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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尚未形成
——《西風東土》自序
□熊培云
2014年6月,我赴東京大學做客座研究員,幾個月后,便有了這部日記體訪學筆記。它詳細地記錄了我日本旅居期間的所見與所思。這是我在寫作上的又一次嘗試。我曾經說過,尋找一種適合我自己的表達方式,是比拓展我的言論自由更嚴肅的事情。
旅日數月,甘苦自知。除了日常的讀書、交談和講座,每晚我還必須整理出當天重要的見聞和思考。為省時并便于現場記錄,平常出門我除了背一個長鏡頭相機,還要帶上一臺筆記本電腦。隨身帶相機是做記者時養成的習慣,我喜歡用相機做筆記,見到有意思的東西便拍下來,尤其是文字資料,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用上。至于背電腦,完全是因為有了前車之鑒。
幾年前我曾兩次訪美,一次為觀摩美國大選,另一次是為尋找美國非暴力運動的思想資源。幾個月里我先后跑了美國東西部許多地方,并記下了厚厚幾本筆記。遺憾的是,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將它們一一整理出來,或許將來直接變成遺物也未可知了,我有時會這樣想。
而這次,我不得不像個打字員一樣度過勞累而充實的每一天,雖然依然很辛苦,但后期整理確實要容易多了。從日本回到中國時,我的電腦里已經有四五十萬字的文稿了。
初到東京,我準備探討有關中日和解的主題。這是我的一個心結。早些年在法國,我時常驚訝于法德之間的和解。而東亞,尤其中日之間的紛爭讓我不得不為這兩個所謂“同文同種”的國家嘆息。
我清晰地記得五年前第一次到日本時的感受。當時天空中飄著細雨,我走在東京的大街上,仿佛感覺并沒有走出中國。這里有太多和中國相似或相關的東西,比如,人的膚色、體形以及隨處可見的漢字。不同的是,日本人喜歡打躬。事實上,這也是中國到了近代才丟掉的禮節。在以前,中國人不僅要打躬,還要作揖。劉半農曾寫過一本《作揖主義》,大意是說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與別人爭論,多作幾個揖,送走了好忙自己的事—— “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然而明治維新以后,就是這個具有中國古代文化特質的日本(春秋人格+儒家思想+天子崇拜),漸漸與中國結下冤仇。從“和魂漢才”到 “和魂洋才”,日本曾是東亞最好的學生。誰知他竟以弒師之禮畢業——不僅攻擊了中國,也攻擊了美國。此“和魂”者,亦變異為“不和之魂”也。
百余年前,亨利·朗費羅(H enry W.Longfellow)說過:“如果我們能讀懂每個人秘藏的歷史,在每個人的生命里發現他的哀傷和痛苦,所有的仇視也就放下了(disarm all hostility)。”我相信了解是和解的前提。在此背景下,我準備了不少有關日本的問題。比如,媒體與知識分子在日本法西斯化過程中起了怎樣推波助瀾的作用,今天處于十字路口的日本出現了怎樣的變質,日本能否守住《日本國憲法》(又稱“和平憲法”)第9條,等等。與此對應的是中國該怎樣應對目前中日關系惡化的局面。此外,日本普通的國民,甚至包括當年挑起戰爭的狂熱分子以及今天的極右勢力,他們究竟是些什么樣的人,有著怎樣的內心世界等,也都是我想了解的問題。至于具體的研究方法,它同樣得益于我幾年前的美國之行。當時我正在美國觀摩大選。所到之處,我問了很多人,他們無一不說現任總統的好話,并準備助奧巴馬一票之力。這是我在美國現場做的隨機民意調查。然而,為什么我收集的民意和美國主流媒體及民意測驗中心發布的結果大相徑庭?
