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哲森
這是一部詳盡、專門的文人繪畫史,是作者十年研究、寫作的結晶?!爱嬅}”著眼于中國傳統繪畫的沿革演變,“文心”則側重從畫家創作心路進行細微的解析。如此,則一外一內,客觀、主觀,作者從兩條并行不悖的線路,交互探尋中國繪畫藝術的精髓。
讀完這部繪畫史,不僅明悉了中國傳統繪畫的發展脈絡,更重要的是可以對畫家作品面貌背后的形成因素了然于心。知曉倪瓚的心高命蹇,才能讀懂他畫作的瀟灑、平淡:看到畫家們各自筆墨中所浸漬的人生感受與信念追求,方能領悟王維的孤寂、徐渭的狂放、漸江的清剛……在這本書中既可以讀到董其昌梳理傳脈、建構新說的功績,亦可以看到他稱霸一方、博取名利的鄙俗:既可以看到唐寅氣質的風流灑脫,又可以讀到他堅守做人的底線與制藝的精謹……
該書的正式寫作只用了一年半時間,但醞釀時間卻長達三十多年,即從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時就有了撰寫的初心,而這初心的萌生甚至還可以上推到大學時段。我在大學讀的是北師大中文系,由于專業需要,自是研讀了大量的古代文史典籍。在這個過程中,每每為歷史上那些杰出仁人志士的事跡與著述所感動,諸如屈原之死與他的《離騷》,司馬遷之辱與他的《史記》,蘇武之困與他的執節之堅,以及陶潛不為斗米折腰而掛印歸田的人生抉擇,嵇康被司馬氏斬殺時以一曲絕世的《廣陵散》從容淡定地告別人生,乃至方孝孺寧肯被誅殺十族也不肯為朱棣起草即位詔書的剛烈決絕,等等。由此深深地感受到在中華民族的文明史脈中始終有一種發強剛毅的精神支撐著這個古老而又多災多難的民族,不管經歷了多少迂回曲折和凄風苦雨,始終在“求真、向善、尚美”的歷史征程上做著不懈的努力。這一點同樣也體現在繪畫上——因為構成中國傳統繪畫核心力量,依然是士夫文人,即社會的精英分子。正是他們基于各自的社會地位、文化素養、志節操守和審美取向,使原初性屬“猥役”匠人之技,提升為雅尚之習,打造出了詩畫相合、書畫一體的復合型藝術構成,并賦予了繪畫操守依憑和人格表征的文化品格,從而使繪畫也同其他的文明記憶一樣,匯入民族心路的文化長河之中。由此也決定了只有將繪畫提升到心靈史的層面,才能揭示出其內在的精旨與奧義。
但通讀既有的繪畫史論,總感到在這方面的研究尚有不足,即對畫家的內心世界發掘得不夠深透。為了填補這一缺失,決定換取一個觀察角度和切入點,從畫脈文心兩個方面再行研討。
畫脈是一條縱線,采取的是通史的敘述體例,時段限定為秦漢至清末,亦即皇權帝制從建立到衰亡的兩千多年,以各個王朝和時局為區塊,梳理出時政與文化的關聯。如此,可以看出基于繪畫的文化定位決定了統治者對繪畫的推重,由執政者的推重引發了士大夫的熱衷,又由士夫的介入而波及到了廣大的士階層,而文人的積極參與最終導致了繪畫功能、題材內容和風格樣式的演變。縱線雖然依時序展開,但在一些問題的討論上,依據需要,又時有跨越時空的通聯貫穿。這樣做便于對繪畫發展演變的宏觀把握,有高屋建瓴、總領全綱的作用。由于討論的重點多是文人繪畫,所以該書可以視為文人繪畫史,但因有縱線的統貫,故又不僅僅局限于文人畫家,兼顧了其他的方方面面,具有總覽的性質,所以將其定性為專題性質的繪畫通史更為貼切。
文心是另一條主線,由點——畫家個案、面
