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漩渦

王貞虎

一個起著濃霧的清晨，再過不久就要天亮，男孩站在村口的土地爺旁，地上擺滿了一碗碗的飯菜與甜湯，這些都是村子里的媽媽準備的，獻給土地爺——村子的守護神，希望土地爺庇佑他們的孩子，能夠順順利利地外出工作，平平安安地歸來故鄉。男孩摘起了一朵蒲公英，輕輕地吹散，輕柔雪白的蒲公英飄進霧里，不見蹤影。背后有一群人走了過來，拍了拍男孩的肩頭，男孩知道時間不早，該是出發的時候，于是他踏上他哥哥也曾走過的路，來到碼頭，上了船，航向遙遠不知名的國度。

男孩來到國外，聽著陌生的語言，看著和家鄉截然不同的風景，他感到很新奇，雖然他旅程的起點與終點都是碼頭，可是在國外碼頭他看到的是巨大的輪船、明亮的路燈、人來人往的街道，以及一個個穿著華麗的游客。在家鄉看不到這些景象，有的只是一個破落的木造小碼頭，停泊著幾艘小舢板，除了小孩在這兒玩外，沒人會去碼頭，捕完魚的人，全身濕淋淋的，衣服上頭常常是東一塊、西一塊的補丁，無精打采地提著幾條小魚回家。

男孩回到休息的工寮，也是無精打采的。對他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當一個碼頭的挑夫，實在是太吃力了，但是只要一想到媽媽，再累他也要咬緊牙關撐下去。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看見媽媽笑過，只有那一夜，在昏暗的油燈下，他依稀見到了母親的笑容，那是哥哥托人拿錢回家的時候，媽媽一邊數著錢，一邊微微地笑了，可是那笑容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滴的眼淚。

然而，哥哥再也沒托人拿錢回家，媽媽的笑容也躲了起來，雖然村子里這樣的事多的是，一旦發生在自己家人身上，還是令人難以接受。媽媽比男孩堅強，沒事人兒似的，照常做家務，男孩就沒法子這樣過日子，常常跑到海邊沙灘上想著哥哥出發前一晚跟他講的話：“以后你要好好照顧媽媽！”浪花在他的腳下輕柔地摩挲著，像是有人在他耳邊輕語一樣瘙癢。男孩忘不了哥哥的話，在家鄉耕不了田、抓不了魚，想好好照顧媽媽，只能和哥哥一樣，到海外去當苦力。

當媽媽聽到男孩說：“媽！我也想和哥哥一樣，去外頭賺錢?！彼畔率种械尼樉€，嘆了口氣，頭也不抬地說：“你也要走？”

“媽，你放心，過五年……不，三年，我就回來了。”

“我知道，勸不住你們，你爸、你哥、你全是一個樣?！?/p>

“不會的，媽！我保證我一定會回來?！?/p>

母親搖搖頭，不再說話，繼續縫補衣服。過了幾天，招募苦力的大船已經停泊在碼頭。出發的前一晚，母親催促著男孩趕緊上床休息，自己則將準備好的飯菜、甜湯端到了村口的土地爺面前。她喃喃地祈禱：“土地爺，請你保佑他在海外，無憂無病，平安回來?！?/p>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男孩帶著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工錢準備回家。當回家的船只緩緩地起動，男孩望著萬里無云的晴空與風平浪靜的海面，他想這次的歸途一定會平平安安。沒想到，船才航行到半途，突然烏云密布，波濤洶涌，咸咸的海風粘在肌膚上，令人感到極不舒服；成群的海鷗吱嘎作響地朝著船尾方向逃竄，讓人覺得膽顫心驚。男孩跑到甲板察看情形，只見船駛往一團巨大而黝黑的暴風雨云，船長下令放下風帆，丟掉不必要的用品，船員和乘客趕緊找好支撐，牢牢抱住。當船開進了暴風雨云，連串的滔天巨浪席卷而來，將船沖激得騰空飛起，一波波的浪頭更是把船當作水漂一樣玩耍，當船跳過了數個浪頭，再重重地落下，整條船瞬間支離破碎，所有的人全像玩偶般被拋灑出來，一個個地沉入漩渦之中。

奇怪的是，男孩并不感到冷，反而覺得被一股溫暖的水流包裹著，好像又回到了母親子宮中的感覺。他閉著眼享受這奇妙的滋味，如果不是有一個聲音召喚著他，他實在不想睜開眼睛。

