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石海芹 張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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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農民工你是大城市的“過客”嗎
□本刊記者石海芹張威

三十多年改革開放,兩代農民工代際交接。2010年,國務院發布的中央一號文件首次使用了新生代農民工這一概念,并要求采取針對性措施,著力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市民化等問題,新生代農民工逐漸進入公眾視野。在許多人看來,與任勞任怨、一心掙錢顧家的父輩們相比,這批年輕人往往“雜念太多”:他們也掙錢,但大部分花在自己身上;喜歡跳槽,但不太愿意無休止的加班;對土地缺乏感情,但大多又無法在城里扎根……“只有這么漂著,先漂著再說吧。”
城市里經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建筑工地上,一群年輕農民工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只手用筷子串兩個饅頭,另一只手端著盛菜的飯盒,吃得那叫一個香。家里裝修的、飯店服務員、做家政服務的、送快餐、快遞的,盡是些稚氣未蛻的十七八歲的孩子……
隨著上一代農民工的逐漸老去,他們已經不再適合城里的勞動密集型工作,80后和90后農民工逐漸成為打工者的主體。他們的夢想與現實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在“留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鄉村”之間,他們穿著前衛,熱衷聊Q,K歌;他們或上過技校,或讀過大專。他們拒絕像父輩那樣干體力活,擇業時他們自信地將自己定位為“白領”。
對于未來在哪里這個問題的回答,第一代民工和新生代民工有著顯著的差異。大多數第一代民工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城市的“過客”,他們來自農村,歸宿也在農村。對于新生代民工來說,他們向往城市,卻還沒有完全被城市接納;他們根在農村,卻對農村日益疏遠,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認識張小強(化名)是在海淀區四季青橋西側一個商場里。那時,他在健身器材部做足浴盆推銷員。之所以注意到他,完全是被他發明的“198,‘按摩小姐’請回家”的廣告詞吸引過去的。一番詢問后才知道,這個精明、幽默、滿口京片子的90后小伙來自湖北省紅安縣。
18歲高中還沒畢業,張小強就只身來到了北京。他當時滿懷憧憬,想的并不僅僅是要養活自己,而是要“干出一番事業”。
張小強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超市推銷體育用品。因為被顧客罵作“鄉下傻帽兒”,他辭去了一天要站10小時的“并不快樂”的超市工作,進入一家健身器材公司推銷跑步機。沒過多久,他又干起了足浴盆的推銷工作。
頻繁跳槽、“月光族”、從不說“將來”,是張小強和他的打工朋友們的生活常態,他們稚氣未脫的臉上總是帶著極易辨識的迷茫。迷茫來自“骨感”十足的生活境況,更來自內心深處的美好愿景。張小強私下里說,希望在這座城市里能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希望將來能夠在這里結婚生子,安定下來,“反正,”張小強說,“既然來到城里,就不會再回去了。”
這可能嗎?這能實現嗎?張小強并不是沒有前車之鑒。同樣在北京打工的張小強的爺爺張玉河和父親張德貴也曾經在北京打拼了大半生,最后的結果還是回到了鄉村。
關于他爺爺與父親的故事,也是聽張小強說的。為了擺脫貧困,掙錢過上好日子,上世紀80年代,退伍后的張玉河在戰友的介紹下來到了北京,他被安排在北京市環衛局清掃隊當清潔工,每個月拿30元的工資。長安街沿線的萬壽路到五棵松路段,是張玉河負責清掃的范圍。每天清晨4點,他要趕到五棵松集合,再騎車去工作點,上午8點清掃工作結束,下午2點又開始,直到晚上6點。張玉河就這樣在這個崗位任勞任怨地干了22年之久。
張玉河總是對孫子張小強說:“北京是城里人的,不是我們農村人的。”張小強卻不以為然,說他落伍了,說:“城市是大家的城市,北京也是大家的北京。”
張玉河作為第一代農民工走出家鄉后,紅安縣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外出打工。1991年,會木工手藝的張德貴也隨著父親來到了北京,做起了給人裝修的工作。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后,50歲的張德貴如今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做起了小老板,他很想讓兒子張小強跟著他一起干,“彼此好有個照應”,可張小強卻非要自己去闖蕩。
張德貴和張玉河一樣,也有著早晚將回到紅安老家的想法。那里有幾間房、幾畝地,還有妻子讓他牽掛。張德貴甚至說,“這些年也算是看清楚了,北京再好,城市再好,也不是農民工的家。”說到回鄉后的打算,張德貴說想用這幾年的積蓄,回老家開個裝修公司。
從張玉河到張德貴,再到張小強,這一家三代的打工之路,幾乎可以說是中國農民工30年歷史的縮影。在3人的分歧中,能夠看出新生代農民工與父輩的差別,他們與上一代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觀和就業觀,賺錢只是他們外出打工的部分目的,而更多地將流動視為改變生活方式和尋求更好發展的契機,對于生活,他們有著更多的企盼。
正所謂“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戶口、房子就像兩扇鐵門,令這些有想法的“新生代農民工”心力憔悴。每月那點固定的工資,僅可以保證不被城市淘汰,想在偌大的城市安一個家,難,太難!