根據現場調查,我的結論是90%以上的美國人都支持奧巴馬連任,而其他民調卻顯示兩位候選人平分秋色,甚至羅姆尼在第一輪電視辯論后暫時還領先于奧巴馬。
這一落差很快讓我警覺起來,我注意到我的抽樣出了嚴重的紕漏。由于我經常是在公交車站或長途汽車上拋出問題,而這里聚集了大量低層民眾尤其是黑人和來自拉美的少數族裔。換句話說,我差不多是在奧巴馬的客廳里調查有多少人支持奧巴馬!合理的抽樣很重要,同樣是關于國民體質的調查,在游泳館里和在手術臺上得出來的數據自然有天壤之別。
以上醒悟讓我突然之間明白了許多道理。比如說在中國,我經常會在一些聚會上遇到和我意氣相投并有著相同價值觀的人,對中國該如何轉型我們通常會有一個共識。但是,倘使我由此得出一個信心滿滿的結論,以為中國會朝著我們的共識走,那真是異想天開了。因為那些聚會上的共識并非這個國家的共識。無以計數的反對我們的人,并沒有出現在那次聚會上。同樣,如果我在喜歡我的讀者當中調查《環球時報》與《自由在高處》哪個更好看,這種抽樣同樣是有問題的,因為那是一群被我的書過濾出來的人。中國走向的復雜性遠非幾個志同道合者坐在一起可以預見或者商量。每個圈子都有每個圈子的局限性。作為時代觀察者與思考者,如果你想了解更多,你就得不斷地離開原有的圈子,走進更廣泛的人群,傾聽更多的聲音,梳理出更多的思路。
我把這種醒悟帶進了我的日本之行。無論是對歷史還是現實的了解,我的判斷只能來自于我所能夠獲得的材料,即可能的事實。為此,我必須做到兩點:
其一,事實層面。因為我能獲得的事實或者材料是有限的,所以我要盡力獲得更多的樣本,接觸日本的各個階層和領域。所以,在那一百多天里,除了旅日華人,我的訪問對象還包括日本的學者、議員、律師、雜志主編、新聞記者、家庭主婦、企業家、小商販、皮條客、公務員、維權者、自建房屋者、年屆九旬的老人、侵略者和被屠殺者的后代、不同年級的大學生,以及我在審美上原本完全不能接受的右翼作家和右翼出版人。注意,有些人的身份可能重疊。就立場而論,他們有的支持日本向右轉,有的模棱兩可,有的完全反對。無論如何,我相信和他們交流對我思考日本和中日關系是有益的。做完這些功課,剩下的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既要惡補自明治以來與日本相關的書籍,還要去山梨、山形、京都、奈良、大阪、橫濱、久里濱、茨城、北海道和沖繩等地尋找歷史與現實的交匯。即便如此,我清楚地知道,我所能獲得的材料對于了解這個國家而言是微乎其微的。
其二,意義層面。既然觀察與思考注定是一個斷章取義的過程,在對日本做判斷(為事實賦予意義)時,我更要十分謹慎。事實是事實,意義是意義。我們無法獲得全部的事實,卻熱衷于生產各自的意義,這既是個人隱性之權力,也是世間紛紜復雜、參差多態之原因。當我們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時,那更多是意義層面的事情。如果我想打撈事實層面的東西,我就不能只關注我所垂青的角色(重要的意義素材),還要還原或者掃描整個舞臺。
心理學上有個實驗很好地解釋了我的擔憂。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心理學家丹尼爾·西蒙斯與同事在1999年進行了一項實驗,他們讓志愿者看一段打籃球的視頻,要求他們數出三位身著白衣者的傳球次數,而無須理會三位身著黑衣者。那些人傳球時,一個穿毛茸茸黑色外套、打扮成大猩猩模樣的人走進他們中間,面對鏡頭捶打胸膛,在鏡頭前停留9秒后退出。視頻播完后,一半志愿者回答沒有看見“大猩猩”上場。這就是著名的“看不見的大猩猩”實驗。心理學家將此現象歸咎于“視覺盲視”。簡單說,人們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當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某個事物上時,你會對周圍的事物視而不見,哪怕它就發生在眼前。《小王子》里有句經典的話,大意是說,“只有用心才能看到本質——最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無法看到的”。這句話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當我們用心觀察某事物時,最簡單的東西我們可能看不見——但它們確實真實存在。用心看是追求意義,用眼看是尊重事實。最好的狀態是心眼并用,意義不否定事實,事實不代替意義。
這些年來我夢見最多的是老家的風景與村莊,我幾乎沒有夢見過城市。我在國外旅行時也會格外留意鄉間的老屋。這次在日本,看到一些江戶時代留下的房子,我雖然為之贊嘆,內心卻有不平——我家原本有一棟帶天井的幾進老宅,據長輩說便是被日本兵燒掉的。幾年前,當我為寫《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收集日軍在我老家所犯下的種種惡行時,更是滿腔憤懣與傷感。
因為上述原因,每當我踏上日本的土地時,內心難免被另一種悲哀籠罩——同為東土,這個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島國,何以在其文明的母國衰落之時,舉起了屠刀?無論是聊天還是在一些書上,我接觸到一種非常流行的辯解。有人會說,帝國主義化和法西斯化是日本在近代化過程中向西方學壞了。言下之意,東土原本和諧,怪只怪“西風吹裂東土”。我當然不能認同這種尋找替罪羊的解釋。我并不否定對西方的學習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日本走上了邪惡的道路,但它只是無數稻草中的一根而已。虛榮的天皇、試圖以侵略謀求發展的失意武士、鼓噪戰爭的無良媒體人以及腦殼小得只裝得下天皇的農民,他們哪一個又是西方教出來的?
