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嫫
有條馬路叫“馬路”
自從通往家門口的這條道路變成了水泥路面,并且沿著路邊畫上了兩條白色的分界線之后,姚貝貝覺得,整個聽風村里的孩子們,放學后都應該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回家,這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不過,姚貝貝認為十字路口或者丁字路口的橫線叫作“斑馬線”是十分不合理的,因為整整一座山里,從來沒有斑馬出現過,這樣的橫線更像躺下的木頭梯子,或者像女孩子們跳的“房子”。
姚貝貝雖然喜歡笑,但是他不愿意隨便和別人搭話,所以這些想法是他藏在心里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剛修完路的時候,有一群拿著畫夾、畫筆的大學生來到村里,他們指著這條路,問正趕羊群的姚四:“老伯伯,請問這條路叫什么路?”
姚四聽到這稱呼有些沒反應過來。這些城里的娃娃都是什么眼神!我姚四有老伯伯那么老嗎?不過偶爾當當老伯伯也不錯,他馬上強忍住笑,不假思索地回答:“馬路。”
“那這條河呢?”
“在馬路旁邊,當然叫馬路河唄。”
后來,村主任姚建雄說,那群大學生把路和小河畫進圖畫里,然后就上了報紙,題目就叫作“聽風村叫作‘馬路’的馬路和馬路河”。
就這樣,原本沒有名字的路,突然有了名字,而且進了畫,上了報紙,聽風村還沒有誰這么風光過呢,村里人就真的把那條從山外伸進來的馬路叫作了“馬路”,而那條穿過村子,流了幾輩子的母豬河,也就從此改名叫了“馬路河”。
之后,姚四每次講到這里,都會咂巴著嘴,露出吃了棉花糖一樣的甜笑。
據說,姚建雄把那張報紙藏得嚴嚴實實的,除了給姚四走馬觀花地瞄了幾眼之外,再也沒給人看過。
雖然姚四比姚貝貝大不了幾歲,可按輩分姚貝貝要稱呼他“叔叔”。在聽風村很多事情可以亂套。可輩分是絕對不能亂套的。
姚四不用上學。因為他的爸爸幾年前出去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姚四雖然叫姚四,他在家里卻千真萬確排行老大,所以當然必須回家幫媽媽照顧稻谷、羊群和弟弟妹妹們。
“現在。姚四的爸爸留在聽風村的大概只有比一陣風還輕的名字了。”姚貝貝這樣想。
姚四趕著羊群路過楓香樹的時候,踹了一腳楓香樹干,仰起黝黑的瘦臉沖著樹梢喊:“踹一腳,晃三晃,晃下你個小毛頭,動不動就上樹,你想在鳥窩里生幾個鳥蛋不成?!”
姚貝貝才不緊張呢,他知道姚四雖然動作夸張,可是一定不會真用力,居高臨下,姚貝貝順手卷起樹葉做標槍,閉起一只眼睛瞄準了姚四拋了出去,只可惜樹葉飛出手心沒多遠。就變得輕飄飄的。歪歪斜斜地在空中打著旋兒,姚貝貝不知道為什么想笑,于是他就笑了,笑著笑著有那么一點點眼淚悄悄地爬在了他的下眼皮上,他當然不會讓姚四看到這些,很夸張地用袖子揩了一把鼻子尖。
見姚貝貝不搭腔,姚四百無聊賴地吆喝著他的羊群走了。
山那邊飄出的白裙子
那天,姚貝貝照常騎在馬路旁的楓香樹杈上,使勁兒張望,路變得越來越細,最后在最高的那處山脊上消失了。整整一個下午,姚貝貝沒有看見一輛車或者是一個人從山的那一邊“翻”進來,所以他有點失望,心里嘀咕:再看五分鐘,如果在五分鐘之內,有車進來。他就心服口服地承認它為“超級大黃蜂”(他還是在姚軍那里見過那輛“大黃蜂”玩具車,姚軍的爸爸在外地打工,經常帶給姚軍帶禮物:“大黃蜂”太神奇了!姚貝貝喜歡用“神奇”這兩個字):但是,如果是一個男人走進來的話,那就心服口服地承認他是“無敵大英雄”:但是,萬一是一個女的呢(姚貝貝覺得“但是”這兩個字也不錯,所有的事情,一用“但是”就變得有些“神奇”了)?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那天,姚貝貝正準備溜下楓香樹的時候,從山的背面就“翻出”(不,用“飄出”似乎更合適)一團白色來,雪白雪白的白,很顯然那是一條白裙子,更準確地說是一個穿著白裙子的人。
姚貝貝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是”她背后那個巨大的背包卻看得一清二楚。
姚貝貝覺得那人走路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簡直是像螞蟻一樣往前挪。姚貝貝就這么遠遠地盯著,看風中的白裙子一搖三晃,慢慢靠近聽風村。直到奶奶拐著腳出現在樹下,喊他回屋吃飯,他才不情愿地下來。
其實,后來姚貝貝終于想好了(也或許是看到那條白裙子后,靈機一動想好的),如果從山那邊“翻出”的萬一是女的,他就心服口服地承認她是“仙女”,不管長成什么樣子。
姚貝貝哪里能想到他稱作“仙女”的人,正是即將成為他的語文老師的安安。
安安是從省城出發的,中巴車的終點站只到五只羊鎮,下車之后安安只好背著背包一路打聽一路前行,七公里的山路,安安覺得自己整整走了大半輩子。
姚貝貝忍無可忍了
如果有人認為姚貝貝是一個女孩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那天,安安拿著花名冊站在四年級教室的講臺上,當她點到姚貝貝名字時,隨著一陣桌子、板凳亂響,才發現站起來的是一個男孩子,瘦瘦的,腮頰上隱隱地掛著幾道汗漬,頭發有點長,歪歪斜斜地搭在大大的前額上,一件不太合身的橘黃色絨衣罩住了三分之二的身軀。
男孩漲紅了臉,但是嘴角上揚,露出兩排白而整齊的牙齒,安安不得不承認,姚貝貝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很陽光的樣子。
安安打趣:“咦,原來是位帥哥呀!”
小小的教室,立馬被十五個孩子的笑聲裝滿了。
“報告!”姚貝貝的臉也立馬紅得像窗外的楓香葉,他用衣袖拐了一把鼻尖說道,“我是男生!”
“誰知道呢,男生哪有起這樣名字的?”姚貝貝的聲音還沒落地,一個拖著長音的女聲迫不及待地接話。
安安順著聲音看去,一張黑紅的方臉,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安安馬上記起自己第一天進校時,被幾位男孩子反剪著手推進辦公室的正是這個女孩,一條松垮垮的馬尾辮東倒西歪地吊在腦后,安安只看了這女孩一眼,甚至就能想象出十年、二十年后一位站在村邊街口、叉著腰指狗罵雞的女人形象,聯系那天女孩的行為。一絲厭惡感悄然升騰,安安對這個女孩的名字可謂過耳不忘——楊梅子。
晃晃悠悠的教室木門,再也關不住孩子們的笑聲。
姚貝貝聲音因為緊張或者急促有些顫抖:“報告,老師,我要改名,改成‘姚雷雷’,‘姚雷’也行,扒地雷的‘雷’。”
“改名字可是大事情,你最好跟爸爸媽媽商量一下……”安安覺得有必要緩和一下氣氛。
“他沒有媽媽!”楊梅子繼續拖著長音說話。
姚貝貝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他依然站著,大聲重復:“報告,老師,我要改名!”
看來,姚貝貝已經忍無可忍了。
安安完全沒有想到,來到聽風村民族小學的第一節課是這樣開始的,她故作輕松地走到姚貝貝身邊,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安安記住了這個叫作姚貝貝(姚雷)的男孩。
愿賭服輸
安安的一節課麻煩遠不止這些。
那節課,安安帶領孩子對課文進行了初步講解之后,安安開始引導孩子們分組朗讀,希望通過朗讀了解孩子們的一些基本情況。
孩子們的熱情很高,他們顯然是早有準備。
聽著孩子們拖著長腔、帶著濃重方言的朗讀聲,安安的心漸漸低沉,低到有些措手不及,除了一些常用字發音不夠準確之外。課本上明明標注著拼音的生字,競拼讀不出來。
看得出孩子們對自己的朗讀很滿意,安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點,她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再傷了孩子們的自尊心。
就在安安回過身板書孩子們沒有讀出的生字時,突然聽到背后有孩子提出了抗議:“老師,我們以前的老師不是這樣教的!”
“就是,沒有寫在方格里的字,我們不用學!”
安安努力讓自己顯得更加沉穩一些:“不需要認識嗎?”
“不需要——”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剛剛還有板有眼的課堂開始嘈雜起來。
安安依然盡量讓自己平和:“請哪位同學告訴我,平時你們都學什么內容呢?”
“以前,我們只朗讀課文,很多遍,很多遍!”又是那個叫楊梅子的女孩。
“對,我們都是讀課文。”
“我們讀課文!”
安安不想讓孩子們看出自己壓不住陣腳的慌亂,她的目光慢慢從每個孩子臉上掃過。
“是的(di)——以前老師都是讓我們朗讀課文。”楊梅子已經站到了過道上,手舞足蹈。
突然,坐在最前排的男孩覃小小站了起來,厲聲喊道:“楊梅子,坐好!”