在北京北四環與北五環之間,曾經學院路附近的小月河聚集區,每晚7點左右,人流就開始嘈雜起來。各式衣著的青年人陸續下班回來,熙熙攘攘,走在小月河東畔貼滿租房廣告、擺滿小貨攤的狹窄通道上。
而在昌平區史各莊,刺鼻的臭氣、隨處可見的垃圾、橫在街邊的三輪車,也與村外現代化的購物廣場形成了巨大反差。
來自安徽合肥的尹軍(化名),轉業后留在北京做耗材生意,年收入10萬元左右。他曾在唐家嶺住過4年,唐家嶺拆遷后搬到了史各莊。
尹軍住在史各莊“規格較高”的一棟違建出租樓里,樓門進出要刷卡。他的家,是一個10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一張雙人床、打印機和各種打印耗材把屋子填得滿滿當當,屋內實在是沒有落腳的地方。
尹軍2009年結婚,之前一年,他本想在北京買房。“那時候有了點兒積蓄,想在北京安個家,踏踏實實過日子。”尹軍說,2008年,北京燕郊的房價每平方米不到7000元,自己猶豫了3個月,沒想到一下就漲到了1.1萬元。“買不起了,現在干脆就不想這事兒了。”尹軍苦笑道。結婚以后,他在老家買了房,老婆和孩子也都留在了那里,想他們的時候,他就打個電話,或者上網視頻。
“我現在高不成低不就,如果回去還要重新建立人脈關系。而且再過幾年繳納社保的年限就夠了,到時北京的退休工資肯定比合肥要高。”尹軍說,自己還想再這樣堅持幾年,看生意能不能有點起色。
其實,尹軍并不寬裕的生活,在很多同樣漂泊在大城市的年輕人看來,已經是一種奢望。
1993年出生的劉光華,高二輟學后,便在江西贛州老家的一間KTV做夜場服務員,因為不堪忍受黑白顛倒的作息和KTV的混亂,2012年,在同學建議下,他跑到北京做起了房產中介。“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片刻未歇就直接‘跑盤’。”劉光華說。
劉光華群居的這套70多平方米的公寓,被隔斷分割成了十來個小單間,每個單間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大部分房間沒有窗戶。房間內沒有空調、又不見天日,一旦進入夏季就像天天蒸桑拿的感覺。可對于此,劉光華卻說,每天早出晚歸,回來只是睡覺,倒也習慣了。
“但是每天陪客戶看房,動輒幾百萬元的價格讓我感覺挺絕望的。”劉光華說,本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北京安個家,但現在覺得這樣的目標真的很不現實。
與父輩相同,像尹軍和劉光華這樣的新生代農民工,他們普遍學歷不高,沒有一技之長,在經濟發達地區加工廠或飯店等服務行業,從事簡單工作。與父輩不同,他們離開家鄉不再單純為了掙錢蓋房,回鄉養老,而是希望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當然,如果能在城市里真正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城里人,就不需要像他們這樣辛苦的打拼。
“在城里人眼里,我們始終是打工者。城市戶口和高房價都把我們擋在了外面。沒有戶口、房子,我們就只能算漂著,無法扎根。”這可能是大部分新生代農民工的想法,巨大的城鄉差距大,讓很多希望扎根城市的農村年輕人望而卻步,受戶籍制度和高房價等制約,80%以上的外來務工人員處于寄居狀態,難以長期留下。