這可真是找對了尺子量錯了對象。在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最注重的是強弱對比。沒有學習西方之前,日本也曾試圖吞并琉球。就算向西方學來的器物之變將日本帶到了某個“tipping point”(引爆點),但最終影響日本國策的,仍是日本自身與周邊國家強弱關系。試想如果當年日本確信在軍事上將輸于中國,它就一定會收起尖牙利爪。至于后來自不量力襲擊美國,那是日本在陷入戰爭泥潭之后的完全瘋狂的舉動。
以“西風東土”統括此書,與上述爭論有關。西風是流動的,它像是一種觀念的潮流,四處飄蕩。而東土是固定的,包含人與附著其上的古老的傳統與習俗。風可以幫助花蕊孕育,也可以吹落花蕾,但風不會讓一粒櫻桃的種子長成一顆土豆。土地里有什么樣的種子,孕育什么果實,終究都是土地自己的事。
在這里,西風的內涵也會隨著東土的意義發生變化。當東土僅指日本時,西風既包括現代意義上的西方(歐美),也包括日本以西的中國。這也印證了日本由“和魂漢才”到“和魂洋才”的轉變。而當東土指現代意義上的東方時,它既包括日本、中國,還包括亞洲其他許多國家,西風則僅指現代意義的西方。但正如薩義德所說,東方只是一個被發達國家制造出來的概念。所謂“近東”“遠東”等體現的都是典型的歐洲中心論。如果考慮“地球是圓的”這一因素,除了南北極,地球上其他任何一點的西行都可以回到自身。換言之,在這顆星球上,凡位于我西邊的土地必然同時位于我的東方。那東西還有什么區別?人們在地理上區分東方與西方,是為了確定方位。人類在政治上劃分東方與西方,只能說明人類尚處于分裂之中。
如果省去“東”“西”二字,書名就只剩下了“風土”。往深層次說,我這里所謂的東土,亦可指人性本身。在人性廣袤的大地深處,長滿了難以計數的欲望與恐懼的種子。風可以吹落它們結下的善或惡的果實,但風不能吹走深藏種子里的欲望與恐懼,那是人類善惡的源泉。沒有欲望與恐懼,人就不復存在了。人有欲望與恐懼,并不必然為惡。而真正的自由,不過是要求你的欲望以他人的恐懼為界。當然,有一點是日本在近現代化過程中改變了的,即國民對個體與國家的理解。這是意義層面的事情,我在后面會談到。
需要提前申明,如果有朝一日我把在法國、美國甚至印度(計劃中)的筆記整理出來,也可能冠之以“西風東土”。到時候它們又有另一番含義了。
這是一本主題日記,它歷時性地記載了我在日本幾個月的生活。書中不僅貫穿了幾個固有的思考主題,而且詳細地記錄了我在日本的交往。隨著時間的推移,主題漸漸增多,就像流瀑從山上的峽谷飛出,散開,至潭底而浪花四起。
右翼抬頭讓日本重新回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我很幸運,剛到日本的第二天就開始了對石橋湛山的尋訪。我試圖以他為契機尋找日本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傳統,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原本想以石橋湛山為中心寫一本關于“小日本主義”的書,但隨著尋訪的深入,我很快發現還有更多內容需要記錄,比如“新宿自焚”案、“西山”案、守衛和平憲法第9條、右翼人士等。有關石橋湛山的追問,因此退而成為本書中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但不是全部。
我喜歡文森特·凡高的繪畫,這源于一種審美上的需要和心靈上的激情。我的寫作也因此不時浸透著這種繪畫風格。我用文字畫出若干輪廓并涂上異彩紛呈的色塊,只求它們熱烈、具體卻又不令人窒息。我每寫一篇序言,通常都會花很長的時間。有時候我會停下來放幾天,像是畫家等待油彩風干了以后再畫。
讀者會注意到,對石橋湛山的歷史訪問接續了我過去尋訪羅曼·羅蘭、宋教仁、胡適和董時進時的所有熱忱。歷史猶如迷宮,對那些被湮沒的人物的尋訪常常讓我豁然開朗。石橋湛山讓我明白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一直有兩種思潮對決:一是以東京帝國大學為中心的國家主義和皇權主義,一是以札幌農學校(今北海道大學)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當后者被前者壓制,日本走向軍國主義,滑入15年的戰爭(1931—1945)。這時候的日本是一個“強國家—弱社會—無個人”的結構。當戰爭結束,后者開始占上風,生活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日本將其經濟版圖擴張到全世界。如果沒有石橋湛山及其背后的“小日本主義”傳統,美國對日本的改造以及日本在戰后的迅速崛起就不會那么順理成章。