楊梅子不情愿地轉身,正與安安的目光相遇。
“既然大家喜歡朗讀,我提議,我們比賽一下吧……”安安心里對自己說:鎮靜一些,再鎮靜一些!
孩子們開始交頭接耳,兩分鐘后提出:必須十五個人一齊讀。
安安同意了。
“不過既然是比賽,就會有輸贏,你們贏了,以后上課你們提條件,我遵守:但是如果我贏了,當然是我提條件,你們必須遵守,你們看這樣可以嗎?”安安進一步提出意見。
“愿賭服輸!”覃小小雖然沒有拍胸膛,不過誰都能聽得出他底氣很足。
十五個孩子開始朗讀,聲音就那么直愣愣地撲來,課文中幾個生字顯然難住大部分的孩子,朗讀聲也就差散零亂起來。
安安感謝大學時期曾做過校廣播室的播音員的經歷,那些有意無意做過的朗讀功課,現在幫了她大忙,安安的朗讀應著下課的鈴聲結束。
教室內鴉雀無聲。
安安抱起課本,很干脆地喊:“下課!”
她沒指望孩子們立馬認可自己。
十五個孩子面面相覷,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就在安安轉身準備離開教室時,身后響起了一陣掌聲。
走廊上,其他班級的孩子們圍攏過來,探著小腦袋趴在窗戶上、門口旁向里張望。
安安沒有回頭,但是她從心里想笑。
“炸”得頭暈眼花
安安認為自己數錯了,但是真的只有十四張卷子。
窗外,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咕咕地叫,安安想不出沒有媽媽的姚雷回到家中是怎樣的情景。
安安從十四張練習卷中抽出姚雷的,卷子上,涂滿大大小小的墨跡,安安好失望,好失望!
她努力從歪歪斜斜的字跡和大大小小的墨點中辨認著……
最后,頭暈眼花的安安拍著胸口自言自語:真不容易啊!好在雖然卷面有點“邋遢”,但是準確率還不賴。
安安禁不住想對姚雷說點什么,她用紅筆在這張卷子的中縫處畫了一個頭暈的表情,但是,她怕姚雷看不明白,干脆在“表情”下面寫道:題目做得不錯,只是很多字像在跳舞,還有16個“地雷”,真的好多啊,我已經被“炸”得頭暈眼花啦,可不可以少埋幾個地雷呢?
安安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改完了十四張卷子,并根據卷面情況,畫了不同的表情,還決定為每個孩子寫一句小小的寄語。
覃小小的卷子上,安安畫了一個笑臉,寫道:很棒耶!再認真一些,一定會更棒!
姚美的卷子上,安安畫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寫道:哇,好幾個字被弄丟了胳膊、腿呀,它們會很傷心的。
安安把楊梅子的卷子壓在最后,即便是這樣,面對這張一塌糊涂的卷子和東倒西歪的名字時,內心依然壓抑不住生出一絲怪怪的感覺。雖然勉強寫上了一句,但安安知道那完全不是自己想說的。
拍拍這些卷子,安安覺得很有成就感。
那天,還沒等安安喊“上課”,姚雷就“騰”地站起來問:“老師,真的頭暈眼花嗎?”
安安故意夸張地點頭:“現在還暈著呢!”
姚雷笑了。
其實,姚雷第一眼看到安安的時候,就認出:她就是那天從山那邊翻出來的白裙子!看來自己心服口服地承認的仙女,果然不一般,竟然輕而易舉地認出了地雷!
姚雷覺得自己的心很輕,簡直像一根就要飛起來的羽毛……
后來好幾天。只要想到安安頭暈眼花的樣子,他就會忍不住笑。
楓香樹女人
在這之前,姚雷認為很多大人們(包括老師),絕對不像看到的那么聰明,他們剛一長大就會忘掉當小孩時的想法,即使偶爾記得一點,也常常會拿來當作笑話講。
姚雷從開始學習寫字的時候,就會把寫錯、寫壞的字一點點描成地雷的樣子,隨著年級的升高,他描地雷的水平也越來越高,順手轉幾下筆尖就能描出想要的地雷形狀,但從來沒有人認出它們,大人們(包括老師)看到這些地雷,一定是滿臉的不高興,甚至說:那些黑疙瘩……那些屎殼郎蛋……
姚雷很委屈,又不是有意畫的。不就是“一不小心”寫錯、寫壞的字才畫成這樣子嘛!
為什么自己總會“一不小心”呢?姚雷認為這有可能是從媽媽那里繼承下來的“壞毛病”,因為據說媽媽就是“一不小心”忘記了回家的路,然后她一直走,一直走,然后走進了聽風村。
姚雷知道,村里人都認為媽媽是個最大的“憨包”。可是,姚雷不這樣認為,尤其在見到了陌生又親切的哥哥之后,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媽媽只是有些事情沒有想明白而已,所以她很少說話,很少走動,無時無刻不在發呆。
姚四曾對姚雷說:那一年冬天出奇地冷,凍得山都快發抖,地都快裂開了,你媽媽就是那個冬天從山那邊“翻過來”的,當然那時還沒有叫作馬路的馬路,楓香樹也比現在小得多,所以,盡管那時,我個頭很小,可依然能輕而易舉地坐在楓香樹的樹杈上。你媽媽停下腳步的時候,村里人全出來了,圍著你媽媽看。
談到媽媽,姚雷不想說話,這是他的習慣。
是的,那個冬天,姚雷的媽媽出現在聽風村,她仰起頭端詳了好半天楓香樹,然后慢悠悠地坐下,任別人怎么問話,她什么都不說,只是發呆。那天,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一直到天黑,也一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當然,那時姚雷還沒有出生。
直到后來,這個坐在楓香樹下的女人去世。村里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名字,所以在姚雷出生前,大家提到她就說“楓香樹下女人”,姚雷出生后,大家改口,叫她“姚雷媽媽”。
楓香樹下女人出現的那一夜,姚雷的奶奶怎么也睡不著,窗外不停地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叩牙聲和低低呻吟聲。
實在聽不下去的姚雷奶奶拉開燈,開始翻箱倒柜,可是沒有找到一件多余的、厚實一點的衣服。
姚雷的奶奶猶豫了半天,開了門,牽著楓香樹女人,進了柴棚,那里已經鋪了厚厚的稻草:“就在這將就一夜吧,露天地里會凍傷身子的,造孽喲。”
從此,楓香樹下女人就住進了姚雷家的柴棚。
一向平靜的聽風村,突然有些熱鬧,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談論著這位來路不明的女人;村長像發現了巨大的寶藏,第一時間翻山越嶺出了山,去鎮上報案:隨后,全村人都豎著耳朵,等待來自七公里以外五只羊鎮的消息:甚至有一些人,已經設好了關于楓香樹下女人離開的場景,他們大大咧咧地討論:
鎮里一定不會不管的!
說不準,晚些時候,警車拉著鳴就來了,用警車接走是最地道的。
為什么非要警車呢?我看說不準是救護車,這女人一臉的愁悶,說不準是從醫院出來的。
累不累啊你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就咱這地方,警車、救護車非得長了翅膀才能進來。
一提到山,聽風村的人們興致明顯低落了。
春天里的新娘
五只羊鎮遲遲沒有傳來消息,關于楓香樹下女人的來路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轉眼兒,門前坡底過年放的紅爆竹皮褪了色,斑斑駁駁的:而地沿邊的蒲公英則露出了嫩綠的葉片,緊接著開始抽出細長細長的花莖。只是一陣微風一吹。鵝黃鵝黃的花兒就“啪”的一聲打開了。
耕種時節到了,人們好像一夜之間對楓香樹下女人的好奇消失殆盡,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姚雷奶奶不得不一次一次去村部,詢問關于楓香樹下女人的處理決定。
鬼機靈的鄰居嬢嬢給姚雷的奶奶出主意:反正也找不到來路,你家齊條條的這么多光棍漢,為什么不留下來?雖不說話,愛發呆,可說不準過些日子來就好了:退一萬步說,總是個女的,生養小孩總是會的,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
開始,姚雷的奶奶有些不以為然,可是后來就動了心思。
姚雷奶奶盤算著,二兒子是肯定不行的,七歲那年發燒,燒著燒著,就開始抽風,再后來腦子就不靈光了。
大兒子雖然有些木訥,可比起二兒子總算是精靈的,他知道種地,知道放羊,求菩薩保佑,女人雖有點“愚頭”,兩個人在一起,總還有一半機靈的根基,但愿以后有了孩子,隨了機靈的根兒,不癡不傻,不癲不狂!
梳洗過的楓香樹下女人,有些恬靜,甚至有些楚楚動人,聽風村的人都認為:花家撿了個大便宜!經歷了那么多嚴寒的日子,依然有著一張白白凈凈的臉龐,清瘦而高挑的個子,若是肯說話,若是不愛發呆,簡直就是一個美人坯子。
“整個聽風村變得沸騰起來,就算你爬到楓香樹頂、銀杏樹頂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迎客歌、祝酒歌。鄰居嬢嬢坐在長桌后面,端著米酒一首接一首地唱,嗓音好聽得要死!……不過,說起來,那時候的糯米粑真香。”姚四后來跟姚雷描述說,并使勁咽了一下口水。
姚雷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鄰居嬢嬢唱了些什么?”
