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國
在中國當代新詩界,存在著一種普泛但卻帶有潛隱屬性的詩歌寫作現象,很值得人們去關注。其中,表現明顯的是很多詩人試圖采取以自我隔離式的呈現方式,來隱匿自我同世界的關系,并徜徉在小視鏡的詩歌格局之中緩緩踱步,這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被看作是對精英文化趨向崩盤危險和大眾文化逐漸示強的有意逃避,文學的歷史使命和責任意識也在無奈之中變得弱化起來。尤其是在后現代社會的消費文化語境中,物的影響對人的思想的誘惑乃至把控,已經讓理性和冷靜表現出了多余甚至是另類的窘態,日常生活中的精神主體也開始在矛盾的碰撞中陷入了困境。究竟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向前進還是停下來觀望,一時間模糊了很多人內在的心靈視鏡和精神世界。法國著名思想家、社會學家讓·博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在對后現代社會進行批判的時候,觸及到了日常生活和消費主義之間關系的顯在性對當代社會的深刻影響這一問題,并對當代社會場域里人們的生活處境做出過至今依然合理的判斷,即人們的日常生活是在大眾交流的互動過程中接受非真的現實感覺或眩暈的幻覺,而真的現實卻是被隱藏在了這種非真的現實幻象下面,這必將帶來的是文化的危機,精神的困境和生存的憂患之感。作為中國當代詩壇的一位持久堅守詩歌寫作的詩人一一侯馬先生,他是否找尋到了可以精妙處理現實社會中混沌、凌亂、失序和困頓的生態憂患境遇呢?
藝術的意義和價值并不在于簡單地通過一種文學表現形式在世人面前呈現出來,而在于超脫于文學表現形式本身并超越于文學語言之上的思想引領和精神濡染,以小見大式地將世界的真實明示給人們,使生存中的人們能夠在藝術的熏陶和浸潤之中感受審美愉悅的同時,領悟到自我同現存世界和合相向、適宜共存的重要意義,散發出生命的鮮活力量和光芒。值得一提的是詩人侯馬,他在面對現實世界的諸多現代性的問題并對其進行反思的時候,以一種“現實無窮大”或日“無限真實”的觀念來觀照他所建構的藝術世界,思想性駕馭著詩歌的整體性,因此在后現代的社會話語場域中,表現出了一種文化視鏡下的超越現實的詩歌情懷和無限真實的詩意彌漫樣態,詩歌中自然流露著“真”與“非真”的生存理析和文化思辨,散布在詩人筆下的諸多詩篇之中,這既是侯馬作為詩人藝術觀念的獨特性表現,又是詩學指向上的一次深邃化的景觀展演,彌足珍貴。
如果說戴望舒筆下的“我思想,故我是蝴蝶”是旨在強調現代詩思想崇尚的重要性的話,那么侯馬筆下的無窮現實性的超現實追求和反思中所呈現出的“真”與“非真”間的哲理思辨,則又一次地將詩歌的思想性推向了至尊至深的境地。在詩人侯馬的詩集《大地的腳踝》里面,有一首詩歌一一《你是哪村的?》,這樣寫道:
似乎,我爺爺
最后sign都賣了
供我爸爸進城念書
是為了
讓我爸能留在城里
然后生下我
長大后回村時
面對這個問題
不知如何作答
這首詩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最常見的一個問候語以一種樸實而簡單的方式呈現了出來:“你是哪村的?”看似簡單的問題表象背后,深蘊著的卻是后現代文化視鏡中凸顯出的“異化”的生存境遇問題。“你是哪村的?”如同“你是哪個城市的?”,不同的表述,卻傳遞著同一個問題。后現代社會的到來,深刻地改變著人們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價值取向、精神向往和道德認知等等方面,而越發崇尚的自我覺醒和人本追求將“私有”意識帶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之中,強調個體價值和自我意識,視物的擁有與張揚為一種幸福感受并凌駕于精神康健之上,一時間“物的存在”主宰并主導著人們的行為活動,精神與物質之間的關系狀態變得緊張、失衡,人們在虛假的欲望狂歡中守望存在的意義。實際上,這種意義并非真實的人性本象的反應,而是一種在異化籠罩下的非真的虛假幻象而已。正如這首詩歌中所描述的那樣:爺爺拋卻對現實世界中物的擁有,乃至于生命的給養——“水桶”去供養“爸爸”進城念書,這樣的情境和情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具有現實世界“真”的可靠性。爺爺的行為作為一種日常經驗,它兆示了“物的追求”的價值向往,這里的“物的追求”又隱喻了一種“理念”:美是存在于消解自我的私有性追求之中的。在詩人侯馬的筆下,這種無限真實地描寫以至于催生出的超現實的、精神上的“物美”追求又進一步地被放置在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結構之中:爺爺供養“爸爸”離開鄉村到城市念書,享受知識文明包裹下的物化都市帶給人們的生存優越。在爺爺看來,“美”只有在城市才能夠體味到。然而,“爸爸”進了城市以后,鄉村的氣息全然消逝在城市文明的物化時空之中,精神、思想、信仰、價值觀念、行為習慣都變得陌生化,自我的優越感和私有價值的滿足感卻并沒有獲得認同,在生下了“我”之后,卻陷入了困頓的精神處境之中。
