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中國政府為了實現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提出了“供給側”改革的新概念,但這絕對不是簡單地把西方供給學派經濟學應用到中國。這個概念如果要在中國發生有效作用,那么就必須回答很多和中國經濟有關的問題。西方供給學派的產生是為了回答西方的問題,同樣,中國供給學派需要回答中國的問題。從經濟政策的角度來看,人們至少需要回答如下幾個主要問題:什么東西供給過度了?什么地方供給不足?什么地方提供了錯誤的供給?
供給過度的就是這次改革需要對付的三個“去”,即去產能、去庫存和去杠桿。其中產能和庫存實際上是一回事,而杠桿則是制度上的事情。產能和庫存是可以在短時間內加以應付的,但“去杠桿”即制度的改造和去除則是比較長遠的事情,很難一蹴而就。庫存和產能供給過度,這是和產業結構的調整有關的。通過“去”來促成產業的調整也會是一個有效的方法,不過,這里的問題是如何消化庫存和產能?是內部消化還是外部消化,或者兩者同時。如果沒有切實可行的計劃,“去”也是不容易的,但在這方面,人們還沒有深刻地研究和考察。
金融過度更是對中國經濟的國際化構成了嚴重的挑戰。一方面,金融國際化有其需要,因為中國已經是資本過剩國家,需要國際化,走向世界。過剩的資本和產能是“一帶一路”倡議的背后理性,也促成了包括AIIB在內的經濟項目。不過,在金融國際化方面,中國既沒有足夠的金融實力,也沒有足夠的操作經驗。因此在和國際資本互動的時候,力不從心。不可否認的是,近年來資本外流的速度在加快。
所有這些現象促使人們去思考哪些方面存在供給不足的問題?這里又有一個中國經濟發展的大方向問題。概括地說,簡單的擴張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到了建設質量經濟的時代,追求一個精致的高附加值經濟。人們所需要思考和行動的都必須符合這個總體方向,在這個概念構架內,就中國經濟下一步,至少可以找到如下幾個重要的領域。
第一,中國需要新一輪的財政刺激計劃,通過內部基礎設施建設促成大規模的庫存和產能的內部消化。內部消費可以通過進一步的基礎設施投資、發展性社會投資和農村現代化而達成。通過增加基礎設施進行內部消化產能,增加有效需求,但不會產生新的過剩。盡管基礎設施投資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但中國基礎設施建設的領域仍然很多,主要是地方層面的,例如城市改造,包括城市地下管道建設、污水處理、各類污染的治理等在內的基礎設施建設。也可以進行新型城市化,提高城市的品質和城市的整體。這些從一線城市到二、三線城市都有需求,尤其是二、三線城市這些方面仍然很落后。
第二,生產性社會投資更為重要。以往,中國只有生產性投資,而沒有生產性社會投資。包括社會保障、醫療、教育和公共住房等以往都被視為是社會福利,但實際上這些都不是簡單的社會消費,而是生產性社會投資。例如沒有這些社會政策,中產階層就沒有制度基礎,而沒有中產階層就沒有消費社會。同樣重要的是學校、醫院、養老院、體育設施、停車場等的建設,這些基礎設施建設可以為培養中產階層的生活方式提供物質條件。例如體育設施建設,在新加坡,每一個小區都有一個游泳池和體育館,方便的體育設施培養了新加坡人愛好鍛煉的生活方式。而國民的健康則大大減少了醫療的費用,也就是減少了政府的負擔。又如停車場的建設,中國在大量增加私家車的同時停車場沒有相應的增加,這使得整個城市變成了停車場,所有這些基礎設施的建設是可以消化大量的庫存和過剩產能的。較之庫存和產能的對外輸出,內部消費更具有保障,因為這是中國本身所能操作的。
第三,農村的現代化。中國的城市化即使達到發達國家百分之七十的水平,仍然會有大量的人居住在農村。改革開放以來,建設重點在城市,而非農村。農村現代化涉及到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這里尤其要解決二代農民工問題。二代農民工基本上出生和長大在城市,如果城市不能有效吸收他們,他們返鄉之后,自然向往能過城市的生活。這種情況已經開始,不過,農村并不存在集中的衛生、供水、供暖(北方)和空調設施。因此,很多人就設立單獨的衛生設施、暖氣和空調設施等,根本不顧對環境的影響,結果導致了土地和環境的巨大污染。城鄉一體化的問題盡管討論了很多年,但到現在為止連土地的流轉問題都沒有解決。
目前對城鎮化仍然有深刻的誤解,很多人想通過趕農民進城來消化過剩的房地產產能。這可以是城鎮化的一個方面,但如果是全部,必然導致失敗甚至是悲劇。因為人們只盯著農民口袋里面的錢,農民進城并非是提供住處那么簡單,還需要一整套配套舉措。另一方面,農村居民也不僅僅是農民,也必須容許城市居民到農村居住。因此,土地流轉的重要意義在于要容許社會資本進入農村,農村的現代化搞好了,城市和農村就只是一個居住概念,而非身份概念,居住在哪里則只是人們的選擇而已,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此外,農業的發展需要大規模的水利設施建設。這里有客觀的需要,因為農業水利已經年久失修,現在必須把此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第四,加快跨區域的生態安全、江河治理等項目,這些項目需要中央政府的協調,但也能消化大量的庫存和產能。
第五,更重要的是要建設內部消費社會。建設消費社會很多年里一直是政府的目標,但近年來中國儼然已經形成了一個外部消費社會。中國居民的消費能力很強,但國內供給不足,只好到外部消費。從各種名牌包包、服裝到技術含量高的馬桶蓋、電飯煲、安全套和感冒藥,都要去國外購買,這是對中國制造業的巨大諷刺。中國商品在質量、品牌等方面存在著瓶頸,不能適應消費者的需求。同時各類產品的國內價格和國外價格相差實在過大。
第六,新技術空間的發掘。舉醫療和醫藥產業為例,最近溫州康寧醫院在香港上市,而后獲得巨大的成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是國內首家精神疾病私立專科醫院,看中了客觀存在的巨大的“精神疾病”市場。實際上,看看百度的各種“吧”,不難理解中國的各種疾病人數,數量龐大。不同的“吧”就是一個大市場,如果精心去做,在現行醫療技術的基礎上,中國可以達到世界上最好的醫療技術,因為有那么多的病例可供醫生觀察。
總體上,必須看到,盡管中央政府大力提倡創新,但國家的創新能力仍然低下,受到很多實際政策的制約。過度的政策或者錯誤的政策就是這里所說的“錯誤的供給”,包括上面所討論的過度金融和互聯網化。因此,供給側改革需要的是一整套新的制度和政策供給,在最低限度上糾正過去的供給過度,尤其是錯誤的供給,彌補供給不足,從而找到新的供給,刺激需求,實現可持續的經濟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