,他在學校外面的樹林里等我。盡管心里不樂意,但好歹老根兒一場,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王四眼說,他沒上學了。我問他父親知道嗎?他說:誰知道他的,可能已經知道了吧,我跟他斷絕父子關系了。我問他怎么會這樣呢?他說:他整天說我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天天給學校打電話,晚上睡覺前還打我的BP機,讓我馬上回電話,煩都煩死了!我說他這不也是為你好嗎?為我好?王四眼眼里充滿了憤怒,說:早干嘛去了?他就只知道自己升官發財,什么時候管過我?我要是他,早把我臉上的胎記去掉了。這世上,除了你,哪個不把我當怪物看?這話讓我羞愧了一番,說實話,我也一直把他當怪物在看待,只是礙于他們家情況以及自己稀里糊涂跟他結為了老根兒,不好當面或背面說出來罷了。我岔開話題,問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
茍梨花癱軟在地上,放生哭了出來。她雙手捶打地板,問我為什么不要她。我說:你應該保持清醒。她說:我很清醒!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想好了,他可以背叛我,我也可以背叛他。只是我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我要找一個能夠懂我的人來完成我的背叛。你是作家,是我一輩子都夢想成為的人。你們作家情感豐富,肯定能理解我;你們作家想象力豐富,肯定能玩出比子楓更刺激的花樣。說完,她跑進臥室,拿出一條領帶,又在客廳里找到了雞毛撣子和剛才削水果的小刀。她將這三樣東西擺在一起,說:你使勁操我,你就當我是你的敵人,是這些年絆住你雙腳的那些政客、那些官二代、那些富二代,你像恨他們一樣恨我,你操死我,用領帶勒我,用雞毛撣子抽我,如果還不過癮,你就用水果刀割我,割我的臉,割我的奶,割我的屁股,你想割哪兒就割哪兒。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知道,茍梨花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我必須離開。我不敢想象,我離開后她會做出什么反應,但我別無選擇。在我開門的時候,我義正言辭地對她說:你有兩個夢想,一個已經破滅了,但第二個還在,你不要執迷不悟!
后來我回到了謀生的城市,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也就再也沒見過茍梨花,聽說她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男方。
三年后,我收到了一本從老家寄來的長篇小說,叫《婚姻的八大要素》,作者是茍梨花。我認真讀了,認為這是一部通俗小說,距離純文學還很遙遠。
明 星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愧對明星,我甚至沒有勇氣去監獄探望他。
明星是我的高中同學,沒分文理班之前,他就坐我前面。他長得酷似我小時候的偶像——小虎隊中的霹靂虎吳奇隆,這無形中拉近了我跟他的距離。剛開始,不管我怎么跟他套近乎,他總對我愛理不理的。后來,大概是因為他發現,我跟他一樣數學成績特別好,能夠一起探討習題吧,我們竟然慢慢成了朋友。明星的記憶力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能準確無誤地將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后一百位,奇怪的是他就是記不住英語單詞,時不時會跑來問我,政府的英語單詞怎么寫?或者government是什么意思?一來二往,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明星家就住在距離縣城不遠的城鄉結合部,從學校出發,騎自行車十來分鐘就到了。那時候,我一個月回家取一次生活費,而我們學校,每周六可以休息半天。因此,每到周六下午,我都會去明星家玩兒,順便蹭點好吃的。明星的父母跟我父母一樣,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不同的是,他父親會在農閑時節去水泥廠打短工。明星曾多次跟我說,不要學那些城里的學生談戀愛,我們的父母那么苦,我們應該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把他們接到城里去享福。盡管我當時學習成績還不錯,卻從沒想過讀書還有這樣的實際好處。那時候,我正暗戀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她家就是城里的。明星的話讓我得到了啟迪,只有讀好了書,將來才有可能跟她走到一起。
有了目標和動力,我跟明星都加倍地努力學習,從來不惹是生非。可是非卻找上了我。那天在食堂打飯,不小心踩到了一位高年級學長的腳,現場我就道歉了,可那人卻說我沒有,說要讓我好看。當時我也沒太在意,認為就是一句嚇唬我的話罷了。可那家伙不依不饒,差不多一周的時間,他都在打聽我的名字、所在班級以及作息時間,并揚言要下掉我身上至少一個零件。周六放假的時候,他伙同一幫小混混拿著西瓜刀在校門口不遠的地方堵我,好像我跟他有殺父之仇似的。還好明星機靈,騎著自行車,硬是將我給載走了。
明星問我怎么得罪那人的,我如實相告。他說,那家伙的父親是縣公安局的一個官,這人橫行霸道習慣了,睚眥必報。我聽后,心一橫,想到了王四眼。誰怕誰啊?不就是一條命嗎?大不了同歸于盡,我一個草根,跟一個公子哥兒一起死,不虧。我問明星,家里有沒有西瓜刀,殺豬刀也行。明星說家里只有菜刀,但不能借給我,我拿走了,他媽就沒法切菜了。我有些沮喪。明星接著說:用刀子打架的人都是些不懂打架的人,鋼管就比刀子強得多,一鋼管下去,要是打在人身上,起碼是內傷,就算沒打到人,打到對方的刀上,也能把虎口震麻。于是,他帶著我去找鋼管。離他家不遠就是縣自來水廠,里面多的是這東西。我們揀最稱手的“借”了兩根。有了鋼管,我開始有了底氣,可明星卻說殺傷力還不夠。他說:我們人少,就兩個,雙拳難敵四手,必須借助重火力武器。我說不是兩個,就我一個。我不想把他牽扯進來。他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咱倆可是老根兒。我認為他指的是廣義上的老根兒,這種關系不足以讓他為我賣命。我說,老根兒是要結拜的,咱倆還不算。他說,那我們現在結拜吧。盛情難卻,就在他家的橘子園里,我們點燃了香燭紙錢,結拜成老根兒。
結拜完了之后,他從家里偷了好幾公斤炸藥和一卷導火線。他說,水泥廠里有很多這玩意兒,平時他都拿去河里炸魚,這下可以炸人了。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制作炸彈,然后將做好的炸彈塞了滿滿一書包。
上學的路上,我對明星說,要是那家伙不再找我麻煩就算了,要是敢再來,我就炸死他,你最好別親自出面。明星說:這些狗日的官宦子弟,平日里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習慣了,哪肯輕易罷休?我們應該給他們一點教訓!
