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波
倮倮是這樣一位詩人,在他充滿質疑、憂傷與批判的詩行間,掩藏著樸素的唯物主義與理想主義——關注現實世界,隨時隨地記錄生活心緒的閃光,表達在社會抗爭中對個體信仰的堅守與人·性關懷,這種對自我與他人的關懷與沉溺于小我的私人化詩歌寫作形成鮮明對比。
倮倮解構了懸浮于詩歌創作論上的光環,以“在路上”的生活模式與詩歌寫作模式來生發他豐沛的詩情:他善于在被動、繁蕪的現實世界里發現詩性的光芒;善于對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和自我進行歸整,并由一個貌不驚人的敘事點直接躍升到思想的層面;同時,內心的坦率、真實使得情感的詩化變得自然而然。他習慣于不同質感的平衡,自我與世界、詩性與俗常、光明與黑暗、好玩與沉重、調侃與憂傷、柔軟與堅強,在詩中生成、沉淀、與升華,形成張力與美感。他的寫作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在短小的詩體中提煉的是作者所有的人生積蓄與寫作能量。
倮倮的詩是人性的,他堅持以平常之心寫作:“我從來沒有把寫作當作一門手藝。也從未想過利用它來獲取一些什么”,“也許是生命中有太多的沉重,需要緩解,需要調整,需要自我救贖,我于是又拿起了筆,漫無目的地寫,很自我地寫,很隱秘地寫,感覺一種內在的激情和力量在筆下涌動。寫作首先是我自己的一種需要,換句話說,如果我不需要,我寫它干嘛呢。”
日常生活的詩性之光
第一次認識倮倮,是看見《愛情埋伏在我必經的路上》這首詩歌的標題,這樣的標題毫無意外地吸引了我,于是注意地看了下標題下作者的名字。人往往看見自己愿意選擇的東西。我喜愛倮倮詩歌中像《夜宿山村》《小世界》一類的作品,詩性安放在那樣自在寧靜的世界里,不用分辨就能聽見內心的聲音:
一個人,在夢里
悵然披衣而起,望著
一望無際的黑暗……
倮倮具備著70后詩人的一些總體特征,作品中有那一代詩人的成長和變化,他們致力于從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意,卻又常常只能在碎片化的生活中發現詩性的光芒。日常生活和寫作,生命中的兩種狀態,因其個人經歷與生命感受的表達,都應被視為具有純粹意義的顯現。
我在平凡的日子里收集火焰
我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和心血
才能收集這么一團小小的力量
把自己的一生擦亮
——《日常生活》
倮倮就這樣在日常生活中積攢著詩性的小火柴,點燃一根就能照亮他也許并不寒冷的世界,他不是那個小女孩,但他畢竟也會有孤獨與困惑的時候,所以,他也就在現實的黑夜里這么一根一根地劃下去。詩歌的光是瞬時而來,說不好什么時候就會轉瞬即逝,所以有點讓人“猝不及防”,但無論是照亮感覺、情緒甚或是“雨中的道路”,反正它的突如其來令人緊張,緊張于現實中閃過的這點光,珍貴、短暫并且微弱,聚成一束也無法照亮雨中的道路。借助“光”“霧”“黑夜”等意象,“現實的那種壓抑感、荒誕感、消失感構成了‘現實感,在一種吞噬性的描寫與體驗之中”。他詩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黑色”的意象,而“光”,往往與其一同出現,在“黑”的深沉鋪張之后是“光”的補償與反撥,以及微弱中對抗的身影。詩性的“暗光”從那雨中的道路上逃逸出來,從那現實的“黑暗”中盜取“一些記憶,一些片斷”,它們如光般閃耀于一個凡人的人生旅途。這種人類最古老的記憶之光,也許就是詩歌于他永恒的意義。可以確定的是,他有發自內心的抒寫,他是“把詩歌日常化,又把日常生活詩歌化”的能手——他在出差旅途中寫詩,在餐巾紙上寫詩,在開會時寫詩,他在詩歌的“日常生活”中不停地寫,不加挑剔地寫、不裝模作樣地寫,隨意得就像空閑時手邊的填字游戲,毫無局促的互動關系。他在許許多多的黃昏中、公路上寫出一首又一首恐怕連自己都不大記得清的隨興而發的內心獨自,這就是他在路上的生活模式與詩歌寫作模式。在日常生活中連貫而突發式地表達自己的一些生命感受,不知是否會更為周詳、感性甚至令人興奮,他的寫作與生活在此做一種平行的呈現,仿如鐵軌的兩條邊線,在生命時光里同向延伸……
日常生活的詩歌關懷
倮倮有一雙善于在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性的眼睛,他對文字有著特別的敏感,對周遭的人、物、事也具備這種敏感,他俯拾皆是的詩歌發現,使他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休憩所之間的橋梁——詩歌這種表達方式成為可能。在由客到主、再由主到客的過程中,倮倮都積極參與、投入,否則,他如何能在馬不停蹄中、觥籌交錯中、流水線上的噪音中、生存喘息的間歇中,看到詩歌的光芒、事物的光芒、人性的光芒?