“祝酒歌,當然是最好聽的祝酒歌。”姚四捏著嗓子唱了起來:
今天花家娶新娘驚動喜鵲驚動人
驚動喜鵲繞樹飛
驚動貴親到寒村
……
那個春天,楓香樹下女人成了花家的新娘:再后來,姚雷出生了,楓香樹下女人就成了姚雷的媽媽。
蘆笙一直在院壩里唱
姚雷一閉眼就能想起媽媽坐在楓香樹下發呆的樣子。可是,現在媽媽睡了,睡在后山的一座小小土包墳墓里去了,那里除了長著杉樹、青竹、粗大的銀杏樹,還有一種低低的節節草,一蓬接著一蓬。姚雷會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去那里,看看那個小小的土包,看看那些節節草。
媽媽是在去年秋天走的。那時姚雷騎在楓香樹杈上,一眼就能看到村口那棵最大的銀杏樹,金黃金黃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太陽傘,輕輕一伸,就把進村那條“馬路”的一小節抹成了金黃色,甚至把姚四家的石板屋也抹了一大半。
姚雷向媽媽的房間看去,黑洞洞的窗戶里什么都看不到。姚雷知道,媽媽正在生病,還是很重的病,奶奶賣了自己的銀手鐲、銀耳環,湊齊了1000元,讓爸爸帶媽媽去城里的醫院看病,可是很快爸爸、媽媽就回來了。
從那天起,不愛說話的爸爸話更少了,他時不時提醒姚雷:“看看你媽媽去。”
“剛剛看過。”姚雷有些不耐煩,他不是不想看媽媽,是因為每次看到媽媽腫脹得變了形的臉、身體,他就覺得肚子里所有的腸子正在慢慢地擰成一個大大的疙瘩,這樣擰著擰著心就開始被牽扯得痛起來,可是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說這些,他寧愿騎在楓香樹上,這樣遠遠地、遠遠地去想象媽媽各種發呆的樣子。
有的時候,姚雷想著想著,就會想到:也許,媽媽會死!
他把身子使勁挨緊樹杈,還是覺得不夠緊、不夠近,于是干脆伸出兩只胳膊把粗大的樹杈攬在懷里:為什么我不是楓香樹生的呢?如果楓香樹是我的媽媽,就不會生病、不會死!
以前,他常常覺得媽媽被別人說成“憨包”自己很沒有面子,可萬一有一天連“憨包”媽媽都沒有了,自己會是什么樣子呢?何況媽媽并不像人們說的那么憨,每次爸爸趕場帶回來好吃的,媽媽總是把自己的那一份藏了再藏,隔三岔五變出來,留給她的兒子,她心里清楚得很,姚雷才是她的兒子,再多的孩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的眼神只會追著姚雷,定定的。
很多次,姚雷聽到媽媽在喊自己。低低的嗓音就含糊在喉管里。
不管姚雷怎么抱緊楓香樹,媽媽還是走了。
人們走進走出,蘆笙一直在院壩里唱,有點像唱戲,姚雷想哭,可眼窩里一點眼淚也沒有,干干的,甚至有些疼痛。
姚雷相信哥哥是被蘆笙引領來的,那天蘆笙唱著唱著,一個高高的、俊朗的大男孩,就走進了院壩,撲倒在媽媽的靈堂前。一聲悲愴的“媽媽”驚呆了很多人。
姚雷只看了那個大男孩一眼,就不再陌生了,他有著和媽媽一樣的白皮膚,有著和自己很相似的彎眼睛,雖然滿臉的悲傷,可是從翹起的嘴角,姚雷能夠斷定:他一定和自己一樣喜歡笑。
那個男孩正是姚雷同母異父的哥哥鄭雷。
原來姚雷的媽媽在來到聽風村之前,有過一個家,男主人很能干,常年在外打工做建筑工人,他們還有一個乖乖的男孩,可是意外發生了。和男主人一起出去打工同村的人帶回了噩耗,工地上發生了事故,男主人在事故中失去了生命。
哭過、病過的女主人便不再說話,只會發呆,后來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家里人四處尋找,很多年后。女主人的哥哥聽到了消息,來到聽風村,他見到坐在楓香樹下的妹妹,雖然一臉的茫然,可是眼神卻一刻也不曾離開蹦跳著的男孩,明白了一切,他跟姚雷的爸爸談了一次很長的話,便離開了。
那天,姚雷跟哥哥擠在一張床上,聽哥哥講,媽媽以前做的臘肉、小米鲊有多好吃;媽媽以前有多愛笑,別人只是不小心打個噴嚏,她都要笑半天……
哥哥說,轉過年,也要出去打工,因為他要養活他的爺爺、奶奶,現在他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所以要更努力。
姚雷拉著哥哥在鏡子前。照啊照啊,直到千真萬確地確定這個大男孩就是自己的哥哥,才放開手,讓他踏上了“馬路”。
第一份禮物
安安在宿舍地板上“收到”孩子們的第一份禮物。一片楓香樹葉,上面畫著眨眼睛的笑臉。
這張有點萌萌的笑臉,明顯是從房門底下的縫隙鉆進來的。
安安反復觀察這片樹葉,沒有一點蛛絲馬跡能夠給她提示。
那天,安安試圖混進孩子們的隊伍。
下午放學,安安早早換上了運動裝,截住了姚雷:“今天,我陪你回家吧!”
沒想到剛剛還一臉燦爛的姚雷,馬上換了表情。生硬地回答:“不用!”
姚雷搶步繞過了安安,沖了出去,揮舞著書包,大大咧咧地唱著:“走嘍,走嘍,扒地雷的扒,扒地雷的雷……”
孩子們一哄而散,跑遠了。
留在原地的安安,有些落寞。
安安后來在日記上寫道:
一扇虛掩的門
可是不能推門進去
門后穿黃色衣服的小孩子不理人
敲敲門
他用眼睛掩埋秘密
再敲門
那個孩子說 我正在扒地雷 很多很多地雷
雖然……但是……
“發語文作業本啦!”覃小小還沒走進教室,就喊了一嗓子。
教室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圍攏過來,迫不及待地翻找自己的作業本,看安安寫在作業本里的“信”,姚雷看完自己的覺得不過癮,干脆搶過覃小小的來看。
姚小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聲不吭,席晶晶突然想跟她開個玩笑,高聲說:“要不,大家看看安安老師給姚小麗寫的信吧——”
席晶晶的話在吵鬧的教室里沒有引起什么反應,可恰恰點在了姚小麗的不開心處,姚小麗故意裝作什么都沒聽到,心里卻有些記恨席晶晶:不就跟著她媽媽去重慶打工,上過重慶的幼兒園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好像誰的媽媽沒在外面打工似的!
看到姚小麗沒反應,席晶晶誤認為姚小麗真的沒有聽到,于是提高了嗓門喊道:“大家靜靜,咱們還是看看安安老師給姚小麗寫的信吧!”
這一嗓子喊過,教室里還真安靜了下來,聽清了席晶晶的話之后,大家一陣哄笑。
姚小麗再也不能假裝下去,她翻著白眼回敬:“撇一嘴二半吊子南腔北調就不是聽風村的人了嗎?有本事你繼續跟著你媽媽待在外面,干嗎還要回到聽風村呢?有本事你把話說得像安安老師那么好聽!夾舌夾舌的連話都不會說,偏偏哪里都少不了你……”
教室里又一陣哄笑,這一次姚小麗覺得自己明顯占了上風,完全挽回了面子,有些揚揚得意。
誰也沒料到,席晶晶先是漲紅了臉,緊接著趴在課桌上哭了起來,而且哭得一塌糊涂,沒人能勸得住……
姚小麗表面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聽著席晶晶一直不停的哭聲,禁不住心里發毛起來,喃喃地嘟囔:“我又沒說假話!動不動哭鼻子像什么樣子!”
嘴上雖這樣說,心里卻直打鼓:這事要是被班主任李子老師知道了。肯定饒不了自己。罰站是逃不掉的!何況席晶晶的雙胞胎哥哥就在隔壁的六年級,如果聽到哭聲。沖過來……
姚小麗突然覺得一切都很無聊。剛剛的得意勁兒也一下子無影無蹤了,她有些想媽媽了,眼淚不聽話地從眼窩窩里滾了出來。
這下,教室里亂了套。
姚雷不失時機地唱:“扒地雷的扒,扒地雷的雷……”
李梅子不失時機地拖著長腔朗讀:“遠看長城,像一條長龍,在宗(崇)山峻嶺之間蜿誕(蜒)盤旋……”
覃小小的童音,被淹沒在混亂之中。
姚小麗臉昂得更高,任淚水掛在臉上,憤憤地想:“又不是有意不交作業,只是開始一兩個字不會寫,后來一群字不會寫,交了還不是要挨老師的罵!誰不想看安安老師的信和圖畫誰是小狗,是憨包……”
后來姚小麗想起那件事,暗自慶幸:真要感謝天菩薩、地菩薩、鐵觀音菩薩,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李子老師恰恰要去(對了,還是要交代一下,因為聽風村小學老師少,所以李子老師既是校長又是四年級的班主任)鎮上開會,所以根本顧不得處理這場“風波”,而席晶晶的兩個雙胞胎哥哥,因為上課相互投擲紙團被罰寫十五遍:“上課不能搞小動作,要遵守課堂紀律”,根本無暇顧及妹妹的事情。
那天,安安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作業題目:請用“雖然……但是……”寫一句話。姚小麗破天荒地打算完成作業,她喜歡安安老師寫的“請”字,她認為那是安安老師對她說的。
姚小麗計算好了:拿五角錢買那本畫著芭芭拉小魔仙的作業本。其實自己喜歡那個本子已經很久了;當然,剩下一元錢就買不了方便面,不過一頓飯不吃肯定餓不死!