上學這一路上挺順利,沒見到那家伙。我跟明星回到宿舍,準備把炸彈藏起來。明星說:那家伙在學校里應該不會太放肆,肯定會在星期六的時候堵在校門口,我們把炸彈藏起來,別讓老師知道了。老師還沒知道,卻讓一個室友知道了。他看見這一書包的東西,很好奇,問我們是不是什么好吃的。我說不是,可他不聽,非要看看,說吃獨食不得好死,然后還動手來搶。發現是炸彈后,他嚇一跳,問我們做這么多炸彈干什么?我說炸魚,他不信。這家伙還挺聰明,想了想,說:我知道了,肯定是跟那家伙打架用的,你們可真狠!別人打架都用冷兵器,你們竟然用上火器了。明星冰冷著臉,對他說:你要是敢傳出去半句,連你一起炸了!那室友嚇得聲都不敢吱。
我跟明星都想錯了,那家伙見周六沒逮住我,星期一吃飯的時候,趁食堂人多,從背后偷襲我,狠狠地踹我幾腳,都踹在腰上,疼了我好幾個小時。明星知道這事兒后,說:豈有此理!今天中午就給他點顏色看看!于是,我們拿上炸彈,沖去他們宿舍。那時大多數同學都在午睡,宿舍樓的大鐵門緊鎖著。明星說:我們點火后,將炸彈扔進去,然后跑,跑到樓頂,這樣炸彈就不會傷到我們。但到了那家伙的宿舍窗口時,明星問我可不可以改天再報仇?他說,里面睡著跟他同村的一個朋友,把他炸死了就不好了,“我們不能濫殺無辜”。我想了想,是這個道理。
接下來的幾天,明星都在幫我策劃如何報仇,他說:斬草要除根,要不我們把他家一鍋端了吧。我問他怎么端,他說那家伙他爸是公安局的狗官,仗勢欺人的狗雜種,要打聽到他家的住址不是什么難事兒。明天我請一小時假,就說化學課本落家里了,回去取,我去現場勘查一下他家的情況,周六晚上,我們去炸了這窩王八蛋。看他這么為我付出,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也就依著他了。
星期五上午,事情發生戲劇性的變化。校領導帶領4個保安直奔我們宿舍,搜出了我們的炸彈。我估摸著,是之前那位室友告的密。校領導把我、明星和那家伙叫到了辦公室,詢問了前因后果后,讓他那家伙給我道歉。剛開始,那家伙不肯。于是,校領導拿出炸彈,說:那就等著他們炸死你全家吧。那家伙看見那么多炸彈,腿都嚇軟了,只得乖乖道歉。炸彈被校領導沒收了,鑒于我跟明星學習成績都還不錯,平時也從不招惹誰,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據說,校領導用這些炸彈炸回了幾百斤魚。那家伙后來再見到我和明星,總是客客氣氣地,時不時還請我們抽煙或者吃飯,都被我們拒絕了。
我擔心明星會找告密的那位室友的麻煩,但是他沒有。他說:這樣也好,不死人,又讓這些狗娘養的乖乖低頭,我們也算成功了。
經歷了這場炸彈風波之后,我跟明星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密切。沒有了這些煩人的事情,我們再一次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學習當中。可天有不測風云,高二上學期的時候,明星家里出事兒了。
那時,地里的稻谷已經全部收割完成。明星的父親像前些年那樣,去水泥廠打短工,不慎摔斷了腿。然后明星就退學了。我到他家里,勸他回去讀書,他說,家里沒有了勞動力可不行,他跟他弟弟之間,必須有一個退學,他好歹也上過高中了,他弟弟明月才剛上初中呢,總不能讓弟弟退學吧?我勸不動他,情緒低落,他反而安慰我說:你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考上大學,到時候你再幫我一把不就好了嗎?我記住了他的話,并承諾,將來大學畢業后,當官或發財了,一定會幫他!
