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與天之間，盡是你的藍

方莘妍

“轟隆隆隆！”三輪車刺耳的鳴叫聲在耳邊響起后，便緩緩地開動了。沒錯，是緩緩地開動，即使看向車外時，如電影畫面一般飛快閃過的景物與往日看到的大不相同，但在大城市坐慣了公交車和汽車的我，還是對老家的三輪車嗤之以鼻。逼仄狹長的一條條小巷如同一個個長玻璃瓶，就差沒有封住底和口了，住在里面的人們如同一粒粒水分子，擁擠得讓我覺得似乎下一秒水就要從玻璃瓶中溢出來，無規則地擴散向四方，地上一堆堆的香蕉皮和塑料袋里的垃圾像肆無忌憚的螃蟹一樣，橫行在整條巷子里，但在這污濁環境里一天天住下去的人們卻不以為意。臉上麻木的神情與街上臟亂的環境，讓這里顯得如此不堪。

“嗞——咔嚓！”三輪車的剎車聲將我的視線拉回來。我跳下車，拍拍衣服，和父母一起向一棟屋子走去。那扇鐵門還是一成不變的陳舊如初，斑斑銹跡在上面張牙舞爪著，仿佛撓在我心頭一般，格外難受。我用力一推，“吱呀”一聲，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再簡單不過的布局——兩張床，一個灰白電視，簾布，一邊是廁所，另一邊是廚房。灰暗的色調中，一抹淡藍色在廚房中渲染開來。“噠-噠-噠-”急促的腳步聲如興奮的鼓點，穿過不遠的距離，那淡藍色的身影來到我們面前，恰到好處的笑容一如從前一樣從容不迫。見到我們三人，你笑彎了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眼里柔和溫暖的光慢慢溢出眼角，仿佛要將我全身都籠罩在這溫暖柔和的目光中。“姑姑、姑父好！”父母微笑著點點頭。你又猛地一頓，輕牽起我的手，驚喜道：“還有妍！長高了不少呢！”我羞澀地笑笑。“來來來，快進屋！”你熱情地招呼我們。

我們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你從廚房的灶臺旁搬起一張桌子，放到我們跟前，又忙去灶臺上端來幾盤已經切好的水果。媽媽說道：“不急，慢慢來！”你高興地說一聲：“沒事兒！”興許是光線昏暗的原因，你瞇著眼在地上尋找著什么。好一會兒，才從床底抽出了小板凳，坐下。

“你母親身體還好吧？”父親關切地問道。“硬朗著呢，現在還和朋友在外面打球呢！”“那就好，在學校的工作還習慣嗎？”“不錯……”從工作到生活到戀愛，到對以后有什么打算，爸媽還是秉承一貫的套路，把你問了個遍。我望向天花板，風扇不知疲倦地搖擺著，惟有你似潺潺小溪般的聲音，沖掉了我心里的河岸邊那名為“煩躁”的泥沙。

終于，爸媽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說道：“妍，你和表姐去附近的海邊走走吧，我和你媽再去拜訪周圍的親戚。”我點點頭，喜悅涌上心頭。你握住我的手，帶著些許粗糙和微涼，裹緊了我的手掌。心中的疑問亦如層層海浪，欲翻越你心頭那高如天的巖石，卻不知如何開口。明明出類拔萃，為何不去上大學，繼續完成學業？為何不堅持自己的理想，成為一位大學老師，而是留在這偏遠的地區，成為一名小學老師？

面向大海。海的咸腥味夾雜著微風直向我們撲來，然后便是全身心的舒暢，仿佛透過皮膚，直到血液，讓我透心涼，心飛揚，飛揚到了你的身上。你張開手臂，擁抱著風，仿佛是熟絡已久的朋友。你的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笑，梨渦時隱時現，隨著嘴角的上揚，同我玩起了捉迷藏。你開口了，仿佛聲音也融進這愜意的海風中。“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的聲音淡如清水，我回過頭，深深地看著你的雙眸。眸里盡是海的藍。“這里的生活挺好，沒有大城市的吵鬧和喧囂，我可以更好地享受自然的寧靜和美好，享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生活。我也想多陪陪母親。孩子們很可愛，比成天面對那些悶頭寫論文的大學生好多了……”

“可這樣不是很可惜嗎？你這么年輕，卻把自己束縛在這偏遠、骯臟的地方，拋棄了曾經的理想和抱負，安于現狀，失去了沖勁和激情！”我義憤填膺地打斷你，想到那條巷子的破敗和散亂，憋在心里的話終于如潮水般噴薄而出。良久，你沒有說話。我看到你的雙眸像是被染上層層藍色一般，冷靜地盯著前方的大海。你又閉上了眼，聲音輕得如同水汽：“可是這世上畢竟沒有絕對的好啊，有舍必有得，但愿我的舍棄能換來值得。”她緩緩地向前走著，仿佛想看到大海的更遠處。那里，夕陽正漸漸落下，余暉為你身上的藍裙鍍上了一層金光。你的眼睛溫暖而明亮：“明天，太陽還會照常升起的，不是嗎？”

我一頭霧水，始終無法理解你和你的決定。

夜晚，臨走前，你遞給我一包綠豆餅。你還記得這是我最愛吃的老家特產。路上，夜空的點點星光似乎都在為我們送行。“妍，你真幸福，應該好好珍惜。”“啊？”父親突如其來的感慨打斷了我的思緒。“你表姐為了供妹妹在城里念書，為了還家里的債，放棄了上大學……”聽到這里，我的心剎那間像被挖空了一樣，后面的話已無心再聽。這就是“舍”啊！我想起你在升入高三前與我的通話。你說你每一天都拼命地學，你說你想考浙大，你說你將來要讀博士，未來要當一名大學老師。然而這樣的你卻為現實所迫，放棄了自己的追求。“為什么你們不幫助她？”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問道。父親無奈地說：“她父親去世，這些親戚們幫著料理喪事后，她就開始拒絕幫助了，而且倔得很，說不想讓債越欠越多，凡事都要靠自己。”我低下頭，心里一遍遍地想象著你是經過了多久的掙扎和抗爭，才從那痛苦糾結的選擇“泥潭”中爬上來的啊！

我下意識地打開你給我的綠豆餅，一張薄薄的紙片從包裝上滑落下來。我撿起紙片，上面是你群蟻排衙般的娟秀字跡：“有時放棄和讓步不是屈服和毀滅，而是為了更好地生存和發展。”

仿佛又回到了下午，我和你并排站在沙灘上，你的眸子里盛滿了海的藍，心亦如海那般寬。夕陽的光影下，你淡藍色的身影與海、與天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