工作上是老板,卻又寫關于流水線上的工人的詩歌,大家都會感到有些困惑:作為一個老板,他將怎樣看待自己流水線上的那些工人?他說這確實是個很糾結的過程,詩歌中的“老板”有著對他人和對自己關懷的角度:《流水線》將自我塑形與集體塑形以“產品”的形式貫穿于公共生活與個人生活之間的生存圖景中,既非小我的私人化敘述,亦非所謂的“底層關懷”。于他而言,出于個人經歷,這種關懷是現實中的了解之同情,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認同感,而不是對底層的俯視。就算這關懷是多么有限,有限到無法上傳下達地送到每個應到之處,但起碼說明作者是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并且是一個對“青春、夢想和愛情”有所期冀的人,一個流水線上的執著的理想主義者。只有這樣將作者置于其中地去解讀,其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反差所造成的張力才會油然而生。
在《十八歲的表弟》里倮倮用了一種句式的羅列將本應瑣碎的敘事歸并,事件是平鋪直敘的,母題也是平鋪直敘的,但是視覺畫面里作者的內心糾結與擔憂卻是抓人的,詩歌內蘊的情感是深厚與凝重的:自己的一個決定引致表弟離開的后果,詩人的身份使他得以在詩中宣泄這種讓人沮喪的不平衡感,可是這種同情有益卻無用,一個與所有其他民工無異的表弟,看著讓人心酸的表弟,將來的命運只能靠自己。“走在風中”預示著表弟之后的飄零,表弟的可憐與可氣,以一副別有意味的思辨面貌出現。被開除的表弟導致他瞬間的情感失衡是真實的,如果非要與“草根關懷”扯上關系并不貼切,作為主管他自己其實與打工的表弟階級差別不大,親戚的身份更與底層關懷無關,在此表達的更多是對自身及他人的同情,在一個被欲望壟斷的物質世界里,幸免于難的憐憫之心是柔軟的、憂傷的、也是批判性的。
在這種混亂蕪雜的現代生活潮流中,倮倮可說是這些年來將原有的“理想主義氣質與詩歌精神”、“靈魂形而上的選擇與堅守”貫徹到底的詩人之一。他鄉與故鄉的漂泊感,在他的筆下呈現著理想化、浪漫化的一面,所以對于民工生活的描述也不例外:我要用我的詩筆為工作在流水線上/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們的青春、榮耀和感恩描畫藍圖/我要安置他們的理想、愛情、夢想//哦/穗西村/它鐵皮頂的廠房/它擁擠的街道/它郁郁蔥蔥的芒果樹/能否盛得下我和與我一樣來這尋夢人的理想”(《穗西村》)。在物質世界的陽光中游走的詩人們,并沒有心得志滿,他們的內心里有著在物質里游走的孤獨,當然要用詩歌“記錄自己和這個時代的蹩腳和美好”。這是一個詩人的境界,也是一個詩人的道德感、責任感。現實是灰暗的霧,它會吞噬掉一切,詩人的內心狀態與現實生活反差極大,但詩人并不放棄內心的關懷,“不逃避、不幻想,他正視這些現實,并讓自己的內心強大,讓內心的花朵可以燭照這艱難時世與灰暗現實。”在他的《征婚啟事》、《VIP》中也有著對抗現實的深深無奈;在《鏡中》是對自我世俗生涯的反思與質疑,其間混雜著深深的悲哀。詩歌于他來說,是明暗的重構,是時間的重構,是生活的重構,是良心的重構,是愛的重構。
詩與生活的緊張關系
詩意與庸常構成了倮倮人生的兩極,所以他的詩情也經常搖擺在兩種情緒與性格之間:在《仰望》中:“每天我都獲得新的啟示/我的白天,我奔騰的內心和沸騰的時間/因此那么的高遠、深邃、寬廣”;而在《隔著茫茫塵世》中:“坐在屋檐下/沉默著不說話/臉上有著看不見的憂傷”。面對生活的憂傷與浮躁,詩歌是他抵擋憂傷、化解浮躁的應對之策。
在詩歌與現實的緊張關系中,他執意于在熱鬧的地方聽自己內心寂靜的聲音,但要面對的是無可奈何的分裂。如果倮倮可以為詩歌放棄生活已經展開的無限的遼闊;如果不把詩歌像一顆釘子般鍥入時間,企圖釘住一段難忘的生活與偶得的心緒;如果就讓生活歡快或者嗚咽著兀自流淌,就讓詩歌心無掛礙地慢慢沉淀,那將是個什么樣子?倮倮并不執著于理想化的寫作狀態,但遺憾總歸還是有的。常常見他在微信上發首有意思的小詩,在行車中還反復斟酌詩的氣息,嗟嘆于感覺的不能到位。而在不太熱鬧的情境下,倮倮的詩歌可以寫得更好,那種好是關乎詩歌的內在生態而非外在的結構與形式。
正如詩中描繪的那樣,生活向東,詩歌向西,但從日常生活中消失、從既定環境中脫離,只是一種理想。在詩歌內部世界與生活的外在世界之間的這種雙向滲透中,就算有足夠的敏感、靈感與猛虎嗅香的心性境界,生活還是生活,詩歌還是詩歌,雖然它們一直相互陪伴,有時不免還是隔著茫茫塵世。
用人文關懷、詩性寫作來對抗現代文明與科技帶來的人性冷漠與社會異化,關照詭譎多變物質世界里寬廣的人性與溫暖,“詩歌能有這樣的療效就像一個殘廢的人能自食其力了。”在自我與他人之間、在自我與世界之間,倮倮都是個參與感很強的人,他的詩歌創作也許就像他詩中表達的:“不追求永恒,不放棄瞬間”。在日常的與詩性的兩條河流中,他跌宕自喜地游來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