退學后的明星,用他父親的一條腿,順利地換來了水泥廠臨時工的身份。每次拿到工資,他總會跑到學校,給我五塊或十塊錢作為營養費。我多次拒絕,但他每月都會準時來,偷偷把錢夾在我的課本里。后來我火了,說:你要是再給我錢,咱們倆就一刀兩斷。這后來,明星再也沒來找我。
我高三下學期的一天,明星又跑到學校找我,告訴我他要結婚了,未婚妻是驚人介紹的。我大吃一驚,他跟我同年,只比我大幾個月,還不滿十九周歲呢,怎么就要結婚了呢?我說:你可要想好,這么年輕就被婚姻捆綁,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考慮清楚了。我繼續說:你可以出去打工啊,看看外面的世界,說不定你就不會想這么早結婚了。他說:我就是想出去打工,才要結婚的。見我一臉的迷茫,他解釋說:古人說,父母在,不遠游,但我們家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不遠游哪來的錢?明月上學還要花很多錢呢,我父親沒了一條腿,我必須挑起家里的擔子。可我打工去了,誰來照顧我爹媽?我父親出事后,母親的神智也開始一天天不清醒了,總是忘記東西,早上起來,找不到臉盆,還說讓我幫她找臉洗臉盆,說話都不清醒了,應該是找臉盆洗臉。我必須找個人留在家里才行。
明星的婚禮如期舉行。嫂子比他大5歲多,已經24歲出頭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在我們農村,可謂是嫁不掉的老姑娘了。看得出,明星跟她根本就沒什么感情可言。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我真無法想象,今后該怎么生活。
我沒有辜負明星的期望,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我大三的時候,明星的母親去世了,我要回老家奔喪,被他阻止了,他說:學業重要,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別忘了我們的承諾,你要是敢來,今后我們就別再交往了。于是,我繼續埋頭苦讀。明星時不時會打來電話,說他在外面打工事情。有事還會聊到女人,他說有個普工,女的,挺漂亮,特別喜歡他,他也很喜歡那女的,可惜他已經結婚了,他不能耽誤人家。我沒敢告訴他,現在的就業形勢非常不好,我打算考研,緩解一下就業壓力。我說:現在本科生太小兒科了,要研究生才牛逼,所以我要考研。明星聽后,鼓勵我好好考研,一定要讓那幫王八蛋知道,我們這些農民的孩子也是有出息的。
沒想到的是,我研究生畢業后,順利地失業 。我不敢把這一情況告訴明星,以至于輕易不主動跟他聯系。他給我打電話,我撒謊說一切安好,工作順利,盡管現在工資不高,但很受領導器重,過兩年就好了。聽得出,明星為此感到高興。
兩年后,明星打電話問我的近況,并委婉地提出了向我借幾萬塊錢的要求。幾萬塊錢對我來說,數額實在不小,但我還是答應他了。我以為我能找朋友借,湊足個三五萬,可誰知只湊到了五千,再加上我自己的八千,也才一萬三。我把錢匯給他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如果有困難,就不用借給他了,他再想辦法。我撒謊說,本來有好幾萬的,只是在他找我借錢之前,我將其中的大部分用于投資了,要到年底才能分紅。
如果我知道,明星找我借錢的目的是為了蓋房子,我想我會再向點辦法的;如果我知道明星蓋房子的目的,是為了獲得更多的遷拆費,我會告訴他要慎重,我們惹不起城管。但這一切,我都知道得太晚了。也不知明星從哪里得到的消息,縣城旁那座廢棄了幾十年的軍用機場將重建,建成民用機場。廢機場旁邊,剛好有他家的一塊田,一畝多。明星東拼西湊,像別人一樣,趕在縣里正式下文件之前蓋起一棟房子,等著拆遷補償。但由于資金不足,他只蓋起了一個毛坯,連門窗都沒錢裝,就更別說裝修了。
縣里的文件下來后,大多數蓋房子的人都得到了補償,明星卻沒有。據說,城管的人經過實地考察,發現他的房子只是個毛坯,明顯是奔著拆遷補償來的,是非法建筑,要求他主動拆除。明星欠了一屁股債才蓋起來的房子,哪里肯拆掉?據一些在老家的朋友說,明星那陣子,每天都抱一床棉絮,睡在他的毛坯房里,防止被人強拆。他還隨時準備了一根鋼管在枕頭邊,誰要是敢來拆,他就跟誰拼命。后來,他覺得鋼管的殺傷力不夠,又新添了一把斧頭和一支自制的火藥槍。
明星就這樣日夜堅守著他的房子,可還是被拆了。他們先是朝他開了一麻醉槍,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房子夷為平地了。
醒來后明星,萬念俱灰。這時,他想起了我,想起了我們曾經一起制造過炸彈。制造炸彈,他比我在行得多。造好炸彈后,他直奔城管大隊長家,轟地一聲,就把大隊長的房子變得跟他的一樣了,最后,他選擇了自首。所幸的是,當時大隊長家里沒人,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他也就沒被判死刑。
我一直沒勇氣去探監。我答應過要幫他,可誰知,我不僅沒幫上他什么,還幫了倒忙。如果我不借他錢,說不定他會因為資金短缺而不開工;或者我多問一句,他借錢的目的,說不定我也能說服他,告訴他即便不蓋房子,建機場占用他家的地,照樣有補償。但這些我都沒做。
上前年,我報考了我們縣里的一個事業單位。這時候卻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位多年沒有聯系的同學的電話,就是當年向學校告密的那位。他跟我說,讓我要考就考別處,胳膊拗不過大腿。我不知所云,他解釋說:你以前要炸死的那家伙還記得嗎?他現在是我們縣的城管大隊長,有編制的那種,他爹還沒有退休,你回來不是陪考嗎?還有明星的房子,盡管是個毛坯房,但是在縣里下文件之前蓋的,按說應該得到補償,為什么會被強拆?就是因為那家伙是大隊長。我問他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他說:因為我在他爹手下討生活,但我愛莫能助。那年怕你們搞出人命,我告了密,現在我給你告密。
我聽后,眼前一陣黑暗。真后悔當初沒有炸死那狗日的!