“趕快起來，我帶你回家?！?/p>

男孩拼了命地睜開眼睛，在他眼前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男孩認出來了，他是村口的土地爺，男孩馬上坐了起來，對著土地爺說：“你是來救我的，對吧？”土地爺點點頭，接著靠近男孩，慢慢地伸出舌頭……

男孩被舔得好癢，不禁大叫：“夠了，夠了……好癢，別再舔了?！?/p>

“阿福，回來！”

男孩聽見人的聲音，心想：“土地爺真靈驗，真的把我帶回來了?！彼酒鹕韥?，看了看四周，嗯！是在家附近的海邊，可能太久沒回來，景色不太一樣了。他轉過身看到了一只小狗正往一男一女跑去，當那對男女來到男孩面前，他們臉上充滿驚訝的表情，男孩則是很高興地問：“請問這里是望東島嗎？”

“望東島？是哪里呀？這里是南浯?！?/p>

“來玩前就叫你多讀點書，你不聽，南浯以前就叫望東島?！?/p>

“這么說，這里真的是望東島。謝謝你們！”

“對不起，請問你是在拍戲嗎？不然，你怎么會穿著戲服啊？”

男孩看著眼前兩雙好奇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衣服，的確和他們身上的衣服明顯不同，正當他感到不解時，天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男孩嚇得抱頭蹲下說：

“那是什么怪鳥啊？”

“別逗了，那是飛機，你入戲真深。不聊了，阿福又跑遠了。阿福，回來！”

等他們一走遠，男孩跑到附近住家，從曬衣架上拿了一套衣服換上，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奇怪。男孩沿著路往碼頭走，越走心頭的疑惑越多，天上有怪鳥出沒，路上有噴煙的鐵盒走動，原先一片土黃的道路，變成了一片漆黑，看起來就像一條豬血糕，最奇特是那些鐵盒像是被一只有三個眼睛的怪物所控制，綠眼開了就走，紅眼開了就停。

男孩邊走邊想：“這里是望東島，還是妖境？如果是望東島，為什么多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如果是妖境，為什么土地爺會帶我來這里？”走著走著，男孩來到了碼頭，碼頭的模樣變了，不只變大，連原本的木頭結構，也變成白色粗糙的堅硬材質，踩在上頭牢靠多了，可是再也聽不見踩在木板上的嘰嘰嘎嘎聲，就連他與玩伴在此追逐的回憶也不見了。碼頭上的人多了，停著的船也變多，只是男孩搞不懂，碼頭上的人手中會拿著一個小方塊，有的貼在耳邊喃喃自語；有的放在眼前，再喊一、二、三，站在方塊前的人就會傻傻地笑。然后，他又瞧見一個人拿出一個嗩吶，吹出來的不是音樂，是他被放大了好幾倍的聲音：“各位旅客，請上船，我們要前往下一個參觀地點，謝謝！”

幾分鐘后，碼頭上的人和船全走光了，看著空無一人的碼頭，男孩開始有回到家的感覺。他轉向一旁的小徑，準備回村子。走在小路上，男孩覺得每一步都很沉重，喘氣聲越來越大，停下來休息的次數變多，腰開始直不了，汗流浹背的他，最后只能拄著撿來的樹枝前進。

當男孩走到盡頭，他開心地笑了，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土地爺。當他搖搖晃晃地來到土地爺面前，卻發現土地爺的臉變模糊了，身上布滿青苔，腳邊的雜草與蒲公英一路延伸到村子里，男孩瞇起眼才勉強看清楚，村子不再是村子。所有的房子全殘破不堪的，東倒西歪著，墻上爬滿了藤蔓，絲毫不見人煙。男孩驚訝地張大了嘴，牙齒突然一顆顆地掉了下來，他伸手把牙齒撿回來，卻發現手上爬滿了皺紋。他不了解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耳里卻出現了土地爺的聲音：“你回來了，只不過這里是二百年后的望東島?！?/p>

“二百年后？為什么？”

“你掉進了時光漩渦，我 只能帶你回望東島，卻回不去你的時代?！?/p>

“我媽媽……”

“你離開一年后，你媽媽就染上急病死了。”

“嗚……媽，我來晚了……”

此時一道祥光從天而降，光芒里是男孩的母親，男孩見了立刻奮力走進祥光，母親抱著他，輕輕地說：“你回來了。”男孩輕吁了一口氣，閉上眼享受媽媽懷抱的溫暖。

隔天路過土地爺的人，發現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翁躺在地上，他的身體蜷曲著，臉上掛著安詳的笑容。海風吹起，老人的白發隨同蒲公英一起飛舞，一大片蒲公英漫天飄散，越飄越高，直入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