有了本子的姚小麗,一筆一畫開始寫,她希望安安老師能夠明白她的意思……
姚小麗追出教室,對安安說:“老師,今天我交作業了。”
安安伸手幫她把凌亂的頭發理在耳后,露出一張標準的鵝蛋臉,這是一個不難看的單眼皮女孩:“終于想寫啦?為什么不把頭發梳起來呢?”
“頭繩總是丟,我奶奶說白糟蹋錢。”姚小麗的語速快得像爆豆,“老師,你也會給我寫信嗎?”
回到辦公室,安安迫不及待地找出姚小麗的作業本,整整一頁:可是……但是……可是……但是……你是……她是……我是……不是……去(卻)是……可是……但是……可是……但是……你是……她是……我是……不是……去(卻)是……
安安打定主意:確實應該給姚小麗寫封信,長長的,暖暖的。
安安記得第一次發現姚小麗沒有交練習卷,在辦公室說起時,李子老師搖著頭說:叛逆,早早就叛逆,想看她的卷子,大概要先去修行才能得到哦。
聽風村沒有蜘蛛精
姚小麗和席晶晶鬧別扭那一天,李子老師確確實實是到鎮里的中心學校開會去了。回來后,李子老師要求各班的班主任認真填寫一張表格:在校留守兒童登記表。
去辦公室的路上,迎頭碰見三年級的班主任姚老師(不過,他還代教一年級的語文),正一手抬著老花鏡,一手拿著表格急慌慌地走,大概在做最后核對,嘴里自語:文件就文件嘛,電子文件算是哪樣鬼哦。
安安聽了,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最后匯總,全校共有62個孩子,有33個孩子符合留守兒童條件。
安安第一次弄明白:所謂留守兒童,必須是父母雙方都在外打工的孩子。
按照要求,填好表格后,應該同時上傳一份電子文件,李子老師急得團團轉:咱聽風村怎的就沒有一個網呢?
姚老師聽后,打趣地說:那是因為聽風村沒有蜘蛛精,所以從哪來的什么網?至于網長成什么樣子,龜孫才知道呢!
李子老師翻了翻眼皮,和老姚共事了這么多年,最了解這個人:他這是捎帶著罵人呢。那天,從鎮里回來,自己第一時間就跟大家說了網的種種神奇,老姚也在場;這個老姚,只要不上課,十句話管保有八句是插科打諢的。
老覃老師忍不住笑出了聲,習慣性地拿起辦公桌上的竹條(平時代替教鞭),敲著桌面不緊不慢地說:“就咱這地方,有蜘蛛精也織不出那玩意,那是高科技,咱這山這么大,蜘蛛精出不了山,咋個知道外面的網是個什么模樣?難道一拍腦門主意就來了。”
恰在這時,小覃老師正在拍腦門,這是他的習慣動作。
按照習慣,有一位老覃老師,自然就會有一位小覃老師,聽風村小學的老覃老師和小覃老師是堂兄弟:覃姓是聽風村的兩大姓氏之一,另外一姓就是“姚”姓,姚雷的“姚”,姚老師的“姚”。
因為恰好是星期五,安安自告奮勇:我帶回家吧,繪制好電子表格后,按要求上傳。
網是很神奇的東西
關于“網絡”的各種說法,在聽風村已經流傳有一些日子了。最初走漏“扯網”消息的是住在學校后院的姚邦柱。
一個陰雨綿綿的大清早,村主任姚建雄的聲音,就從村頭杉樹上的大喇叭里飄了出來。在聽風村的每一個角落里回蕩:“喂,喂,姚邦柱,姚邦柱,抓緊時間到村委來,抓緊時間到村委!”
聽到大喇叭喊聲的時候,姚邦柱剛剛睡醒,正在伸懶腰。昨天他在鎮里喝了幾碗米酒,剛回到家又被左鄰右舍的幾個女人抓了“公差”,打了大半夜的麻將,雖然表面上小有盈利,可幾個女人摳門,不肯掏錢出來,說是欠著,姚邦柱明白,這只是一個托辭,多半從此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好在姚邦柱不在乎這幾個小錢,他有一輛五成新的面包車,偶爾跑跑黑出租,再捎帶著進點小百貨、小零食回來賣,收益還湊合,姚邦柱很知足,看看村里出去打工的那些人,不是男人不想回家了,就是女人跟別人跑了,一年到頭就算落下點積蓄,也多是起早貪黑的辛苦錢,他吃不了那個苦,也不想吃那個苦。
姚邦柱使勁摳了兩下眼角,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一邊向村委辦公地疾走,一邊嘀咕:大清早的,會是什么事情呢?
姚邦柱哼著小曲從村委出來,迎面撞見大良的奶奶,或者可以說成是——迎面撞見了大良的奶奶鋪天蓋地的嘮叨加追問:“一大早,大喇叭就叫喚,安安靜靜的日子,就被該死的喇叭攪了。柱子,他喊你搞哪樣?是好事還是孬事?你小子鬼機靈,又請他喝酒?村里就那三分利,有一分半是被你小子撈走了,你說,我看的對不對?”
姚邦柱下意識摸了一下口袋,并沒打算停下來,敷衍著回答:“挖渠,扯網。”
“扯什么?”良子奶奶絕對有打破砂鍋問(紋)到底的精神。
“網,就是隔了十萬八千里可以看著人說話,坐在家里就能趕集買菜的玩意。”其實這些,是他剛從姚建雄那聽來的,他再一次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揣著的正是鎮里撥發的網絡建設工程款。
這之后,聽風村的人們就真的看到姚邦柱從村口的田壩邊,開始挖著一條細細的溝。
可第四天的時候,姚邦柱停止了挖溝工程,開著他的面包車,還沒出村,車上的擴音喇叭就開始吆喝了:“甜wan(完)嘞橘子,不甜不要錢,好吃嘞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結實wan(完)嘞純棉棉線……”
大良奶奶從村東頭跟到村西頭,追著姚邦柱問:“柱子,你說的網扯好了嗎?”
村里已經有很多人開始關心“網”。
姚邦柱也已經無數次被問到“網”的問題,其中,大良奶奶最頑固,姚邦柱沒有了剛開始的耐心,干脆直來直去地倒出實話來:“只給幾張紅票子,老子從天明挖到天黑,也得整大半年,老子哪有那閑工夫,一家人張著嘴等飯吃呢,大不了把那幾張票子退回去……”
“財大了,氣就粗得沖天,幾張紅票子老婆子都沒過過手呢。”大良奶奶嘴上這樣說,心里實在有些泄氣。她就是想不明白,怎么就能“隔了十萬八千里可以看著人說話,坐在家里就能趕集買菜的東西”呢?一個人在山前說話,山后都聽不到,更不用說十萬八千里,若是像村委的電話一樣靠了一根線,或者像隔壁三娃時刻捧在手里,扣在耳朵上的手機一樣,靠了一個小匣子,那還有什么必要扯滿地爬的網呢?“坐在家里買東西”就更是明明白白的胡扯了,就算是鎮上的銀行,窗口都放著塊小牌子“票幣當面點清”,不手把手地點錢,誰會給你一毛錢的東西?
關于網,孩子們之間的傳說就更是五花八門了。
覃小小煞有介事地說:電視上,天天說有許多小孩迷戀網絡游戲,所以網絡里肯定有各種游戲,但是在網絡那里玩游戲,都叫“打”,“打游戲”,“打電腦”。在城里打工的三娃,就是這樣說的……
姚雷雖然不太明白,但是心里有點不服氣:網里面有楓香樹嗎?有叫馬路的馬路嗎?有叫馬路河的馬路河嗎?