不得不承認,我心目中的石橋湛山把自由主義與中庸之道做到了盡乎完美的結合。在日本對外擴張領土時,他說日本應該放棄滿洲,努力開發日本的本土資源和國民的腦力。當日本深深地卷入了太平洋戰爭時,他祈禱日本趕緊戰敗,好讓時間重新開始。當美國占領了日本時,他希望日本不丟掉其根本,不當美國的附庸。當別人認為他道義講得少而功利主義講得多時,他承認這種功利主義是雙向的——做生意不能只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對方是否得到益處,否則任何功利都不可能長遠。他和澀澤榮一所追求的“一手 《論語》,一手算盤”,在他的演繹下,相得益彰。
羅曼·羅蘭的和平主義沒有阻止歐洲混戰,宋教仁的議會政治倒在中華民國的血泊之中,當胡適和董時進的價值被重新發現,新中國剛剛經歷了無比慘痛的一頁。歷史可以憑吊,卻無法重來。我之所以仍然熱衷于尋訪一些我所喜愛的歷史人物,固然是因為在他們身上我可以找到精神與思想上的共鳴,同時也有對歷史木已成舟的某種傷懷。我相信這種傷懷不僅是基于古老的悲劇意識,更是我對所有尼布爾意義上的光明之子[1]的深切回望。我想從黑暗年代里尋回一點光亮,希望那些曾經照亮過去的人也將照亮未來。而我對現實的尋訪,也是因為我們所經歷的現實,就在歷史之中了。
很多初到日本的中國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美好的國家,甚至會有一種“u-topia achieved”(可實現的烏托邦)的印象。時間久了,慢慢地就會發現一些負面的東西,比如,親情淡漠、格差社會[2]、媒體丟失新聞理想、沒有實質意義的違憲審查、三權分立但隨時三權合謀,甚至可能與媒體一起完成四權合謀。在過去,日本媒體曾經和軍國主義者一起將這個國家拖入戰爭的深淵。今天的日本媒體同樣為了趨利避害而不斷夸大甚至在不同程度上制造了兩國的分歧與對立。當各方媒體像政客一樣在尋找敵人、唱衰兩國關系時,現實卻給出了另外的答案。2014年上半年來自中國大陸的訪日人數首次突破百萬。在這樣的數據面前,你不得不承認,國家是國家,社會是社會。
以上并非重點。我對日本之了解,除對政治走向的觀察外,更多仍集中于社會與個人之關系層面。今日日本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的社會。一方面,國民有選舉權可以塑造政府;另一方面,每個人包括官員都不得不存在于社會“空氣”(空気)之中。我和加藤嘉一曾經交流過這個問題。如果說中國仍保留著人治社會的特征(有大量的官員),美國是法治社會(有大量的律師),那么日本就是“(空)氣治社會”(每個人都是空氣,每個人都參與對人的治理)。這種空氣會馴化人,使人人顯得有教養,但也會像“村八分”一樣令人壓抑。所以加藤嘉一憤懣地對我說—— “社會是魔鬼”。
也許是由于兩國社會不同的緣故,關于社會的作用我并不像加藤那樣悲觀。那些天我甚至在想,如果能早幾年了解日本,我會在《重新發現社會》一書中著重分析日本社會及其可能對中國社會建設帶來的啟示性價值。
結束訪學之前,我在東京大學做了最后一場講座。我分別從國家、社會與個人三個層面介紹了中國社會與日本社會的互補結構。中國是凹形結構,即“強國家—弱社會—強個人(政治權利之外的極端個人主義與‘自由過度’)”,而日本是凸形結構,體現為“弱國家(日本和平憲法甚至剝奪了國家的宣戰權)—強社會—弱個人”(集團社會下生活的個人“責任過度”)。對比中國和日本,從國家的角度而言,政治權力應該被憲法馴服(當然安倍內閣重新解釋憲法第9條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從社會角度而言,中國可以從日本學習如何保存和發展社會,使社會的組織系統和意義系統能夠充分自治、良好運行。
至于個人角度如何,網上曾流傳過一份“聯合國全球國民素質道德水平調查及排名”:日本名列世界第一,其次是美國、法國和瑞士等國家;而中國列入后十名,與印度、剛果和阿富汗、朝鮮、東帝汶為伍。這份名單轟動一時,后被證實為子虛烏有。印度是“強奸大國”,仿佛實至名歸。日本排世界第一大家也不意外。中國排至倒數第二,的確有些駭人聽聞。但這份名單能夠廣為流傳,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很多人寧愿相信它是真的。大家心知肚明的是:這個國家一方面欣欣向榮,另一方面極端個人主義流行,話語暴力充斥,垃圾遍地。這里尚未真正建立起一個自由國家,也沒有真正建立起一個責任社會。從社會倫理來看,責任與自由原本密不可分。沒有自由的責任是奴役,沒有責任的自由是放蕩。所以我說日本是中國的一味藥。至于藥性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對日本的態度。如果認真學習日本的社會建設,日本將是一味良藥。它可以醫治中國“弱社會”與“強個人(政治權利之外的極端個人主義與‘自由過度’)”的病灶。如果只是看到日本在向右轉、安倍在參拜“靖國神社”、右翼在街頭舉起旗幟,從而繼續以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來強化中國“強國家—弱社會”的結構,則可能適得其反。如此良藥未成反自制苦果,自是一味毒藥。