每近年關,當今青年一代在網絡上宣泄“過年回家遭長輩逼婚”帶來的苦惱,已成為一種社會現象。丁娟的上一任丈夫和孩子,就都是“逼婚”帶來的。
2007年時,她26歲,“家里人已經非常著急我的婚姻大事了”。2008年,經朋友介紹,她和上一任丈夫開始了用短信、電話撐起的“異地相親”。
2個月后,介紹人就帶男方去見了丁娟的父母。丁娟的回憶是:“大家都覺得可以。我父母說我們年齡也差不多,兩家離得也不是很遠,回雙方家庭都蠻方便的。”但直到此時,兩人還沒見過面,甚至都沒視頻聊過天。
在雙方家庭的催促下,他們于2008年10月“閃婚”,很快有了孩子。但丁娟長期工作在外地,丈夫在當地市里工作,孩子成了農村留守兒童。生活在三地的他們,組成了“沒有家庭生活的家庭”。
丁娟對此很苦惱,又無法放棄城市的打工生活:“當時如果我回去帶小孩,只靠老公不到2000元的工資,也就夠房租、水電和基本生活費,再過三年五載,還是沒錢。如果有一天生病住院,幾千元的押金都拿不出來。”
最終,自己還是選擇了離婚,留在城市。現在,她也組建了新的家庭,夫妻兩人都在北京打工。
2014年,再婚的她有了孩子。但夫妻倆沒有把孩子留在身邊,而是送回了丈夫的老家。孩子成了一個新的“留守幼童”,由爺爺奶奶照顧。
“如果將來條件允許,肯定要把孩子接到身邊。”這是千千萬萬個丁娟的夢想。談及這個在普通不過的夢想,陶克敏卻以淚洗面。
原來,去年5月31日是2015年北京市小學入學信息集中采集結束的日子,而5月初陶克敏提交的6歲女兒入學信息未通過初步審核,被迫返回老家成為了一名“留守兒童”。
10年前,陶克敏和丈夫從河南固始縣農村老家來到北京做小本生意。去年下半年,她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一則通知打亂了。
北京市規定,非京籍兒童入學要求“五證”齊全,即適齡兒童少年父母或其他法定監護人本人在京務工就業證明、在京實際住所居住證明、全家戶口簿、在京暫住證、戶籍所在地街道辦事處或鄉鎮人民政府出具的在當地沒有監護條件的證明等。然而實際上,“五證”遠不止5個證件。
名目繁多的各種證明讓僅有小學文化程度的陶克敏看得頭暈。由于丈夫忙生意,陶克敏開始踏上“證明長征”。居委會、社保大廳、派出所……她一趟趟地開證明,一遍遍地復印各種材料,大半年來,僅復印材料就花了上千元。“我只上過小學,總是寫錯字,可有的證明一個字都不能修改,我只有重新復印。”
5月初,材料提交上去,然而等待她的是信息審核未通過,原因是監護人暫住證地址與居住地詳細地址不一致。她的居住地隸屬于暫住地,只是沒填寫一致。經人指點,她去朝陽區教委咨詢,教委讓她到所在鄉說明一下情況,鄉里卻稱不可能再第二次遞交材料。聽到這句話,陶克敏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無奈,陶克敏去了幾家私立學校詢問,收費從五萬元到十幾萬元不等。“我每月工資3000元,愛人在汽配城一個月掙幾千元,兩人每月還要繳納2000多元的社保費。”一家人吃喝花費還有房租,家里根本無法負擔私立學校的費用。
一提起回老家,陶克敏就止不住地抹眼淚。她也跟女兒說過,實在不行就讓女兒回老家上學。可孩子抱著她哭喊著不回去,要和媽媽在一起。如果把孩子送回老家,孩子才6歲,老人身體不好沒法照顧孩子,更不用說教育孩子,如果全家都回去,今后的生活來源怎么辦?