覃小小被問住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沒有楓香樹、沒有馬路、沒有馬路河,那還有什么好玩的!姚雷更加不以為然了。
很多雙眼睛轉向了席晶晶,席晶晶很尷尬:盯著我干嗎,我在重慶時,才那么小。她夸張地在課桌腿上比畫著低低的高度。
那一段時間,網成了孩子們課間必議的話題,可是那個神奇甚至神秘的網始終沒有來……
姚小麗的秘密
那根黃麻繩在院壩里蕩啊蕩啊,蕩出大大的弧線和一股小小的塵煙。繩子上三個續接的疙瘩,如同三朵開錯了時間、地點的花兒:孩子們排著長隊,兩人一組,每組只能跳四下,誰也不能多,誰也不能少。
在跳繩之前,安安本來想帶領大家預習一下接下來的課文,可是剛一進教室,馬上發現孩子們的情緒有些渙散,席晶晶正和旁邊的姚美嘀咕著什么,安安徑直走了過去,問:“怎么回事?說給我聽聽嘛。”
席晶晶扭捏著,用胳膊碰姚美,示意讓她說,姚美大大咧咧地站了起來:“老師,以前周五下午我們從來不安排課程。”
“大家直接放學嗎?”安安有些疑惑。
安安的話一出口,十五個孩子一陣掌聲。
“不準騙老師!”又是覃小小在重要的時候站了起來,“老師,別聽他們的,我們只是在學校里自由活動。”
安安放下課本,摸著自己的額頭,夸張地說:“原來如此,既然以前不安排課程,那今天我們就再按一次老規矩,不過我有個條件,我已經跟大家一起學習一個周了,我給每位同學都寫過‘信’,現在大家可以單獨、也可以按小組進行討論,給我回一封信,可以寫你家的人,父母、兄弟姐妹等,當然也可以寫其他的內容,比如,談談自己的理想什么的,現在我把書信的格式寫在黑板上……”
孩子們聽了前半部分馬上來了精神。聽完后半部分便響起了一片“噓”聲。
安安笑了:沒辦法啊,要輕松先付出。
覃小小拍著自己的書本,示意:“大家忘了,愿賭服輸!”
這一句話還真管用,孩子們馬上不情愿地安靜了下來。
安安一邊板書一邊安排:“大家第一次寫,可以只寫一段話,哪怕一句話也行,對了,一直忘了問大家,誰來說說自己的理想,就是長大后想干什么?”
安安的話音沒有落,又掀起了一陣嘈雜聲,幾個孩子使勁扯著嗓子喊道:“找錢!”
這樣的回答著實嚇了安安一跳,太意外啦!
十幾分鐘后,安安收到了十五封“信”。
孩子們沖出了教室。
安安和姚小麗分到了一組,遵循著孩子們的規矩:只跳四下。
那天,姚小麗牽著安安的手,沖進蕩起的弧線里,低聲說:“我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安安一邊跳一邊詢問。
“等一下我悄悄跟你說哈。”
姚小麗拽著安安向院壩里的桂花樹下走。
楊梅子沖著她們的背影喊:“姚小麗,這可是你自己不想跳的,一會兒回來別插隊!”
姚小麗頭也不回:“放心吧,不會耍賴皮的!”
安安覺得自己的手完全被一團異樣的東西所掌握。禁不住盯著姚小麗的手看,小小的手背,粗大的指端,每根指頭上都翻卷著皮屑,皮屑的根部隱隱地露著褐色的血絲。安安下意識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沒有成功。
姚小麗很鄭重地附在安安的耳朵上說:“六年級的覃花要定親了。”
安安不以為然:“怎么可能?她還上學呢!”
“真的,是昨天她奶奶和我奶奶聊天時說的!”姚小麗急赤白臉地解釋,“她都快十六了,上學又怎樣,我奶奶說她十六的時候都生我爸爸了!”
“可……”安安依然不太相信。
“現在這是天大的秘密,用不了幾天。整個聽風村都會知道的。”姚小麗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是一副大人的口氣。
安安覺得心里很亂,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段談話:“你的手……”
姚小麗雙手在衣服上蹭了兩下,說:“沒什么,奶奶說是濕氣,兩年了,就是有點癢。”
“看醫生了嗎?”
“哪有那么嬌氣喲,這點事也要看醫生,春天芨芨草長出了嫩芽,采一些,搗爛敷幾天就好多了。”姚小麗一臉的滿不在乎,隨即又有些落寞,“都會到十六歲的。”
“你也會嗎?”安安不知為什么這句話就那么一不小心從嘴里跑出來了。
姚小麗訕笑著:“也許會吧,也許不會,不過奶奶說,我連個毛線纏成團的活計都做不好,怕沒人肯要我的。”
安安無話可說,就那么不知所措地立在那。
“我覺得我最應該做的是像媽媽一樣出去打工,找錢,找很多錢!”姚小麗像是對安安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然后呢?”
“然后起很大的屋,兩層,不,三層,像村長家的屋一樣大,一樣高!”
“然后呢?”
“還要什么然后啊,就這樣唄!”姚小麗突然有些后悔跟安安說這些,因為她現在才發現,安安雖然看著像大人,其實什么都不懂。
“我是說,你長大以后可以做其他的事情啊,比如……”安安很想舉例說明,可是一時想不出貼近姚小麗的職業。
“我想像電視上一樣當歌星、當主持人、當記者,可能嗎?”姚小麗心里已經有些不想再繼續談話了,雖然嘴上不說。
安安訥訥地說:“怎么不可能,只要心里有目標,努力學習……”
遠處楊梅子大聲召喚:“姚小麗,再不來,真取消你的資格啦!”
姚小麗牽上安安的手,沖了過去。
安安完全沒了跳繩的興趣。
松鼠真的住在松樹上
林子打來電話,安安掛斷了。林子就一遍接一遍地打,安安的手機在兜里像一個發狂了的小魔鬼。
當她抱著孩子們的作業本走出教室的時候,看到一群學前班的孩子。圍在上了鎖的鐵欄桿校門前,安安一眼就認出停在校門外的車正是林子的,也聽出孩子堆里森子(林子的弟弟)張揚的笑聲。
有的時候,安安甚至有些記不起自己跟林子到底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怎么認識的,只記得這些年,他們一起旅行,一起討論事情,一起想象未來。
安安喜歡想象,比如想象樓下老奶奶的小貓,有一天會長出一對翅膀:比如想象自己那雙放了整整一個夏天、一個秋天的長絨拖鞋里,住進了一窩小精靈,或者……
可是。林子越來越沒有耐心傾聽安安的這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他對安安說:醒醒吧,我們都是些生活在現實里的人,需要有自己的事業,有穩定的收入,這樣才是過日子。
安安和林子成了兩個越走越遠的人。安安很傷心,于是她決定暫時離開林子一段時間,正在這時,她看到了志愿者招募啟示,于是來到聽風村小學。
安安向林子辭行時,林子很生氣,說到了“分手”。
安安離開的這些天,林子想了很多,他雖然十分不贊同安安的決定,但是他很在乎安安,在乎這些年和安安在一起的溫暖、快樂!
森子已經和孩子們打成了一片,在不大的學校院壩里,和孩子們嬉笑著相互追逐。
林子則站在車旁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一群大一點的孩子圍著林子的車和林子竊竊私語:
“這車的車輪真大啊,從山那邊開過來,一定像飛機一樣快!”
“哼,你不懂,飛機只能像老鷹一樣在天上飛,根本不會跑,你什么時間看到飛機跑著進咱村?”
“他是安安老師的男朋友吧?”
“也許是新老師,像安安老師一樣,支教的老師!”
“他要是新老師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坐他的車翻過山,去山那邊。”
林子有些不耐煩,他不喜歡小孩,更不喜歡小孩的吵鬧,他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帶安安回城。
在林子眼里,自己的弟弟森子有的時候一點也不識趣,比如這一次,聽說林子要進山,立馬鉆進車里,說什么都趕不下去了。
林子正沒著沒落地亂想,突然聽到森子在喊:“松鼠,一只松鼠,哥,快看!原來松鼠真的住在松樹上呢!”
森子像發現巨大寶藏一樣,和孩子們討論起了松鼠。
林子奇怪,森子都十七歲了,為什么還這么一身孩子氣?隨時隨地,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
不過,聽到森子喊“松鼠”,林子心里也一動,之前只是在寵物店里見過松鼠,說句實在話,松鼠到底是不是只居住在松樹上自己也說不清。
林子順著森子和孩子的視線看去,低矮的院墻之外,幾株楓香樹筆直地高聳著,一株馬尾松側著老態軀干穩穩地伸進校園,透過楓香樹、馬尾松的樹梢、樹冠,一叢一叢的山脈錯落著,青綠的樹木遮住了山體,遮住了人跡,半山腰處有三兩縷乳白的煙霧,不緊不慢地升騰著,不緊不滿地洇開,林子心里有些暖暖的,雖然沒怎么經歷炊煙的熏陶,但是他從心里喜歡“炊煙”這個詞匯。
林子突然很想對森子(或者對那群孩子)說:“松鼠真的住在松樹上!”
林子覺得這句話很有詩意。
她喜歡這個懷抱
肖雨早就在心里打定了一個主意:從車的一側靠近林子。
她就那么一路小臉、小手完全貼著涼絲絲的車體慢慢行進,她希望這個高高大大的人發現自己,又害怕被發現,她甚至不敢呼吸。
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個高大的男人看到自己的時候,會那么兇、那么冷。他說:“一邊兒玩去!”