當然,我在這里討論日本建立了責任社會,僅限于日本內部。就外部來說,日本對戰爭責任的推卸是顯而易見的,也是不可饒恕的。日本戰敗后,除了石原莞爾“敢作敢當”,更多人都在裝瘋賣傻,仿佛整個國家上至天皇下至農夫都是“一群不明真相的人”。幾十年后,一位戰后從中國返回日本的老兵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他對天皇的憤怒——“這個叫天皇的家伙究竟是誰?這個王八蛋讓我們去賣命和吃苦頭,到頭來卻假裝什么都不知道!”而這個老兵自己呢,他當真懺悔了嗎?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兇手,在不該扣動扳機時沒有管住自己的手指,而在應該懺悔時卻又縮回了自己的舌頭!事實上,讓這些加害者講述戰爭本來就是一種吊詭的冒險。如詹姆斯·道斯(Ja mes Dawes)在《惡人》一書里談到他讓日本老兵講述真相與罪行時的困惑——“這些人在戰爭期間擁有神般的力量。他們單憑說一句話便可以予生予死,而受害者命如草芥。現在,事隔多年以后,你卻把同樣大的權力重新賦予他們。”
和法、德歷史性和解相比,中日無疑錯過了戰后的黃金時期。時至今日,雙方甚至進入了某種“和解疲勞”。歷史問題通常被理解為阻礙兩國和解的絆腳石。表面上的分歧是,日本擔心中國沒有解決“未來的問題”——中國崛起將會對日本構成威脅;而中國擔心日本沒有解決“過去的問題”——歷史問題不解決,軍國主義就會卷土重來。
但正如克羅齊所說,“一切歷史歸根到底都是當代史”,中日之間的歷史問題從本質上說也都是現實問題。否則,我們將無法解釋為什么在20世紀80年代中日關系何以有蜜月期。歷史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實,它無法改變,會改變的是當代人對歷史的詮釋與態度。而這些變化中的詮釋與態度,都是現實問題,而非歷史問題。如果我們不以法德和解為標準答案,80年代的中日和睦可以說初步完成了中日之間的“歷史和解”。變化的不是歷史,而是現實。中日歷史問題的背后,更多是現實利益的糾葛。民族主義至今魅力不減,在于它能給人帶來某種心理上的安慰,并發泄心中的不滿。政客鼓吹國家處于危險之中,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權力。報紙在經營壓力下迎合民意向右轉,出版社印刷仇恨言論類書籍,這些都不是歷史問題,而是什么生意好做。
其實,對于“歷史遺留問題”,中國內部無論是兩岸,還是國家與社會之間,也需要達成某種和解。日本投降后,許多日本軍人都對中國人感恩戴德。一個日本戰犯,如果同時住過蘇聯的西伯利亞戰俘營和中國的撫順戰俘營,他就知道中國人有多么寬宏大量。這些歷史細節讓我看到中國人“禮外”時的“以德報怨”(這些也是中日之間的和解基礎)。如果中國人在“法內”時也能夠“以德報怨”,至少不是“以怨報德”,中國內部的歷史進程與社會和解也一定會好看很多吧。
我喜歡金子美玲的《積雪》。人不能相互理解,與各自所處的位置有關。幾個月來,我試圖從書本和日常生活去了解普通日本人的所思所想與喜怒哀樂。即使是和一位極右翼圖書的出版人坐在一起,我們也可以像熟人一樣交談。我理解他如何為生活所迫,也看到了他人性中善的一面。我要強調的是,盡管我一遍遍提到中日和解的重要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原諒了日本這個民族曾經在中國犯下的罪行。
須知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恨:一種恨是有仇必報,另一種恨是明辨是非。我屬于后一種。
在整理完這部旅日書稿后,我重新回到了中國人的歷史經驗。我想對自己在日本的美好記憶做一個平衡,以便更好地理解中國和日本所面臨的共同問題——歷史問題。大概花了一周時間,我在家逐頁閱讀了幾本有關抗戰時期江西各縣受害者的口述史。此前我一直在抗拒做這件事情——不是因為我有窺伺苦難和“人權色情”(hu man right por-nography)的癖好,而是因為內心的某種不安。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埃利·威塞爾(Elie Wiesel)曾經說過,“遺忘就是把一個人殺兩次”,而我擔心的是回憶與見證會將一個人再殺一次。最后我還是堅持讀完了整整兩千萬字的苦難史。那幾天,我與其說是在讀書,不如說是在口述者的帶領下參觀地獄。書中很多罪行是重復的,但是起到了很好的交叉驗證的效果。無數慘痛的事實再次向我表明,中國廣遭詬議的抗日劇不過是童話,它沒有言及當年日軍在華犯下的萬分之一的罪惡。
許多口述者都談到了日本兵當年如何無惡不作:他們強奸婦女,逼迫兒子污辱母親,從孕婦肚子里剖出嬰兒穿在刺刀上游行,從下體虐殺婦女,在農民的鐵鍋和米缸里大便,毫無征兆地屠殺到村口迎接他們的人……最嚴重的是毒氣戰,為了在浙贛線兩邊搞無人區,一個幾百人的村莊會在幾年內死掉一半,有的村莊甚至只剩下幾個活人。