詩歌中“城市”意象的出現,也自然成為了詩人所設置的構成“我”精神困頓處境的一個核心標物:在藝術上,它不僅要聯系“鄉村”構成審美上的對立結構,還要聯系現實的“真”性事實,為超現實力量的詩意彰顯創造積極的可能。同時,“城市”意象的出現,為后面詩歌描繪中異化主題的反思也提供了基點。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揭示文化觀照下人性異化主題的時候,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緊張感和局促意味,這在該詩“然后生下我\長大后回村時\\面對這個問題\不知如何作答”這兩句詩歌的韻律和節奏中也表現得非常明顯。無法掩飾的是詩人似乎也正在飽受著異化帶來的痛苦和折磨:原本城市文明和都市文化對人的熏陶會讓個體的人的成長變得更加積極、健朗,甚至可以反哺鄉村文化不足與缺失的一面,事實上這卻并沒有吻合詩人的心理期待,與詩人期待中的預想也相差遙遠,反而呈現出來的是城市經驗與鄉村經驗的對抗和矛盾:當“我”長大之后,面對“你是哪村的”這么簡單的問題需要回答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了。視界的變化和文化視鏡的差異,導致了詩人內心世界的矛盾,因此當詩人再次以現實主義式的描寫方式把人們的視線拉回到現實視域中來的時候,表現出的卻是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自我失去了根性存在的土壤,文化異化、認知異化、價值觀念在異化后變得陌生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變得由親近到生疏了,自我的精神主體也在文化的對抗和流變中被消解掉了。這種現象的存在既是后現代社會語境中人們生存現實的集體文化困境,又是詩人對個體生存困境的反思。整體上看,這首詩歌只有幾行的文本序列,簡單明了、質樸無華、現實而又容易拉近藝術審美同閱讀接受者之間的心理距離,但是越是簡單化的現實表象的呈現,卻越發地凝聚著一種超越了現實存在的“真”與“非真”的精神思辨力量,而在這首詩里:“真”的是文化異化帶來的人們思想、信仰、認知觀念與價值追求等方面的現實困境;“非真”的卻是詩歌中現象真實的表層呈現下的人物活動和心理變化。當然,這首詩從藝術表現手法上來看,并非是超現實主義的,但是卻在無限現實的詩寫實踐中具有了超越現實的合理內核,即正如《在文明的傳承中捍衛人性——侯馬訪談》一文中所談到的那樣:“你無限真實,比別人走的更遠,這樣一來這種真實的力量可能才會產生超越現實的藝術力量”。可見,詩人侯馬立足于現實并非停滯于現實,而是試圖讓現實變得無限真實,從而產生超越現實的藝術力量。我們也可以認為這也正是在他的詩歌寫作中所蘊蓄著的一種超越現實的詩歌情懷和無限真實的詩意存在。
除此之外,較為明顯的還有短詩《留學》。這首詩歌總共只有六行兩小節,這兩小節前后之間構成了鮮明的態度上的對比。“留學”本是日常生活經驗中人們脫口而出的關照對象,人人都能夠明白留學的社會意義和存在價值。然而在詩人侯馬這里,“留學”卻具有了更為深入的思想性,即他在向世人揭示后現代文化語境中人與人之間社會生態的危機感和個體存在的精神焦慮。詩歌中的“歐洲”意象表征著西方文化,當地人碰到了陌生人之后以微笑示好的行為方式隱喻了西方文明將人性崇高化指認向度上的一種文化進步。當詩人學會了當地人以微笑的姿態向陌生人表情達意并形成一種習慣的時候,詩人潛移默化地感受著作為個體存在者的人的價值,得到彼此尊重后的內心的順暢和愉悅,這在另一種層面上看:詩人已經不再是將個體的存在局限在本土文化的認同和陶冶上,而是經過了對西方崇尚人性的文化洗禮之后所生發出的文化接受。需要注意的是,實際上,詩人侯馬并沒有停留在文化的碰撞和融通上面,而是進一步將視角轉向了自我,以小見大式地對自我所存在的文化鏡像進行反思與批判,他在深入地反思民族性的解構所帶來的社會生態病癥對個體人的心靈康健造成的冷漠影響。為什么我們的文化時空中,同胞之間的關系卻不如異疆異域環境中當地人同陌生人之間的關系那樣具有暖性?這樣的反思在詩人侯馬簡潔詩語的現實性觀照中傳遞出了一種超現實力量的詩意的升華:他將個體行為的自我反思上升到了群體行為認知理性批判的層面,不僅是對人與人之間關系困境的析解和思辨,更是對文化視鏡下文明進步在人性價值取向上的贊揚與肯定。現實場面的真實性書寫,孕育出的卻是超越現實本身之外的、“非真”面象背后的人本文化的生存反思和思想批判,這才是詩人“真”性的追求和所在。諸如詩集《他手記》當中的《身份證》、《殺雞》、《現場》、《你好》、《距離》等等篇目也都不同程度地在“真”與“非真”的生存思辨和文化透視中得到了顯現。
可以看到:侯馬先生的詩歌在文化視鏡的整體視野下,極盡現實真實的寫作背后所內蘊著的超越現實本身的詩性力量,而在“真”與“非真”的生存思辨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批判的眼光和審度反思的精神去呈現后現代社會的文化癥候及其對個體存在者心靈和精神的影響。不可忽視的是,他在詩歌語言和闡釋邏輯上的質樸無華,以及呈現出的華麗祛魅、程式解禁、符號代言的藝術魅力,在傳達思想性的同時也帶給了人們別致別趣的審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