可是她忘了跑開,忘了說什么,她經常在著急的時候,忘記該說什么。比如上次自己一不小心把吃飯的碗掉在地上,碎成很多很多碎片,外婆生氣了(外婆當然要生氣,因為自己已經打破了外婆的第四只碗,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外婆要收谷子,做飯太晚了,她太困了,所以才……),她想跟外婆解釋,可一著急所有的話都藏起來了,她的心里一個字也沒有,哪怕一個拼音字母也找不到了,她就忘記了自己想說的話。
肖雨不記得自己和林子對視的時候,為什么會哭,反正不是害怕。
安安走過來的時候,林子正不知所措,訥訥地咕嚕:“有什么好哭的,又沒人怎么著你。”
森子三步兩步跑了過來。不由分說抱起正哭得傷心的肖雨,可肖雨不想領情,她只是來看林子的,這一次,她突然記起來自己想說的話,指著林子說:“我要他抱,我要他抱!”
所有的人都很困惑。
林子渾身不自在,甚至很尷尬,他不知道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為什么要自己抱,但是看看安安的目光,他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從森子手里接過來肖雨。
肖雨覺得這個懷抱很溫暖,她喜歡這個懷抱。
爸爸很大很大
肖雨又夢到爸爸啦。
其實,她已經不記得他長得什么樣子了。外婆說,爸爸、媽媽去福建打工的時候,自己還是一個毛孩子。雖然現在外婆依然經常說自己是個毛孩子,可爸爸、媽媽離開的時候,自己一定是更小的毛孩子,一個什么都不懂得毛孩子:不懂得對爸爸、媽媽說:不許走!或者說:要記得早回來!
肖雨從外婆跟隔壁的嬢嬢談話中,聽到了關于爸爸媽媽的只言片語,外婆對嬢嬢說:娃兒不知道為什么偏偏看上那個很大很大的男人。
嬢嬢總是一臉的平和,肖雨喜歡嬢嬢說話的語氣:別瞎操心了,大男人知道過日子,他們出去找兩年錢,日子就慢慢好過了。
肖雨不喜歡聽課,她總是走神,總是想很大很大的爸爸是個什么樣子。
好在學前班不需要寫字,不需要做作業,就連那幾個拼音,還是她聽隔壁一年級的孩子們吼的。每天她跟著表哥一起到學校,就會有很多很多時間想爸爸、媽媽到底長成什么樣子,其實,她在外婆墻上的相框里見到過他們,可是她還是想象不出他們的樣子,比如他們的說話是什么樣子?他們走路是什么樣子?吃飯是什么樣?她曾無數次把臉和手貼近那張隔著玻璃的照片,可是涼涼的,她就有點傷心。
直到看到林子的那一刻,肖雨心里那個很大很大的爸爸就慢慢地有了聲音,有了暖暖的溫度。
有些東西被風吹走了
回城的路上,林子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森子興奮的陳述中找到了縫隙,對安安說:“好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喜歡就做一段時間,當作散心……”
“干嗎要當作散心?!安安姐姐,不,親親的嫂子,太佩服你啦!只要一畢業,我也和你一樣做志愿者,到需要的地方。”森子不失時機地接話。
“能不能安靜一會兒,信不信我這就把你放在這山路上!”林子沒好氣地說。
森子沖安安吐吐舌頭,扮著鬼臉。
安安依然在賭氣:“是你提出的分手,我的事情你干嗎干涉?”
森子打開車窗,一股清涼的山風迎面吹來。瞬間吹亂了林子的短發:安安玫紅色的絲巾變得生動起來,在胸前不聽話地翻卷:森子夸張地看看林子。看看安安,說道:“兩個生氣的人,快點打開心窗吧,山風吹著吹著,有些東西就會這么被吹跑的!對了,對了,要不我給你們做一道最好吃的山風炒好心情,怎樣?”
迎著山風,林子依然故作生氣:“你什么時間能長大?滿嘴的瘋話!”
他們就這樣一路行進,一路相互慪氣。
車過杉樹崖,一只褐色的松鼠,從路邊的草叢里慌慌張張地奔出來,突然就停在了路的中央。林子剎住了車,森子食指放在嘴上做出噤聲的手勢,三個人靜靜地等,等松鼠緩過神了,然后匆匆地消失在樹林里。
森子再次興奮起來:“Oh,my God!一天見到了兩只松鼠!”
林子反駁:“怎么就是兩只松鼠了呢?說不準是同一只。”
森子裝出一副疑惑的樣子:“那它為什么一路跟來呢?”
“因為喜歡!”林子覺得山里空氣真不錯。
森子做出手抱吉他的樣子唱道:
親愛的哥哥姐姐
你們為什么在山路上奔跑
噓——
松樹上住著松鼠
它只喜歡松果
請不要驚動它
親愛的哥哥姐姐
你們為什么在山路上奔跑
噓——
秋天里沒有憂傷
風是我的主菜
再撒點好心情
林子受了感染,正了正身子,扯開嗓子唱道:
親愛的姑娘
野野的弟弟
松樹是最好的底色
去采吧
去采
野百合的白
火雞果的紅
我愿意為你們調出最美的彩虹
林子頭發凌亂,一邊開車,一邊高歌,安安突然想笑,她覺得毛頭小子的森子,雖然年齡不大,但是有些話說得很準,比如他說“山風吹著吹著,有些東西就會這么被吹跑的”,現在她開心多了。
學校的后花園
安安掰著手指頭數,來聽風村才第二周而已。
進入初秋,山里的雨水依然很多,一場接一場的霧蒙蒙的小雨,孩子們像燕雀一樣飛出校園,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消失在一叢一叢的青竹、樹林后面。
安安站在教學樓的三樓,這已經是最高的一層了,整個校園空蕩蕩的,安靜得有些讓人心慌。
聽風村包括了十個組,學校建在較為中心的一片山坳里。最遠的三羊寨,要翻兩座山,才能到達學校,老覃老師、小覃老師就是那個組的,他們合買了一輛摩托車,農忙或者天氣好時,只要一放學,他們前后坐定,那輛摩托車就會撒著歡兒沖進山林里。最近的就是聽風寨,姚老師就是這個組的,他喜歡徒步,經過一片田地、一掛山溪形成的瀑布,就看到自己的家——老師們只有在陰雨、風雪天才會住在學校里。
因為學校離鎮上的集市遠,村里又沒有菜市場,老師們便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在校園內的空地上開起了荒。安安剛來的時候,就被廁所外滿架子的絲瓜花兒吸引,據說那是小覃老師種的。
那天,正盯著一朵花兒陶醉的安安,被背后驀地一個聲音嚇了一跳,轉身一看是剛剛見過的小覃老師。
自打安安見到這位老師至今,他的手里似乎從來沒有斷過煙,他的瘦臉大概被煙熏的,黝黑中透著紅亮。
“城里沒有吧?喜歡就摘,這種東西在鄉下多得是。”他彈了彈煙灰,瞇著眼睛盯著架子,也或者盯著架子上的某一朵花兒繼續說,“不過每朵花可都是有價值的,結成瓜賣個三塊錢、五塊錢也是說不準的事情。”
“對不起!”安安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讓這位老師誤解了,這種語氣明顯不是正常的語氣。
這位小覃老師深深呼了一口氣,哈出的氣流如同紙煙的煙霧,只是比較短促,也就顯得有些類似于恍惚了,他使勁彈飛了煙蒂,順手摸出煙盒,又續上了一支,半調侃的語氣說:我們把這里叫作“學校的后花園”。
這句話讓安安不寒而栗。她馬上聯想到了,一次路過公墓,看到大大的廣告牌上赫然幾個字:“人生的后花園”。
安安咽喉像有什么東西哽在那里,情緒莫名地低沉起來。
“后花園喲,在這里每個人都需要一塊后花園。”說著,小覃老師打著口哨,一轉身進了男廁所。
后來,安安走到這片菜地時,都會感覺周身的血管發緊。
菜地里,除了小覃老師的絲瓜,還有老覃老師滿地爬的南瓜藤蔓,李子老師的是一片豌豆苗,綠油油的,姚老師因為離家近一些,所以小小的一片地里稀稀落落地種了十幾株朝天椒。
安安暗自氣惱:本是一片不錯的風景,偏偏被一句話給糟蹋了!