有村民這樣回憶當時的慘狀:
直到農歷七月二十四日,日本兵才退走。村民們回到村里,可以看見東一具尸體、西一具尸體,有的沒有爛完,到處散發著惡臭。死雞、死豬也到處都是。不久,村里開始流行怪病,就是“打擺子”“三日陰”、拉膿血,全身時冷時熱,熱時跳進水里還是熱,冷時太陽底下曬還是冷。那時還是夏天,幾床棉被蓋在身上還是全身發抖。同時全身潰爛,有的腳肚子爛得可以看見里面白森森的骨頭。村里100個人里頭,就有99個生病,其中70個死掉。全村70戶400多人,死得只剩下100來人,全家都死光的就有七八家。我現在還記得,這其中就有發龍家、芋頭矮(土名)。死得最多的一家姓方,24口人死了20人,只剩下四人。那時候,村里人到縣城橫路街買棺材,早上去下午還去,一天要買好幾副。我們村死人都葬在黃泥埂,一天要埋好幾個,就像種芋頭一樣。
我們村里有一口古井,叫王家井,據說有一千多年歷史了,村民都吃這口井里的水。村里人得病死了那么多人,有人懷疑是不是井里有毒,于是村民就抽干井里的水,發現有兩個鐵箱,倒扣在井底,后來據人講,這就是日本侵略軍細菌部隊投在井里的細菌桶。村民把水抽干,撒了石灰消毒,村民的怪病才逐步好轉。(口述人祝腮菊,女,1927年出生)。
可惜的是,這些歷史在中國也漸漸被湮沒了。我在書中看到一段回憶,說的是1970年高安縣建立了一個大屠殺紀念館,里面收集了許多人證、物證,講述了日軍在當地的罪行。1974年縣革委會便將這個館撤銷了,因為那時候中日關系已經正常化,要講“中日友好”了。兩個月前,我路過永修附近的星子縣,看到路邊有塊銘記大屠殺的紀念碑和一塊抗日英雄碑。它們完全被湮沒在雜草里,旁邊終日不絕的是采石場的轟鳴與漫天飛揚的灰塵。對比我在日本的一些村莊公墓里看到的鬼子碑,這些抗日英雄與死難者的紀念碑真的是讓我一見心寒了。
我引述上面的內容,不是要記住仇恨,而是要記住罪惡以及對罪惡的無力的抵抗。試問這樣的歷史需要和解嗎?當一位孕婦眼睜睜看著胎兒從自己被剖開的肚子里取出,并被鬼子用刺刀挑在肩上,那一刻的歷史事實是真實的,她的仇恨也是真實的。在此背景下,后人有什么資格談論“寬恕”和“歷史和解”?對于那位婦女來說,仇恨不僅是她最后的權利,也是她生而為人的最后的尊嚴。
真正需要和解的是現實,而不是歷史。既然歷史已經發生,沒有底線的歷史和解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在篡改歷史。而現實仍在變化,吉兇難測,和解的價值在于逢兇化吉、建設未來。尊重歷史,就不會忘記罪惡;尊重現實,就要記住仇恨但不活在仇恨里。沒有誰能夠穿越到過去的戰場上殺敵,過去的仇恨也不必穿越至今成為兩國繼續仇恨的理由。畢竟,今天的日本人和當年的日本鬼子完全是兩代人。佛教有所謂“菩薩畏因,凡夫畏果”,記住歷史上的罪惡就是記住一種價值觀,它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給未來種下善的種子。
行萬里路,寫一卷書。我很感激在日本游學的幾個月。每當我出門遠行,離開平時熟悉和擁有的一切,我會又一次真切感到自己最需要的東西,不過就是一個健康清醒的狀態而已。甚至,以前覺得非有不可的書房也不那么重要了。每日每夜,我路過的城市、住過的旅舍、跨過的河流,沒有什么是屬于我的。然而,世界又是那般仁慈。正是這些并不屬于我們的人和物,構成了屬于我們個人的情感和經驗。所謂我,不是別的,而是我所經歷的一生。
最近又在計劃一次遠行,我想從南開大學走回江西老家。沿途1000多公里,要走一個多月吧。因為伏案久坐的緣故,我的身體在這幾年出現了嚴重不適,我想通過一次漫長的行走給身體來一個重啟動。我相信這將是一次艱辛而甜蜜的旅程。然而因為霧霾過重的緣故,我最終還是決定放棄了,心想等夏天來了再說吧。以前喝西北風是因為貧窮,眼下大家都盼著喝西北風了。
寂靜的山崗,果實累累。大自然饋贈人類太多的恩情。它給了我們足夠多免費的東西,而我們卻在給所有免費的東西下毒,讓清潔的陽光、空氣和水不再眷顧我們。它給了人類免費的死亡,人類卻沒有耐心等待這份施舍,所以不僅發明了斷頭臺并給劊子手發工資,還制造戰爭把無數血肉之軀送上戰場。然而,我還是要感謝大自然有關生與死的無私的施舍,它教會我們要節制貪欲。因為有了這份免費的死亡,我們可以在有生之年積極行善,至于除惡的事情交給大自然就好了。我不敢想象,人類若得永生,這個世界將會進化出多大一個暴君。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陷》中談到,人與生俱來有著強烈的侵略欲望。所以,鄰人不只是我們可能的幫助者或者性愛對象,還是一個誘惑,誘惑著我們用他們來滿足自己的侵略性,誘惑著我們去剝削他們的勞動力,誘惑著我們強暴他們,搶奪他們的財產,羞辱他們、侵害他們、殺死他們。翻開日本侵華史,我發現有些內容近乎謎團。為什么像野田毅和向井敏明那樣展開過“百人斬”殺人競賽的日本少尉軍官在臨死前竟然喊出了“中國萬歲!”以及“世界和平萬歲!”的口號?