創作群體而共同構成?!拔男摹弊匀恢饕w現在文人即士階層身上。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關系到了皇權帝制社會體制中士階層的社會地位、文化身份、人生理念、學問修養,以及身世際遇和品行操守等等。為了有一個總體認識,單獨列出兩節予以評說,又列出一節討論老莊哲學對繪畫的影響。這三節是全書的人文背景,也是立論的依據所在。但皇權帝制有一個由初創到鼎盛至衰亡的過程,士階層身處其間,其人生理念和價值取向自然也會隨之做出相應的調整并體現在創作上,故在每一章起始部分對時代背景均略做評議,然后再轉入個案研究。
在文心剖析上,引用他人的評述是一個方面,而引用畫家本人的詩文更為重要,因為這更有說服力。所有引證最終都落實到繪畫作品的解讀上。對作品進行分析時,盡量貼近中國傳統繪畫的畫理要旨,不作過度引申,以去“云霧”之嫌,同時避免套語濫用,以克陳辭之弊。
將點連接起來便形成了面,亦即某個時期所特有的時代特征和藝術風范。兩千年問的不同時代的不同風貌再經縱線的通聯,傳統繪畫的脈絡、氣象和格局也就自然呈現出來了。用心的讀者不難從中領悟到作為民族精神的載體的傳統繪畫所獨有的稟賦與品格。
該書重在征信,故引用文獻甚廣,畫家個人的詩文引用更是多多,這是本書與其他繪畫史論著的區別之一:另一個區別是多有作者本人的見解與評判,而且帶有較為濃重的感情色彩。如《藝技榮身也累身——閻立本》一節的收尾文字是:“這位為李唐社稷效力了大半輩子的畫家在結束了政治生涯后終于獲得了自由身,可以畫些自己抒情的作品了。但這時他卻開始了放棄,放棄了人世的榮華,放棄了身外的占有,甚至放棄了既榮身又累身的藝術。閻立本晚年將自己宅第全部捐出,改名普寧寺,又將書房改為智門寺,南莊改為普圓禪院,在寺后辟一片土地營造了自己的墳塋,高宗咸亨二年(671)病逝,從此長息于事先準備好的墓室中,再也不用奉詔作畫,再也不用忍受著羞赧去討好皇帝的歡心,永遠擺脫了人事的羈絆和社會的褒貶。1300多年過去了,如今寺院和墳墓都在,但兩處境況卻絕然不同。寺內香火鼎盛,而相去百米的閻氏墓地卻蕭寂冷清,很少有人眷顧。這也不奇怪,人們是奔著佛來的,是期望從佛那里求得護佑,至于閻立本,雖然生前貴為丞相,死后亦歸黃土,又有誰肯去瞻仰他呢!千百人中如有一二知者來到墳前,于默然無語中讓兩顆文心超越時空并貫通生死,進行短暫的心靈對話,感慨人生,撫惜古今,領悟實義,回歸本真,發亙古之幽思,通文心于一脈,能這樣,無論是對逝者還是生者來講,已經足夠了?!?/p>
類似這樣的文字——浸潤著不無沉重感的情感書寫貫穿于全書的每一個章節,即使在書的附錄中也是如此,如以“元人執著”為題總括元代繪畫時的一首詩是:
郁勃生機正待發,寒流直下掃中華。蹂紅躪綠恣狂虐,斷脈封流看肅殺。
僵死枝頭香猶在,折斷風前根未拔。文心不死回春志,強犁凍土硬培花。
這種治史方法合適不合適?個人的觀點正確與否?只能交由讀者去評說了。
在此書的寫作和發行過程中,得到了不少朋友的支持,尤其是本書責編王遠和李捷兩位青年才俊為本書的編校、推廣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人民美術出版社領導亦對此書給予充分肯定和全力推介,在此一并致以深深的謝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