很有威力的南瓜湯
其實,安安填報申請時,意向是音樂課和自然課。來到學校報到時,恰巧一位老師要休產假,李子老師一再懇請安安,帶一下四年級的語文課程,安安勉強答應下來,但提出要求:聽聽其他老師的課。
那天,李子老師專門開了一次辦公會,老師們都不接話,李子老師無奈地攤攤手。安安只好采取自己的方式,邊上課邊偷聽。她常常站在走廊上假裝看手機,一個班級一個班級、一位老師一位老師地偷聽。
一路聽下來,安安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自己班級的孩子們已經四年級了,拼音卻一塌糊涂:她曾跟有點發福的姚老師聊天,他摸著光禿的頭頂笑道,我們那時都沒有學過拼音喲,教孩子們我也是一半兒靠培訓時的記憶,一半兒看圖畫……
安安果然有幸看到“一半兒……一半兒……”的一幕。站在講臺上的姚老師,斜斜地探著身子,用竹條點著黑板旁邊拼音圖畫中的白鵝,念道:“我,我,我,我子的我。”
安安不動聲色。她需要時時告誡自己,自己不是來拯救世界的,何況自己也沒有能力拯救世界。
某種意義上來說,安安來聽風村的本意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時間、空間,順便靠近,靠近青山,靠近綠水。
今天的晚飯,安安準備做炒南瓜。
南瓜是老覃老師送給她的。
學校的宿舍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據說教學樓、宿舍樓都是財政撥款建的。安安來到學校時,六間宿舍都被占用著,所以她只好住進了這間二樓閑置的教室。
安安搜腸刮肚地尋找記憶里媽媽炒南瓜的步驟。她一股腦把南瓜推進鍋里,油花飛濺,鍋里噼里啪啦開始吵鬧,安安有些緊張,急急端來一缸水倒了進去。
這天,安安的晚餐,從炒南瓜變成了南瓜湯。安安覺得南瓜湯很有威力,這樣陰郁的天氣里,一口下去,從嘴到胃都是南瓜湯帶來的暖意。
安安記得外婆也說過南瓜或者南瓜湯很有威力的話,只是外婆講述這句話的時候,更類似在講述一個童話。
外婆有一個小小的院壩,她最喜歡種的也是南瓜,兒時安安坐在外婆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遠遠地看著外婆在她的南瓜藤之間“視察”,安安會問:“外婆,您看到什么了?”
外婆一定回答:“南瓜媽媽和南瓜娃娃啊,你要來看看嗎?”
“不,我不敢,我怕那里有露水和八角蟲。”安安覺得自己兒時簡直膽小得可憐。
有一次,安安還是禁不住外婆的誘惑,走進了南瓜地,外婆指著躺在地上的一個碩大的、金黃色的南瓜,說:“南瓜是福瓜,那些年你媽媽可全是靠著南瓜湯長大的呢,有一天我要走了,你記得告訴你媽媽,讓她在我的‘福地(墓地)’種上南瓜就行。”
“外婆為什么要走呢?”
“傻傻的娃兒喲,樹葉老了會掉下來,露水老了會散失,人老了就要走。”外婆像天下所有慈善的外婆一樣,有著絕頂的好脾氣。
“可外婆不在家,媽媽來了怎么辦?安安想外婆怎么辦?”安安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那就乖乖地多喝南瓜湯啊,暖暖的,外婆就住在了我家安安的心里。”
“我不要外婆住在心里,我要外婆住在外婆的房子里。”盡管外婆語氣平和,可安安從小就敏感,她能感覺到這些話語中包含的淡淡苦澀。
那天,安安坐在板凳上,外婆哄安安一口一口地喝南瓜湯。
喝下一口,安安就問:“南瓜湯很有威力嗎?”
外婆回答:“當然,南瓜湯很有威力呢!”
“南瓜湯很有威力嗎?”
“當然,南瓜湯很有威力呢!”
那時的安安覺得不停地重復一句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樣一問一答累積在一起,像一個最可笑的笑話,安安咯咯地笑起來,外婆自然也就笑起來。
拎著竹條走馬上任
自從林子抱過肖雨之后,肖雨大概愛屋及烏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不失時機地追著安安。
安安當然能夠覺察得到,其實她也開始留意這個四歲的女孩。安安幾次從學前班窗前經過時,都禁不住把目光投進教室。安安發現:肖雨常常躺在課桌底下,百無聊賴地慢慢翻滾,她幾乎不跟別的孩子說話,哪怕是眼神上的交流。
學校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每天老師們上完課程表上規定的課程之外,還要再帶兩個課時的學前班。開始安安并沒有被排列在其內,可第二周早會上,小覃老師就當著安安的面,向李子老師提意見:“既然來到咱學校,自然要遵守咱學校的規定,否則還怎么算體驗生活呢?大家說對吧?”
出乎安安的意料,李子老師并沒有果斷地站出來替她說話,他捻著紙煙含糊地說:“安安老師是辭掉工作來的,她沒有拿一分錢的工資,伙食都是自己帶來的,哦,大家都看到的,這個,大家都是看到的……”
“那說明人家不缺錢嘛!”小覃老師嬉笑著給大覃老師遞眼色。
大覃老師正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批改作業。
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里一片死寂。安安不想說話,她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
姚老師摸著光亮的腦門,干咳著。
李子老師遞給安安一根竹條,滿臉謙和:“都是些野慣了的孩子,不兇一點兒,他們就無法無天了。”
“為什么不請幼師呢?”安安依然有些誠惶誠恐。
“現在都是招考,有本事考得過的誰愿意來咱這里?沒有師資,咱就沒有資格辦幼兒園。”李子老師拍拍手無奈地說,“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大都只留下老小,不辦學前班,大一點的孩子就要退學,回家幫著照顧弟弟妹妹,現在入學率抓得嚴,從上到下沒有好辦法:再說生源一再減少,咱這個教學點就會被撤掉,到時不說大家上班不方便,恐怕飯碗都有問題。”
“我們的老師不都是公辦老師嗎?”話已出口,安安有點后悔,自己這不是多事嘛!
李子老師從耳朵上取下紙煙捻著:“實話實說吧,按說老師每月都要進行一次考核,考核情況網絡上傳,可是我們這里沒有網絡,所以只要上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就可以得過且過;表面上都是公辦老師,可只要一認真,大家都不合格,去向也就成了問題:何況一共六名老師,一個已經到了退休年齡,拖著不辦手續,兩個馬上到退休年齡的,還有一個老師常年請病假,一個請產假的,真要嚴格起來,怕能繼續留下的……”
安安拎著竹條走馬上任了。
安安剛走進教室,靠窗邊的大良背起書包向外沖,被安安一把抓住,大良順勢坐在地上,開始干號:“我要回家找我奶(奶奶),我要下課!”
安安關上門,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前。
大良在地上各種打滾、哭喊,甚至滿嘴的臟話。
安安不知道怎么應對,也不想應對。雖然是自己自愿來學校的,可自從來到學校的那一天起,感覺自己就像走進了一個圈套。
大良變換著花樣折騰,起先教室里一片混亂,可十幾分鐘后,竟然神奇地安靜了下來。大良干巴巴地盯著安安。他看不出這位年輕老師的任何表情,心里便有點發毛了。
“還有想哭的嗎?”安安站了起來問道,“沒有挨過竹條打的舉手。”
孩子們面面相覷。
安安重重地把竹條放在講桌上:“我不想用竹條打你們……”
坐在最后一排的姚建浩突然站了起來,說:“老師,我外婆來了,她帶了一個弟弟,可我媽媽非說是‘表弟’,他又沒有戴手表,所以就不是‘表弟’。”
男孩一本正經地講述著外婆和表弟的事情,安安聽了忍俊不已。剛剛的壞心情也就化解了不少。她靈機一動,決定給孩子們講狼外婆的故事,孩子們分成三組,安安講過一段之后,讓孩子們模仿,她沒想到絕大多數的孩子們表現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孩子們樂啊,笑啊。
只有肖雨除外。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時用手指蘸著塑料包裝里的橘色粉末,放到嘴里吮食,似乎周圍的喧鬧與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安安幾次喊到她的名字,她只是抬起烏溜溜的大眼睛一掃而過。
世界或許還小
安安喜歡山里帶著松香的空氣,喜歡冷不丁在某一塊巖石的后面開出一朵不知名的花朵。喜歡晨光中蔓延著的雞鳴犬吠。
提到清晨,安安便聯想到露珠兒,聯想到肖雨的大眼睛。
安安曾問過大覃老師有關肖雨的情況。肖雨的媽媽常年在外打工,認識了一位比自己年長很多的外地男人,招為入贅女婿,村里人有些瞧不起這男人,肖雨出生不久,小兩口又雙雙出去打工了。肖雨由常年有病的外婆照顧。
“說起來,肖雨這名字還是我起的呢!”大覃老師不無得意地說,“報名的那天,她外婆帶著她過來,只說是肖雨(音),問是哪個字,一概不知,看到孩子的大眼睛活脫脫兩滴雨珠兒,便順手寫下‘肖雨’,村里不識字的家長多著呢,每年心里都要備下幾個名字,孩子一用一輩子的名字,盡量別讓孩子長大了罵咱。”
肖雨趴在門前的大方石上,外婆肯定去坡上做活去了,門是鎖著的。現在,她只要輕輕一抬眼,就能看到大黃的鼻子,外婆的大黃,也是她的大黃很乖很乖,每天都會在這里陪她,然后靜靜地一起等外婆回來。
可是,今天肖雨不敢貼著大方石太緊,昨天她給大黃熱狗食時,一不小心小肚皮貼在了爐子上,燙出了長長的一道水泡,她不哭,因為通常只要她哭,外婆就會生氣,就會罵人,所以到現在為止誰也不知道她的衣服底下藏著一道像一條蟲子一樣的水泡。
肖雨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摸著大黃的鼻子,大黃鼻孔里噴出的氣熱熱的。肖雨有的時候覺得大黃是自己的姐姐:有的時候,又覺得它像媽媽或者像爸爸——因為它既不生氣,也不罵人。
昨天,爸爸媽媽托人帶來一雙粉紅色的新鞋子和一些花花綠綠的零食,她最喜歡橙子粉,吃橙子粉的時候,她能聞出媽媽的味道。
還有爸爸,很大很大的爸爸,一定像那天開車的那個人一樣吧?一定是的,照片上的爸爸就是那個樣子的,如果那個人是爸爸,那安安老師呢?