要回答這些問題,還是重新回到人的觀念本身。人類世界最可怕的恐怕還不是人性,而是為人性提供方向與能量的各種意義。相較人性,我愿意研究的是人的意義,在此姑且稱之為“人義”,它指的是人所具有的各種觀念,簡單說就是對自己、他人和世界抱持一種怎樣的態度,賦予一種怎樣的意義。人的意義可能是自己生成的,也可能是因外壓而被迫接受并內化的。
牛頓說:“我可以計算天體運行的軌道,卻無法計算人性的瘋狂。”在我看來,真正難以計量的不是“人性的瘋狂”,而是“意義的瘋狂”。一群人為了搶救幾張領袖的照片不惜被淹死,這不是人性的瘋狂,而是意義的瘋狂。相較于善惡來定義人性,我采用的是非道德論的欲望和恐懼。人性不是一個道德層面的問題,它包裹的不是善惡,而是合乎自然的欲望和恐懼。善惡是“人義”層面的問題。這種道德激情或者意義激情使人可以重新定義一切欲望和恐懼。在自然狀態下,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被殺,會有惻隱之心。但如果死者被注入意義,比如,他是“人民公敵”“叛徒”和“臭蟲”,他就變得“死有余辜”了。
我在本書中提到了石原莞爾、菱沼五郎對殺人的理解,顯然不只是人性論所能解釋。事實上,當我們以善惡來區分人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對人性賦予意義,即回到了“人義”的層面。同樣是殺人,為什么我們言之鑿鑿的罪惡,在石原莞爾和菱沼五郎等人看來卻是一種為人類或國家做出的“犧牲”?這不因為人性,而是因為自我意義的設定,即“人義”。好的觀念將人帶上康莊大道,壞的觀念讓人萬劫不復。當一個國家被一種壞的觀念所籠罩,這個國家也就開始了它的滅頂之災。日本當年就是這樣一步步從明治維新滑向“一億總玉碎”之瘋狂的。1943年,日本政府曾經發表報告,將日本對亞洲國家的侵略粉飾為一種人道主義介入:“我大和民族現今正流著‘血’,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以達成我們在世界史的使命。為實現亞洲十億人民的解放,更為維持我們在大東亞共榮圈的領導地位,我們必須把大和民族的血植入這些‘土壤’”。而日本的宗教領袖甚至也認為這場戰爭,是一場“慈悲戰爭”。他們要么隱藏了人性中的欲望,要么活在“人義”的烏托邦里不能自拔。鑒于日本當局和日本社會對侵華戰爭的種種掩飾,詹姆斯·道斯認為中日之間的戰爭并沒有結束。和以往不同的是,現在的戰爭不是發生在中國的戰場上,而是發生在兩國的記憶領域。而這場戰爭注定持久,甚至可能從歷史燒進現實。
究竟要從歷史問題入手解決現實問題,還是要從現實問題入手解決歷史問題,這些問題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回到人的境遇本身。生而為人,我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一個中國人或者一個日本人。我們都會計較現實中的利益,那就就事論事考慮雙方的利益。回到人的命運本身,將有助于我們看清歷史并促成人的和解。我在日本的一些鄉村旅行時,偶爾會看到幾塊侵華士兵的墓碑。我知道當年日軍如何作惡于我的故鄉,然而當我站在這些緊靠村莊的墓地邊上,看著遠方風吹稻浪時,卻一點也恨不起來。他們曾經在自己的土地上世代務農,卻背井離鄉做了帝國的炮灰。我恨他們犯下的罪惡,但又同情他們在這顆美好的星球上度過了可憐又可惡的一生。
我曾和學生們談到日本侵華給中國人帶來的苦難,同時指出中國不僅要防止來自外部的殺戮,還要防止來自內部的殺戮。讓我頗感意外的是,有個學生反駁我說:“老師,我認為你說得不對。外國人殺中國人,是侵略;而中國人殺中國人,是內部進化。性質不一樣。”我無法認同這位學生的觀點,但它的確具有代表性。在那里,國民觀念仍然優先于人的觀念。理想的狀態應是:當日本人殺中國人,中國人要對日本的兇手問責;當中國人殺中國人,中國人也要對本國的兇手問責。同樣,在日本民眾反思戰爭時,不僅需要反思戰爭給本國人帶來的痛苦,也要反思戰爭給他國帶來的痛苦。所謂歷史和解,歸根到底是要重新回到人的命運本身,對人類苦難歷史抱以廣泛的同情,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一套可靠可行的文化與制度,避免苦難再次降臨。所謂永久和平,不只是兩國不開戰,更包括人與人之間不再互相殺戮。
我在星子縣尋訪抗戰史的時候,發現一些耐人尋味的故事。江西曾經是抗日戰爭的主戰場。故事的主人公是兩位抗戰老兵,年輕時他們都當過廬山游擊隊的分隊長和機槍手。臨終前的一些日子,兩位老人先后和來訪者吐露了隱藏多年的心事——他們為自己當年打死過那么多日本兵而感到“不安”。一個說:“日本佬也是人。”另一個說:“那些被打死的也都是些年輕的后生啊!我感覺我擔了‘過分’(星子縣方言,意為‘做了缺德的事’),我有罪啊!”