軍 師
必須承認,軍師是個天才。天才跟白癡,往往只有一步之遙。
軍師的真名叫諸葛明,跟諸葛亮只一字之差,或者說只比諸葛孔明少了一個字,故而得了這么個雅號。沒認識軍師之前,我一直以為諸葛這個姓氏早已不復存在了,他說盡管他們家八代單傳,好在保住了諸葛家的血脈。
軍師是我的大學同學,昆明人。按說昆明的文化我們老家不一樣,他根本就不知道老根兒這個詞,那時候,趙本山的電視劇《劉老根》還沒拍出來呢,就算有了,此老根兒非彼老根兒。但我卻真真切切地跟他結為了老根兒。
那天課間,他特意找我,問:你是鄂西人?我說是,他說:聽說你們那里流行結老根兒?我說是,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聽,高興了,說:我祖籍也是鄂西的,我爺爺打仗的時候到昆明后就沒走了。放學后,他便拉著我去學校的樹林里結老根兒,他說:我看過你的資料,我們同一年出生的。當時,我以為他只是對我們老家的老根兒這種文化現象感到好奇,也就半玩笑似地從了。但軍師很認真,因為他是昆明人,離家近,能經常回家,然后帶一些好吃來。每次帶來好吃的,他總會先給我嘗。我沒來之前,其他人找他要,他一概不給,并說:老根兒都還沒給呢,等他先拿了,你們再拿。于是,就有人到處亂傳,說軍師跟我其實是一對同性戀情侶。后來我談戀愛了,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軍師一直沒談戀愛,也極少跟女同學來往卻是不爭的事實。
軍師不僅不喜歡跟女同學來往,還不喜歡上課,尤其是英語課。凡是英語課,他必逃。剛開始我問他為什么,他玩世不恭地說:我是中國人,不學外國文,不念ABC,照當接班人。經過我的再三追問,他才跟我說了實話。
據軍師說,他的英語成績一直都不好,其他功課還可以,當年就是因為英語拖了后腿,他才沒考上昆明一中。但他一直都很努力,一直都想把英語成績搞上來。后來,也是因為英語,他才來了這所大學,要是英語成績哪怕再多出一分,不說清華北大,上個云南大學肯定是沒問題的。盡管如此,他之前也從沒有恨過英語這門課。直到高中畢業,他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后,才對英語深惡痛絕,確切說是對英語老師深惡痛絕。高考前,他的英語老師見他連個英語作文都寫不好,就挖苦他說:你這樣都能考上大學,我用手掌煎魚給你吃。后來他考上了,盡管學校很一般,他還沒來得及吃英語老師的煎魚,卻先遭到了英語老師的嘲諷。英語老師見了他的錄取通知書,說: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嘛!高考時誰坐你前面?你肯定抄了那個人的。軍師問我:知道我為什么沒要求他用手掌煎魚給我吃嗎?因為我考英語的時候,的確抄了前面的。我想好了,反正我是學不好英語了,但作為21世紀的勞動者,不懂一門外語也不行,所以我決定改學泰語。聽說泰語比英語好學,關鍵是還實用,泰國離昆明近。他的這一想法讓我感到匪夷所思,全中國都在學英語,你去學個什么破泰語,有什么用?難不成是為了方便跟人妖交流?找個翻譯就能解決的問題,何必這么麻煩?但我沒有勸阻他,他真的學不好英語。
軍師說干就干,自己買了泰語教材,還跑去外語學院旁聽泰語課,不幸的是,被老師趕了出來,那老師說:別人學,那是交了學費的,你一個外學院的學生來聽課,不合適。軍師后來跟我說:老子就不給他交學費,照樣能學會。
被趕出泰語課堂的軍師,決定自學成才。他率先買了電腦,利用電腦來學習泰語。但據我所知,那時候,泰語還很冷門,網上也找不到任何有聲的東西,他只能借助國際音標,自己學習發音。沒想到的是,兩年后,他竟然能用泰語跟泰國留學生們進行比較流利的對話了。那時候我很納悶,都能借助國際音標血泰語,為什么就不能學英語呢?我沒有深究這個問題。總之,軍師的電腦沒有給他學習泰語帶來任何好處,只是他學習之余的游戲機而已。
有了泰語和電腦之后的軍師,上課的次數越來越少,起初是英語課不上,后來所有的公共課都不上了,再后來,部分專業課也不上了。盡管我不贊成逃課,但我能理解他,他逃的那些課,那么是課程本身枯燥乏味,要么就是授課的老師無趣得很,我要是有勇氣,會逃的。但我沒有軍師的條件,她逃了,還可以自學泰語,可以玩兒電腦,我逃課就意味著什么事兒也沒做。軍師就這樣整天宅在宿舍里,有時候,飯菜都是我打回來的,要是哪次我忘記了給他打飯,他就餓著,或者去宿舍樓里的小便利店買點方便面什么的。
盡管軍師很少走出宿舍大門,但這不妨礙他的學校聲名遠揚。此人除了不喜歡上課之外,還有一大特點:善奔跑,無論是短跑、長跑還是中長跑,學校的冠軍都被他包攬了。去年我回母校,聽說110米跨欄的記錄還是他的,至今無人打破。我說過,軍師很少出門,自然也就很少去理發,所以,一個長發飄飄的男子,在運動場上飛一般地疾馳,總能贏得不少女生的芳心。這些女生找不到軍師的聯系方式,就整天纏著我要,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知道我跟他的關系的。軍師反復叮囑我說,不要告訴她們。我信守承諾,對她們說,我是諸葛明的經紀人,有什么事情跟我聯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條很下流的短信,大意是說:我的O已經很濕潤、很空洞了,希望你來填滿它。看到這里的時候,我著實興奮了一下,沒想到還會有女生給我性暗示,但接著讀就發現不對勁:親愛的明,我求求你快來吧,我就要死了……原來是發給軍師的。
