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記（組詩）

黃長興

白

你見過的白

像肋骨一樣的白

像鋼針一樣的白

像呼吸越來越急的白

像氧氣罩一樣的白

清一色的白

白色的墻壁

白色的床單

白色的輸液架

白色的洛貝林、阿托品

白色的陽光

白色的空氣

白色的哭聲、淚水和寂靜

一張長過頭頂的白布單

蓋在一張白色的臉上

一輛白色的急救車

不緊不慢地駛向白色的太平間

在心血管病科

他伸出枯瘦的手，

指著皮膚上的斑點，他說，這些年

土地逐漸貧瘠，家園逐漸荒蕪

在秋天的傷口上，烏鴉越來越多

指著裸露的骨頭，他說，這些年

樓房越來越高，家越來越少

混泥土的冰冷掩埋了夕陽的溫度

指著一根青藍色的血管，他說，這些年

車流越來越大，道路越來越擠

被生活與歲月污染的水

讓年久失修的管道，慢慢硬化

他說，最要緊的是

每次攝入一點糖分

就有許多意外在體內殺氣騰騰

剖腹產

她說

帶著麻藥的針頭

扎進皮膚的時候

疼痛十分強烈

她說漸漸地

身體逐漸麻木

她說她聽見有人說

刀

然后

她聽見有刀劃開腹部的聲音

然后她感到一直惴惴不安的肚子

終于松懈下來

然后有嬰兒的啼哭

有人說，男孩，五斤八兩

然后她說自己意識逐漸模糊

總覺得有許多東西在耳邊不停地摩擦

她說后來

疼痛逐漸加劇

饑餓成為另一個敵人

她說完

艱難地翻身撫摸著熟睡的孩子

她說

那一刀

讓淚水遇見了幸福

我抬頭看看窗外

陽光已經翻進了醫院白色的圍墻

百年以后

多年以后

往事如風，記憶像流水

一具肉體

在一個石堆里

變成泥土

頭發變成根須

多年以后

一根骨頭露出泥土

被山風吹出的嗚嗚的聲音

恰似多年以前的疼痛

科室命名或者味道

急診科，快速奔跑或快速流失的味道

婦科，乳房和子宮的味道

兒科，孩子的味道

眼科，淚水咸咸的味道

內科，有多種隱蔽的味道

骨科，能聽見骨頭清脆的聲響

麻醉科，是麻木，沒有味道

手術室，刀的冰涼與身體的熱接觸時

發出的味道

太平間，是死亡的味道

拄著拐杖在陽光明媚的院子里散步

從死亡邊上回來

那是活著的味道

不慌不忙的手術

我是被固定在床上后

進入這道厚厚的大門

我進去后

他們才不慌不忙地

穿上綠色的隔離服

帶上肉色的乳膠手套

才不慌不忙地

把自己徹底地隔離開來

他們不慌不忙地打開無影燈

不慌不忙地替我插上氧氣管

不慌不忙地將麻藥注入體內

然后不慌不忙地剝開我斷裂的骨頭

不慌不忙的打眼，用鋼板接上

縫合傷口

與他們的不忙不忙相比

把我按在床上固定起來的醫生

確實有些操之過急

延續不斷的15號病房

一些人拔出的螺絲釘

被另一些人繼續擰上

我取下的石膏板

會遇見下一個相同的尺碼

床 單

活著的時候

床單只能蓋腳

死了之后

床單可以蓋過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