沒有人會認為兩位老兵有罪。我一直相信慈悲乃人之神性,這也恰恰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雨果借小說《九三年》強調革命之上有人道主義,我則認為一切正義都應始于慈悲,并終于慈悲。日軍當中有些被洗腦者也曾相信他們參與的大東亞戰爭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戰爭的目的是“將黃種人從白種人的壓迫中拯救出來”。然而從第一天開始他們就錯了。石原莞爾寄望日軍像是中國古代的“王師”,然而我在他的思想里沒有找到一點慈悲。能殺死一個人的,不是刀槍,也不是人性中的欲望與恐懼,而是“人可以被殺”的觀念。當這一觀念開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時,能對它說不的,除了抵抗,還有來自人心底里的那點慈悲的神性與自然的精神。當年日本兵在戰死前呢喃“媽媽”,而不是高喊“天皇萬歲”,也是受到了人性中那點美好天性的召喚。
幾天前,就在準備為這篇文字收尾時,我在微信上看到一段小浣熊被活剝的視頻,并為此潸然淚下。一只只小浣熊,被從鐵籠子里抓出來剝皮。為了避免它們掙扎,行兇者先將它們砸暈,不過有些小浣熊很快就醒來。它們舞動四肢無用地掙扎,眨著血眼睛看著自己的皮毛被人剝走……
我知道眼淚有時候不是什么好東西,它會讓我們誤以為自己為這個世界盡了力,而實際上只是以流淚的方式維持一種人格上的平衡和自我欣賞,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該做的善事忘得一干二凈。不過我當時的傷感的確是真實的。從本質上說活剝一只小浣熊和日本人當年在中國濫殺無辜有什么不同呢?它們的內核都是針對他者的令人發指的殘酷。
如今的日本人理應為其父輩在中國殺人放火感到羞恥,而我亦時常為自己生而為人感到羞恥。我同情個體的具體命運,但是作為物種的人類卻是不值得同情的。上蒼以人類為萬物之靈長,讓人類看管這個世界,人類卻對不起上蒼的這份恩情。上蒼給了人類以智慧,但人類沒有發育出與此相稱的德行。人類不僅有自私的基因(道金斯),而且有殘忍的基因。反觀人類歷史,極端主義的最大罪惡往往不在于主義本身,而在于它借著人們對正義與天堂的激情不斷釋放出人性中的殘忍,使信仰它的人自此“人性大發”,無惡不作。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如何對待他者,他者就會如何對待我們,因為我們同為他者之他者。我們如何對待自然,我們就如何對待自身,因為我們身處自然之中。
世人總在談論人性,而我認為比人性更深不可測的是“人義”。人性是自然屬性,它讓人類有著相同的優點和缺陷,而“人義”包含自我屬性和社會屬性,它給了人類賦予意義的自由,卻沒有指出必然或相應的責任。我希望這個世界保持其豐富性,那是我們幸福的源泉。但我又不得不時常痛心于各種“偽物種”(比如以國家、宗教和鼻梁的高度劃分人種)流行。當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虐殺動物,并將他者等同于動物,人就有理由殺人。
想起前不久,我去韓朝交界的板門店參觀,為防止被誤殺,導游要求我們簽署了“生死狀”。回國后不久,極端組織ISIS又在巴黎發動了幾起駭人聽聞的恐怖襲擊。這一切,和當年日本兵為了建立所謂偉大國家而去殺戮,殊無二致。經濟學家洛蕾塔·拿波里奧尼(Loretta Napoleoni)在《這才是伊斯蘭國!》一書中對比“阿拉伯之春”的失敗和伊斯蘭國的成功,警告奉行民主主義的國家應該對新一波的威權主義浪潮嚴陣以待。第二次世界大戰真的結束了嗎?有人甚至說,全球化的恐怖主義使人類正在進入第三次世界大戰。
在巴黎遭遇恐怖襲擊后,我發了一條微信:“那些手握刀槍的人,幻想浮著異教徒的血浮上天堂。沒有誘惑,就沒有殺害。天堂不死,地獄不止。”吊詭的是,那些信奉天堂的人,以“逃避自由”(弗洛姆)的方式追求自由。
幾年前,我在美國尋找非暴力思想資源時讀到一本書,作者通過分析從1900—2006年的若干抵抗運動案例后得出結論,非暴力運動的成功機率比暴力運動高出一倍。而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也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一書中宣稱,得益于人道主義的發展,暴力在人類歷史上一直在衰退。過去也許是這樣,但未來一定會尊崇這個趨勢嗎?我并不十分確定,因為人性與“人義”都不確定。
人類尚未形成,殘忍依舊廣泛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是時間停下我敲鍵盤的手指了。寂靜的夜晚,當我想起白日里法槌與人心的互相審判與對決,想起人世間層出不窮的災難、隔閡以及人類針對世界的殘忍,我忍不住在心里默誦起我喜歡的作家赫爾曼·黑塞(Hermann H esse)的 《箴言》:
你應同萬事萬物
結為姐妹兄弟
讓它們貫穿你全身
讓你不再能區別哪些是我的
哪些屬于你
沒有哪顆星、哪片葉應該隕落
你該同他們一起逝去!
這樣你才會同萬事萬物
復活于每一刻。
完稿于2015年12月14日
注釋
[1]美國神學家雷茵霍爾德·尼布爾認為人類社會不乏光明之子,但是這些人總是把社會變革想得太過簡單,甚至以為只要像他們這樣的人多做點犧牲,世界就一定會朝著好的方向走。理論上當然是這樣,但在現實生活中,還有無以計數的黑暗之子,他們看重的是現實利益。光明之子之所以功敗垂成,是因為他們低估了黑暗之子的力量。從歷史上看,光明之子一次次推動了文明進程,而權力最后也一次次落在了黑暗之子手中。
[2]一個新興的日語詞匯,由東京學藝大學教授山田昌弘提出,指的是民眾之間形成嚴密的階層之分,不同階層之間經濟、教育、社會地位等差距甚大且不容易改變。
(責任編輯郎靜)
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