我將短信轉發給他,并說以后再也不想替他保密了,收到這樣的短信,讓我睡不好覺。軍師說,其實他也很喜歡這些女同學的中某幾位,只是不習慣被人倒追,他喜歡追別人,而且越難越好,最終追到手,那才叫成就。他還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并反復交代說,我可以告訴別人他的電話號碼,但這件事必須保密,他說:知道我為什么不去上心理學課嗎?我特別喜歡心理學,我逃課是因為上課的高老師太漂亮,我不敢看她,一到課堂上就心猿意馬,盡管我喜歡追有難度的女生,可要讓我去追高老師,我還真沒勇氣,她在天上,我在地下,所以,眼不見心不煩。
那陣子,軍師無情地拒絕了所有追他的女生,于是,關于他是同性戀的傳聞越來越多,似乎全世界就只有我相信他不是同性戀,我有證據。那天我拉肚子,請假沒去上課。百無聊賴之際,突然想起,軍師大概也沒去上課,就去他宿舍轉轉。門是虛掩著的,我進去后發現,他并沒有在學泰語,而是坐在電腦前搗鼓一些我之前從沒見過的東西。他不停地將自己的照片和影視明星劉亦菲的照片拼在一起,看上去天衣無縫,就像一對戀人在照親密照一樣,一張又一張地拼,樂此不疲,連我進來都不知道。這讓我斷定,軍師其實是喜歡女人的,只是他喜歡的是遙不可及的劉亦菲。后來我對他說:你這樣是不現實的,劉亦菲的粉絲很多,多你不多,少你不少,粉絲跟偶像的關系,就好比信徒跟教主,教主只能崇拜,不能褻瀆。軍師說:我沒有褻瀆她啊,我只是喜歡而已,我曾把很多女明星當作意淫的對象,惟獨沒有劉亦菲,我舍不得!我說:你電腦玩兒那么好,何必好好學習一下你剛才用的那個軟件呢?說不定以后還能成為吃飯的家伙的呢。
我一語成箴。軍師自學了PS、Flash等軟件,畢業后,竟然真做起了平面設計,還跟人合伙搞了個小型的廣告公司。這期間,我在讀研,他經常來學校找我,說無心插柳柳已成蔭,可既然有心栽花,怎么也得讓它開呀。他決心邊工作,邊復習考研,無論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坐進泰語的課堂。我說這個有難度,泰語專業目前全國只有我們這一所學校有碩士點,競爭很激烈。他說他有信心。事實證明,他絕不是盲目自信。軍師一共考了三年,每次泰語的成績在所有考生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可每次政治都過不了線。第四年他放棄了,他說他對政治這玩意兒一點都不感冒,再考估計也是白考。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不是全部。
事實上,從他第二次考研結束,就一直心不在焉。首先是他談戀愛了,女友是一個小他4歲的小師妹,還在上學,可好景不長,不到半年就分了。接下來,他的廣告公司倒閉了,心里郁悶,就去夜店買醉。在我印象中,軍師并不嗜酒,更不大可能去夜店這種地方,大概是受到他的合租伙伴的影響吧。他的合租伙伴不僅喜歡去夜店,隔三差五還會帶不同的女人回家過夜。總之,軍師一個人去了一家夜總會,要了一件啤酒和一瓶洋酒,兌著喝,毫無懸念地把自己灌醉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在他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身邊還睡著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跟他一樣赤身裸體。后來軍師曾對我說: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是怎么把她從夜總會帶回家的,只記得喝著喝著,就覺得該有個女人陪著一起喝,然后就去了鄰桌,那桌只有一個女人在喝悶酒,兩人正好可以做個伴。