其實,類似這種現象地存在非常普遍,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中國的城鎮化率從1978年的17.9%增長到2015年的56.1%,但戶籍人口城鎮化率遠遠落后。這意味著還有很多外來務工人員難以享受到城鎮基本社會公共服務,他們的收入、就業、住房、社保、子女就學等已經成了難題。

“應該回鄉還是留在城里?”這不僅僅是新生代農民工自我意愿的選擇,也是他們心中的糾結。對大多數第一代農民工而言,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城市的“過客”,他們來自農村,歸宿也在農村。然而對于新生代農民工來說,往往不清楚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他們更希望通過進城務工經商,告別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在城市生活了五六年以后,來自河北省保定市唐縣北店頭鄉水頭村的蘇勝軍已經感覺到“這輩子再也不會回農村了”。前幾年,他回家還能待個十天半個月,然而,這兩年住個三五天都會覺得不習慣了。
蘇勝軍說,他切身體會著城鄉之間的差距:交通不便、沒有網絡、沒有文化生活、人們的觀念老舊,最重要的,是教育問題。2008年,蘇勝軍結婚,后來有了個女兒,因為和妻子在城市做物流生意正處于創業階段,他就把孩子先留在了鄉下。但蘇勝軍說,兩三年之內,一定要把女兒接到城里,“要讓她在北京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讓她也能像城里孩子一樣接受正規的教育”。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卻一定是曲折的。”對于未來,蘇勝軍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與蘇勝軍想留在城市一樣,雖然王苗的家庭條件在老家算不錯,但她坦言自己“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目前,王苗已是一家知名咖啡茶藝連鎖店的店長。
24歲,在王苗的家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許多已經出嫁。在父母親戚的眼里,她已經成了“剩女”,催婚成了父母的一大主題。“我也沒有心思現在回家找對象。回家鄉的生活可能安靜平穩,但是我不喜歡,我已經走出來了就不會再回去。”
然而同他們相比,同樣來自唐縣的周常建卻沒有蘇勝軍那么樂觀。
1982年出生的周常建,現在在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學校當老師。當老師之前,他從事過裝卸工、維修家電的學徒、賣盜版圖書、保險公司業務員等職業,后來與在打工子弟學校的妻子結了婚,就干脆做起了老師。
剛進學校時,學校在五路居,是借用一個舊倉庫改的,條件很差。第二學期,那個地方要拆遷蓋大樓,他們又被“趕羊”一樣趕到了紫竹院。兩個月后,他們又從紫竹院被趕到了龍村。周常建說,他絲毫沒有“教書育人”的榮譽感,他承認自己當老師前其實一天書都沒有教過,“站在講臺上,兩眼都不知道往哪看”。
周常建在北京的生活很艱難,他每月工資1200元,妻子是1000元。結婚時他家里蓋房還欠了債,前年父親糖尿病發作又花了不少錢。周常建夫妻二人目前租住在一間12平方米的小屋里。因為在學校掙不了多少,為了生計,周常建每周末還會去幫開店的老鄉送貨,一天掙個幾十元。還有幾年,放寒假過春節他們也不能回家,“大冬天出去賣菜,把媳婦凍得直抹眼淚”。
周常建用“城不城,農不農”來形容和自己一樣境遇的新生代農民工。“說我們是城里人,可我們卻沒有城市戶口,享受不到城里人的待遇,看病、上學等都享受不到相同的待遇;而說我們是農民呢?我們卻沒有土地,也不種地,更不會種地,跟土地已經沒有什么關系,連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周常建說。
盡管中央一號文件中,明確提出了要著力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讓他們市民化,但巨大的障礙橫在眼前:城鄉二元結構讓他們落戶難;高房價低收入讓他們望城興嘆;低學歷缺技能使他們難以獲得穩定、高收入的工作……
“他們在城市中無法實現真正立足,但也不愿甚至沒有能力退回到農村中務農,成了城市和農村之間真正的兩棲人。”在《當代中國青年農民工研究報告》一書中,如此評論了在城市與農村之間游移的新生代農民工們。
從農村到城市,青年打工者的生活、思想、消費方式都發生了變化。針對這些年輕的新生代農民工,專家建議,破解城鄉之困,需要雙管齊下。一部分有能力的打工者扎根城市,國家應為他們提供有保障的生活和與城市居民平等的權利;同時鼓勵另一部分人留在農村發展,這就需要當地引進合適的產業,提供就業機會和生活服務保障。
對務工者來說,在城市打拼可以有個期限,實在無法融入的話,不妨考慮回到農村去發展。在回鄉創業方面需要加大政策引導力度,需要創造更多的機會,切實改善小城鎮、農村的基礎設施、以及軟硬環境,吸引、留住人們回鄉創業。
我們更要看到的是,同一個城市,同樣都是年輕人,但在面對日趨激烈的社會競爭時,很多新生代農民工不斷迎難而上,而不乏也存在“隨波逐流”者,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他們成為最為迷茫的一族。而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缺乏人生定位?還是自我認知出現偏差?還是不夠努力和自信?改變觀念,換種生存模式,樹立新的人生目標,是擺在他們面前最現實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