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上是蒼老

人之所以悲傷，是因為我們留不住歲月，而更無法面對的是，有一日，青春就這樣消逝過去。

——三毛

一

這是立冬前的日子，清晨和夜晚都會有風，下過一場頗顯盛大的雪。出了山口的強大的風裹挾著來自遙遠西伯利亞的冷空氣，順著河西走廊，黃土高原的溝壑變得愈加猖狂，降溫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只有午后，慵懶的陽光照進窗，和這個冬天一樣，變得遲鈍的大腦才被這溫暖的光束喚醒。窗外洋槐樹光禿禿的枝丫像大地上無數只瘦削的手，伸向天空，把沉靜的天幕撕個粉碎。這些破碎和斑駁愈發讓人想念它們繁茂時的美好模樣。

這是北方的冬天。候鳥把它最美的歌聲醮在光潔的羽毛上，帶去溫暖的南國。它們是北方的情人，永遠忍受著分離的陣痛，可他們又是南方的妻子，在愛人懷中歌舞。北方有最寬厚的胸膛，把孕育了一冬的情話開成一季姹紫嫣紅的春花，釀成一輪溫潤的太陽，再用自己的血液和身體為候鳥筑巢。而北方，卻把它的思念和憤怒全部給了這些經年累月守護著自己的喬木。它讓喬木經受榮枯更迭，讓北風摧殘它們的枝干。北方不知它真正的愛人，永遠忍著痛，不離不棄。這是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和許多在北方冬天凋謝的愛情一樣，一旦想起，總覺得比北風還要生冷，比喬木還要悲痛。而這一冬的治愈，真的是會把所有的悲傷都忘記，等到春風揚起柳絮，幻化成浪漫的風景，所有的傷疤都結了痂，一層一層慢慢剝落，和朽在泥土里的葉子一樣，化成泥，再無蹤跡。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對于年輕的愛情和那些成長中的痛，我們都只落得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而后，毅然奔赴遠方。

二

一年之中，屬夏天和冬天的星空最美，一個極致繁，一個極致簡。小城的夜像一個剛學著梳妝的少女，還帶著原始的自然氣息，卻被脂粉搽得面目全非。新建的高層在西面，環城公路都裝了大大的路燈，小城被燈火包圍著，小心翼翼地呼吸，連頭頂的星空也在以光年的速度遠去。至少三年前還不是這樣，還有聲勢浩大的星海，還能看見黛色的長山。

二模之后，每個人都像從戰場上落荒而逃的士兵。疲憊、失落、無措，沒有方向。離高考的日子愈來愈近，所有人都嗅到硝煙彌漫的味道，堆在桌屜里的資料越來越多，試卷上的空白越來越大，所有的努力似乎并沒有看到回報。我們離夢寐以求的未來越來越近，又似乎越來越遠。有人把試卷攥成紙團扔進垃圾桶，有人趴在桌上一動不動，還有人在操場上玩命地狂奔。這是我們的高三，曾經渴望又恐懼的高三，它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摧殘著我們，刺激著我們。閉上眼，無數個深夜把頭埋進大堆習題里，最后在半夜被凍醒，又揉揉眼睛，起身伸個懶腰，繼續看書的場景和課堂上死撐著聽講的情景，像一幅幅含有很深諷刺意味的畫，連同那些鮮艷的數字一同變做鋒利的針，扎進心里、胃里，痛得不清不楚。可這些又怎樣？就像友文所說：“一帆風順的人生，還值得你流盡血和淚嗎？”

我忘了考完試的晚上，慧、剪子和我繞著操場橢圓形的跑道走了多少圈，說了些什么話，只清楚記得我們把音樂調到最大，聽《旅行的意義》，聽《打回原形》，還有許多我不曾聽過的歌曲，或濫俗，或憂傷，都像極了我們被夸大的失望和悲傷。那天晚上，月亮彎成很美的弧度，我們一共看到六顆星星，在天空很深很深的地方，彼此遙遠地守望。

“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怎發現你亦能學會開解與寬恕/此際回頭看/原來并沒事/開始時捱一些苦/栽種絕處的花/幸福艱辛地引路/甜蜜不致太寡”

三

我會突然做出自己也感到驚詫的決定。

比如在冬天的早晨摸黑，頂著寒風，踩腳踏車騎二十公里的山路回家嚇姥爺一跳。因為前夜，我夢到地窖里的土豆在黑暗中生出紫色的芽，大白菜緊緊裹起的菜心還在寒霜中掙扎，而那只已經十一歲的袖珍狗，踩著緩慢的步子，在門檻前晃動。我夢到它在我懷里，溫順地舔著我的手心，搖著小尾巴。恍然驚醒，我已經許久未歸家了。

清早的街道畢竟冷清，除了掃馬路的老奶奶，連車輛也少見。我很快出了城，遠遠地，可以看見東邊群山之上泛白的云彩，緊緊包裹著將要破曉的天空。盤山公路像一條受傷的蛇，在黑黝黝的山腰間蜿蜒。空氣很快變得清澈起來，泥土的氣息混合了青草的味道，在晨霧中升騰。我看到了庫區被污染的水，經過數月的治理，終于不再散發一股讓人作嘔的惡臭，近岸的葦蕩搖曳生姿。我站在壩面上，云彩開始變成橘紅色，太陽像掩面的新娘，嬌羞地遮著臉頰。風開始變得冷清，穿了單鞋，腳凍得生疼。