自從軍師戀愛之后,我很少主動去找他,怕影響他們的二人世界,所以他失戀這件事我不得而知,直到他來找我。他對我說:你有純正的湖北的血統,天上九龍鳥,地上湖北佬,請你這個九頭鳥幫我出出主意。軍師說,他從夜總會帶回來的那個姓金的女孩子賴在他家里不走了,可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問我有什么好辦法送走她。我說這個簡單,逛夜店的女孩子,無非就是為了尋找刺激,根本不管對方是誰,你跟他只說就好了,你就說,出來玩兒有出來玩兒的規矩,讓她別壞了規矩。軍師說:這招我用了,可她不聽,她說她愛我,離不開我。可我不愛她,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老大不小了,事業失敗了可以重新開始,但不能耽誤戀愛結婚啊,我房子都買好了,正等著裝修呢。我問他金姓女子的事情,萌萌(他前女友的名字,就是那個小師妹)知不知道。他說,早分了,要不也不會去夜總會瞎混。說話時,一副垂頭喪臉的樣子。我正在想該如何安慰他,他又說話了:我就沒想明白,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那么認真,無論是感情還是性,都是全身心投入的,怎么說分就分了呢?我本想說,有些女人就這樣,她能給你的,同樣也能給別人,只是你之前沒有過戀愛經歷,不知道罷了。但我終究沒說,我怕他會崩潰。我說:不管你是想挽回萌萌,還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當務之急都是把姓金的女人弄走。他說他當然,為此,他還動手打過她,可她就是不走,苦苦地哀求,只要不趕她走,什么都可以。我想象不出,軍師動手打人的姿勢該有多么滑稽,我曾見過他殺雞,閉著雙眼,齜牙咧嘴,右手拿著刀抖個不停,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下刀了,卻沒割到雞的喉嚨,而是割到了胸脯,那雞一下子就從他手里掙脫,連跑帶飛不見了。我說打人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就開誠布公地跟她說,她這樣嚴重干擾了你的正常生活,看她怎么回答。軍師說:談判了無數次,她都以愛我為由,打死都不肯走。聽到這里,我靈機一動,說:有了,據我多年以來對你的了解,你的確很招異性喜歡,你身上的優點很容易被女性感知到,而你又把你的缺點隱藏得太深,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缺點。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你要隱藏你的優點,暴露你的缺點,即使沒有缺點,裝也得裝出來。他聽后,頻繁點頭,并問頭具體應該怎么操作,想了老半天,說:這樣,你每天都很晚回去,不管有沒有事,都要天黑以后才回去,還要喝醉,沒醉也得裝醉,回去后不問青紅皂白找她借錢,不借就揍她丫的,不能把收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要真揍。如此反復,不出半月,她就自己走了。軍師聽后,眨巴著眼睛望著我,表示沒聽明白,我解釋說:哪個女人會跟一個天天找自己借錢,不借還打人的醉鬼在一起啊?聽我的,保證事情能成。軍師半信半疑,依計行事。
半個月后,軍師打電話給我,讓我找個地方喝點小酒聚聚。我估摸著,事情已經全部辦成了,可誰知,我們的計謀被那金姓女子識破了。軍師本來就不是好酒的人,他在樓下的草坪中藏了一瓶白酒,每晚回去的時候就用白酒漱漱口,然后裝醉。這個笨蛋,裝醉都裝不像,至于打人,我估計他更學不來。最后,那女的竟然還找到了他藏在草坪里的酒瓶。此事就這么選稿破產了。我問軍師,她識破你之后,有沒有說什么,軍師說:她求我不要這樣對她,等我找到女朋友了她就搬走。我她在,我怎么找女友啊?我靈機一動,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我說:既然她這么說,那就好辦了,你找個女朋友不就得了?軍師說:感情是需要慢慢培養的,你讓我一時半會兒上哪兒找去?我說: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啊?誰讓你真找了?找不著,還買不著?你去找個妓女,然后帶回去,說是你女朋友。你們三人睡一張床,在她面前跟妓女做愛,保證她受不了。這事兒操作起來簡單,提前跟妓女串通好就行,妓女嘛,多給點錢的事情。軍師得計后,躍躍欲試地走了。這期間,我去軍師那兒玩兒了一趟,想看看那姓金的到底是個什么人,怎么如此難纏。去了才發現,此女實在太普通,要胸部沒胸部,要曲線沒曲線,臉上還長滿了各種斑,屁股大得跟我們農村的石磨差不多。這樣才女人,遇上了軍師,我要是她也會賴著不走。
沒過多久,軍師又找我來了,說我的計謀不靈,首先,他不知道哪里有妓女,其次,找到妓女后,在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做愛,他根本勃不起來。第一個問題倒還好解決,第二個我也沒轍了,誠如他自己所說:人類的性愛是具有私密性的。不過還算這家伙有感恩之心,感謝我替他出謀劃策,并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他要自己想辦法。由于那陣子我研究生已經畢業了,正在四處求職,也就沒太多時間去管軍師的事情。
我在全國巡考一周后,又回到了昆明。軍師為我接風,并邀請我兩周后參加他的婚禮。我說:小子,行啊,終于把那人甩掉了。他說:不是,就是跟她。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問:跟誰?她說就是以前那個。我以為是萌萌,說:終究是舊情難忘啊,能讓初戀走進婚姻的,你是我們班第一個。他說:不是,就是跟姓金的那個。我仔細想過了,她是真愛我的,而且人善良,這年頭,善良的人不好找了。
我一聽,險些把嘴里的酒給噴出來了。哎,看來古人說得對啊,日久生情,只是這個日字應該是個動詞。
我自己
關于我自己,其實不必多說。不說你也應該知道了,在所有的老根兒中,我學歷最高,收入比身陷囹圄的明星稍好一點。我說過,我研究生畢業后,在全國巡考,都沒考上,但也不是毫無收獲。我發現,北方的美女普遍高大,但身材勻稱,南方的美女則是按北方的標準同比例縮小。如果做愛,跟北方美女肯定很爽,翻云弄雨,用盡各種姿勢,至于南方美女,我會選擇女上位,我擔心會把她壓死。當然,這些都是我的意淫。
現在,我考上事業單位了,好歹也是吃皇糧的人,不能總意淫,我得成個家。古人說,三十而立,我已經三十多了,還沒立起來,于是,我采納了家人的意見:成家立業,先成家后立業。可這個時代不允許這樣,現在的女孩子太現實,每次相親,對方開口就問房子有多大,年薪多少,開的什么車。這時候,我就會悄然離去,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王四眼打電話來,說找個女人比吃豆腐還容易,這事兒跟有錢沒錢沒關系。這一點,我表示贊同,我相信這世上存在這種女人,但有了軍師的前車之鑒,我可不想重蹈覆轍。
有關女人的知識,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少——我看過幾乎所有跟女性有關的心理學著作,還讀過一本專寫女囚的報告文學集,只是缺少實踐罷了。其實,我本科那會兒有過一次戀愛,我們一起上自習,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無話不談。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樹林里吹著彩色的風,一陣陣花香迎面撲來,我們就徜徉在其間。我想拉住她的手,告訴她這夜色有多美。于是我說:我可以牽你的手嗎?我認為,她會略帶矜持地說好吧,或者羞答答地把收伸過來。但這事兒沒有發生。她十分嚴厲地說:不可以!我認為,這三個字將這美好的夜色擊得粉碎,然后轉身離開了,很長時間都沒跟她說話。她也沒來找我。
現在我承認,在跟她冷戰的時間里,我一直都心神不寧,注意力無法集中。軍師說我害了相思病,我不以為然。可是,只要我睜開眼,眼前就會浮現她的身影,我閉上眼,腦子里又會閃現她的笑容。我打電話向王四眼求助,那會兒他已經出獄了。我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王四眼聽后,笑了至少三分鐘,然后說:看來我不讀書是對的,你都讀書讀傻了。你問人家干嘛?一把拽過來,拉住不就完了?拉了之后,再趁勢抱住親嘴,親得火熱就開始扒衣服,反正在樹林里,四野無人,一鼓作氣把人日了再說。我說這樣不好吧?是不是太不尊重人家女孩子了?王四眼不屑地說:尊重?這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都是成年人了,女人也是需要的,女人是矜持是為了給男人的主動創造機會的,這種機會只能表現在行動上,不能說出來。在她需要的時候你不給,還文縐縐假惺惺地問人家可不可以,我要是那女的,也會說不可以,我要是說可以,那不就說明我犯賤嗎?人都是有尊嚴的。我沒想到,就牽手這么簡單的事情,竟然關乎到人的尊嚴,但王四眼的話也并不是沒有道理,話糙理不糙。深思熟慮后,我決定跟她和好如初,這次我要把握好機會,像王四眼說的那樣,一把拉過來,再親嘴。
遺憾的是,有些事機會只有一次。我再次約她出來的時候,她說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了,是個公務員,而且答應她等她畢業后也將她弄進他們單位。當愛情變成了交易,我認定,此人已經無可救藥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竟然有想要牽她手的荒唐想法,這么糗的事情還讓王四眼給知道了。
那以后,我沒有再戀愛。我牢記明星的話,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了,不知會有多少美女會主動送上門來,書中自有顏如玉嘛。事實上,書中的確有顏如玉,只是不屬于我罷了。要是不讀書,我肯定不會在全國巡考,不巡考,肯定也就辨不出北方美女跟南方美女的差異。