這是我一個人的旅程，安靜、漫長。蹬著單車，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眼前的路遙遙無期，而我把自己比作一個亡命之徒，我的目的是天涯海角，遠離塵囂。能夠有足夠的空間來思考，也沒有喧鬧打擾，這是一種享受，而我也很樂意給自己松綁。久居喧嚷的環境，偶爾做一只落單的鳥，學會孤獨地飛，鍛煉自己的翅膀，找到心的方向。知道自己的路還很漫長，永遠不會有人陪你到老。日出之前，我忘記疲憊，炊煙升起的地方，雞鳴狗吠，人家熙攘。

尼采說：“世上有一條唯一的路，除你之外無人能走，它通向何方，不要問，走便是了。”我在地圖上標記了許多美麗的地方：西藏、奧伊米亞康、巴黎、埃及、秘魯。我小心翼翼地丈量了每一個距離，乘以比例尺，再加到一起，居然是一串很長的數字。這些都是我的遠方，我不停歇，走便是了。

四

亮亮送我的雕刻杯是茶綠色，杯身上的圖案接到一起應該是一只狐貍。我很小心地把所有陶瓷杯放在柜子里，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它們摔個粉碎，就像于我的友情。我惴惴不安地把它們揣在懷里，怕因為疏忽大意，就弄丟了所有交情。狄更斯也警示我們：在你的人生中不要弄破四樣東西：信任、關系、諾言、心，因為它們碎了，不會發出任何聲響，卻異常痛苦。

我深有感觸，有的人一旦走遠，真的是天涯陌路。

這一路上，我們偏執地把自己的倔強和沖撞看成是無上的信仰，以為昂著頭就是驕傲，總在找許多理由為錯誤粉飾，允許自己不懂別人，卻不允許別人不懂自己。后來發現自己錯了，寧愿一路錯下去，也不會低頭。為這倔強，我們丟了友情，丟了諾言。許久之后，發現只有你一個最孤單。

當現實嚴絲合縫地印證了我們那些猜想，所有記憶會在生命某個時刻自焚成灰。當每個清晨太陽升起時，它們會乘著風，爬過我們的頭頂，發出最璀璨的光，最后永遠殞歿在時間的長河里，連一絲漣漪都不起。

所幸歲月深情，溫柔待我。我還有幾個彼此懂得的朋友，不需要任何華麗的言語，就可以讓人心中溫暖。她們和他們，都沒有伸出手，也沒有說要在一起多久，卻一直陪我經歷幸福和痛苦。

五

“渡船雖沒有心，碼頭卻向后看我。”

那些風生水起的日子，我從來沒有想過。每一個在青春里沒有完成蛻變的女孩，多少都會有些自卑，即便在濃郁的陽光下，心底也會有一片青苔瘋長的濕地。我安慰自己，好好待自己，給心一片海，把根扎深，讓夢想生成一片森林。

“你相信時間有魔力嗎？”

“我信。”

因為我們都不被人深愛過，所以才會珍惜每一個溫柔待我們的人。在長大之前，記得自己不乖的模樣，和那些陪你一起丑陋的人。在這些安靜的日子里，快樂是真的快樂，悲傷是真的悲傷，雖然都毫無理由，雖然都夸張至極。我害怕等時光把我們雕刻成精致的模樣時，我們的快樂會像鄰居家撿來的小狗，游蕩到天亮還未歸來。

六

在冬天的發梢上，我突然好想拽著秋天的尾巴，一起爬到盛夏濃密的樹梢，再翹首張望春天里我們一起經歷的故事。一路向前，都忘了給太多故事寫上結局，或者濃墨重彩，或者平淡無奇。可是，就連輕描淡寫的一筆，我們都給忘了。

經歷了孤單、迷惘、頹喪、憤怒所有不安分的心情后，我看到我們的青春都在一路向上。山高水長，這才是成長的開始。

七

也許我們的年輕都過得同樣漫不經心。

沒有想念已經逝去的幾百個日子，而我們確實有那么多的日子回不來了。天這么冷，回憶這般單薄，所有鄭重其事一出口不過是年少輕狂，不知輕重。

好像我已經煎熬了許多個日夜。屋內冷得讓人清楚地看到呼出的氣體變成白色的霧氣，緩緩升騰。我還有二百多個這樣的夜要如此煎熬。之后的六月來臨，這樣辛苦的日子怕是永遠都不會再有。想到此，接下來的每個日子突然都變得生動起來，仿佛它們也成了我重要的紀念日。

羅老師寫滿一黑板的三角函數題，又輕輕擦去，所有導數和函數在他的手中跳躍。我冥思苦想良久的數學題，好像冬日的天氣，總在一瞬間豁然開朗。有收獲總是會讓人莫名幸福，因為所做的事情能看到成功。而每日掛在嘴上念來念去的英語單詞，從第一本到第二本，又很快換到第五本，筆記做了厚厚一沓，面對仍不如意的成績，又覺得這努力是白費。盡管如此，這樣的日子是充實的，不斷地在得意、失意中尋找自己。有事做，總歸幸福。

也許最后的結局與我們希望的仍然存在差距，那又怎樣？之所以如此努力，不是為了成為什么，而是問心無愧。

八

我的年華因為感觸太多而略顯疲憊。我用筆一字一句地記錄心情，或蜻蜓點水，或入木三分，包括錯誤和榮譽，還有那些青澀的心事和銘記于心的片段。畢竟人生不是放影片，不是你想倒帶就能。時光的車輪沉重地碾過，天真和單純都像合歡樹頂部的花，開過之后，總有新葉迅速填補空缺。

我所想念的城市和海，離我尚遙遠。

我所懷念的人和故事，已恍若隔世。

九

寫完這些，語文老師在講臺上的講解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金色的陽光溫柔入窗，所有的草木都獨自在風中吟唱。在我們的寂寞之上，有更強大的力量，便是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