當然,找女人這事兒光有理論是不夠的,關鍵還得靠實踐。但如何實踐對我來說是個難題,像王四眼那樣,打著尋找真愛的幌子到處尋歡作樂我是做不出來的,也沒條件去做,像軍師那樣去夜店隨便找一個,后患無窮。既然不能先成家,那就先立業吧,明星說得對,等事業成功了,不愁沒女人。問題就出在,我的事業也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考上了事業單位,才發現,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跟我的專業一點關系都沒有,就整理、收發文件那點破事兒,小學生都能做。領導見過學歷還可以,還在一些報刊上發表過小說,就讓我寫公文,這件事小學生肯定做不了,而我又不屑于做。好歹我也是個文學碩士,寫那些八股的東西也倒罷了,關鍵是所寫內容都是空洞的廢話,比如響應某某文件精神,積極組織抗震救災什么的,我就覺得不能這么寫,應該生動地寫出災區人民的痛苦,寫出我們的幫助對于他們的重要性等等,而不是傳達上級的部門的指示,搞得抗震救災不是發自于人們內心深處對災區人民的同情與關懷,而是在完成一項任務似的。我將文章交給領導之后,迎來的是一頓臭罵,領導說:這是公文,公文有公文的格式,就像雞巴是雞巴,逼是逼一樣,盡管也有合在一起的時候,但終究各是各,不能混為一談。我覺得,領導的話雖然粗俗,但比喻恰當,要是詞匯再文明點就好了。當然,對于這個問題我沒時間深入分析,我要重寫這份公文。
我始終寫不好公文。這就意味著,我難有晉升的機會。看來,出人頭地還真不容易。不過還好,我這份工作還算穩定,雖然不能升官,但也沒人會開除我。就這樣也挺好,混著,反正時間一大把,可以寫小說,雖然我沒有女朋友,但不妨礙我在小說中妻妾成群。只是周末不大好打法,看著別人攜家帶口地出游,沒成家的也可以摟著女朋友逛街,我只能一個到處亂轉,見到熟人,老遠就躲開。不知不覺,就逛到了一家寺廟門口。
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自然不會對寺廟有興趣,只是佛教圣地門口,竟然會有穿著道袍的道士擺攤算命,著實有些奇怪。此人仙風道骨,長長的胡須隨風亂飄,半閉著雙眼,手里搖著一把蒲扇。我心血來潮,竟然請他來算算命。報完八字,他睜開眼,說:你22歲結婚,夫妻和睦,相敬如賓,23歲生子,此子體弱多病,需謹慎喂養,12歲后方可無虞,但如果你愛人生于正月的丑日酉時,注定無后。我沒有揭穿他,讓他繼續說:至于你的事業,文印可保,掛將掛帥難,而且一聲清苦,財源不佳……這時我忍不住了,說:什么什么?文印?我連個副科都沒弄上,哪來的文印?那道士哈哈一笑,說:時代變了,對文印的理解也不一樣了。我說你文印可保,是說你注定了要從事腦力勞動,而不是體力勞動,而且這份腦力勞動跟文字有關。這是你出生的月份決定的,也就是說,但凡出生在那年那月的人,不論男女,都不會靠出賣體力為生。我說:那好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我今年都30出頭了,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這又該怎么解釋?道士捋了捋胡須,說:這也是我感到納悶的地方,你一坐下,從你的面相和氣色,我就可以斷定,你不僅沒有結婚,而且連女人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最多跟女人牽過手,連嘴都沒親過,至于性事,可能稀里糊涂地有過次把,但那女的絕不是你的女人,可從你的八字分析,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是不是你把出生的時辰記錯了?我說錯不了,我有醫院的出生證明,我是我們村唯一去醫院出生的孩子,因為我母親難產。道士再次捋了捋胡須,說:既然這樣,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你是高材生,至少碩士以上學歷。我說這倒是真的。他說:難怪!知識改變命運啊!但是,改變有多個方向,不一定都是好的方向。比如你,如果不讀這么多書,說不定會過得很好。不信你可以回想一下,你身邊的那些跟你同年同月出生的沒有高學歷的人,他們是不是都比你過得好?所以說,天命最高,與命抗爭是愚昧的……
道士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黃杏就跟我同年同月出生,而且只比我小一天,人家現在人模狗樣地天天跟錢打交道,許保山小我五天,是遠近聞名的農民企業家。再比如梁麻子、王四眼,雖不是同月生,也是同年,哪個不是功成名就?他們誰也沒好好讀過幾天書。還有明星,他天生就仇恨官宦子弟,最終又因官宦子弟而鋃鐺入獄,還有軍師,何等聰明、何等帥氣的人,卻跟一個可以跟東施、黃月英媲美的女人結了婚。
看來,這些都是命,命運是一個活套,越抗爭勒得越緊。好吧,我還是回去好好研習公文吧。
(作者供職于《邊疆文學》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