肖雨趴著趴著,想著想著瞌睡就來了。
安安路過大方石時,肖雨已經睡了。
大黃一步也不許安安靠近,大黃的低吠聲顯然驚動了肖雨,她懵懵懂懂地看著安安,低聲喊:“老師。”
“嗯。”安安應著。
“老師。”
“嗯。”
“老師。”
“嗯。”
肖雨完全醒過來,伸出小手,輕輕拉住安安的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后來,她掀開衣襟,讓安安看那道藏著的水泡。可是水泡不見了,它們竟然全都變成了樹膠,緊緊地粘住了自己的衣服。
肖雨不知道那天安安老師為什么突然掉眼淚,或者她也藏了一道水泡。而且也變成了樹膠。粘住了她好看的衣服,然后想把衣服和小肚皮分開,就會火燒一樣痛。
第二天,小雨突然知道了一個秘密:安安老師是變戲法的,她會教書,會講故事,還會治療傷口。
每次,肖雨坐在安安的床上,等待安安給她抹藥,她就想躺下來,想跟她說很多話,可是那些話總是跟她藏貓貓,每次她張開嘴的時候,她又忘記自己想說什么。
只有一次,安安牽著她的手上樓,走到一樓拐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最重要的一句話,她大著膽子說:“我想喊你媽媽。”
肖雨感覺到安安有一秒鐘的停頓,包括呼吸,可是她沒有說話,就那么牽著她繼續走,一樓拐角,二樓拐角,然后抱她上床,然后給她抹藥……
那天,安安睡眠不好,她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再后來,她起身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也許,山這一邊的世界還小,因為年輕,所以一切都有著自己的序列,比如陽光普照著山巒:秋雨沐浴房屋、樹木、遠遠近近的田地以及山坡上的耕牛:山巒承載著村莊,村莊供養著世代生息在這里的人們。
容身在這樣的序列之中,心思薄如翅翼。
安安知道,這樣的一段話有“假大空”之嫌,而且毫無來龍去脈。
覃燕的快樂飯盒
天氣開始轉涼。
安安發現:中午,孩子們在自來水臺子前排起長隊,覃燕也在其中。
可是覃燕是幸福的,因為她的飯盒是“快樂飯盒”!這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許和她同住三羊寨的覃影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但是管她呢,反正她的飯盒是“快樂飯盒”。
飯盒是爸爸上次回家給她帶回來的。粉紅色的邊兒,圍繞著中間是透明的部分,飯盒里裝什么都可以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的,覃燕只會用它裝白米飯,因為裝了炒菜(家里很少做炒菜,這只是一個假設),菜汁就會把飯盒沁得洗不干凈了,而且還會弄臟了書包和書本。
自己長了這么大,爸爸還是第一次送禮物給自己。以前爸爸媽媽也沒有餓著自己、凍著自己,可那只說給自己買東西,絕對不叫送禮物。
覃燕一直認為自己是幸福的,因為一個寨子里那么多孩子上學,只有爺爺每天拿著镢頭送自己上學。
第二天,覃燕就會發現,上學的小路又多了幾個新臺階,爺爺曾自豪地說過:我家燕子,上到六年級上學期的時候,我就能把整條路都修出來。
爺爺喜歡吸煙,竹根做的大煙斗。覃燕只要一有時間,就會跟著奶奶去田里照顧爺爺的煙葉。煙葉開紫色的花兒,一串一串的,迎著風會有一種嗆鼻子的味道,可是爺爺喜歡。爺爺說,再累的活計,吸一袋煙就解乏了。
還是回到“快樂飯盒”這個話題吧。
爸爸上次回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還債,四年前,家里蓋起了新屋,爸爸媽媽便外出打工,爸爸什么都干過,建筑工、搬運工、鍋爐工,覃燕很佩服自己的爸爸,他帶著媽媽去再遠的地方也不害怕,再累的活兒他都能堅持。送給覃燕飯盒的時候,爸爸摸了一把覃燕的頭,說:“無債一身輕,咱家再也不欠債了,再干一年,落兩個余錢,我們就可以一家人好好守在一起,過日子啦!”
覃燕喜歡那樣的日子,接過飯盒的那一刻,她就給飯盒起好了名字:“快樂飯盒”。
自打用了快樂飯盒,覃燕中午排再長的隊才能喝上一口自來水,她都不會抱怨。自來水當然有的是,可是中午大家都吃飯,而且絕大多數帶的是白米飯,所以都排隊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孩子們的眼里,安安似乎有些少見多怪。
安安開始提前燒了開水,挨個給孩子們倒。因為一杯熱水,她與孩子們的距離又走近了一步。
再也逃不掉了
周四的時候,一群端著相機不停拍照,記筆記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來了,據說他們是安安老師男朋友的朋友,他們對學校里的一切都很好奇。
李子老師叫住了姚雷,姚雷心里暗喊:不好,看來這一次再也逃不掉了!
一路姚雷都在心里念叨:“天靈靈地靈靈,各路大仙快點來救我!”可是一點用也沒有,他不得不帶領一班人(最要命的是包括安安老師),進了自己的家。
姚雷從來沒覺察自己家的霉苞谷味道這么沖鼻子,楓香樹遮蓋的院壩里,奶奶正在坐在板凳上挑選苞谷。
安安推開屋門,星星點點的陽光從屋頂散落下來,姚雷覺得一切都完了,可他不想讓安安看出自己的沮喪,于是他滿不在乎地搶先說:“這是我和爸爸的屋。”
他本認為安安會大驚小怪,因為去年來了一群人,看到這一切的時候,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四處感嘆,還不停地問三問四,最后丟下幾張票子走了。姚雷不想要那錢,奶奶卻說:“憨包喲,看了、問了,又少不了你幾兩肉,誰會跟錢有仇呢!”
這一回姚雷完全想錯了,安安沒有感嘆,悄悄關上了門,低低說了一聲“對不起”,便坐回了奶奶的身邊,和奶奶聊天去了。
奶奶的腿已經腫得快趕上楓香樹那么粗(當然這是用了夸張的手法)了,姚雷看到奶奶的腿就渾身癢癢,不,是渾身不自在,可除了爬上楓香樹不去看,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姚雷遠遠地盯著。安安小心翼翼地撩起奶奶的褲管,竟然有些很專業的樣子觀察著奶奶的腿,問:“這疼嗎?”
“疼,咋能不疼呢?”奶奶繼續挑著苞谷。
“一陣一陣地疼,還是持續地疼?”
“好像是一陣一陣的,疼起來像針挑,”姚雷很佩服奶奶,他從來不會因為在乎面子而說謊,“疼急了,我就抱著它哭兩聲。”
“看過醫生嗎?”安安每句問話的語氣都很輕。
“看過,去村衛生室看過,拿了一些藥,可是不管用,后來也就不看了。”這時一踮一踮的二叔走了過來,奶奶大聲安排,“天不早了,把苞谷收了。”
“還記得是什么藥嗎?”姚雷覺得安安老師問題真是夠多的。
二叔搶先拿到了掃把。用力掃向攤曬的苞谷粒,高高地一揚,滿院落起了苞谷雨,二叔像突然找到了不錯的游戲,圍著苞谷粒揚撒起來。
姚雷覺得一切都沒有用了,誰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不再想擋在門前阻止別人看他破爛的屋頂,不再擔心別人看到奶奶流膿的傷口,不再怕別人笑話自己有個憨包二叔,一切都擺在那,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姚雷覺得:奶奶的嘆氣聲和二叔歡快的笑聲,簡直像一把帶著鋸齒的蘆葦葉,在自己的心上拉來拉去。
姚雷坐在楓香樹上,他使勁把頭頂在樹枝上,嘆氣:唉!今天的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多好,或者天上一不小心飛來一個神仙,又一不小心送他一塊神奇的橡皮,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擦去安安老師今天看到的一切。
一個嶄新的名字
李子老師接到中心校的通知:核實在校學生的學籍信息,這些信息將作為最終信息錄入學生檔案。
學校院壩里坐滿了帶板凳、不帶板凳的老人,偶爾有幾位年輕或者抱著嬰兒喂奶,或者飛針走線用毛線鉤拖鞋的女人,他們是來開家長會的。
安安忙著幫家長們填寫學籍信息,卻發現很多家長竟然提供不出孩子們的戶口本。
安安第一次見到姚雷的父親,一個瘦而高的男人,一身老藍色的中山裝,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顯然來之前進行了一番修正,他木訥地對安安說:“老師,這娃兒,不得(沒有)戶口本呢。”
安安按照李子老師的安排問道:“那,他的出生日期記得不?”
“記得,記得,10月,楓香樹葉子都紅透了。”說到姚雷,這位有些靦腆的男人,已經滿臉的笑意。
“按照規定,您必須確定‘姚雷’這個名字是不是正確的。”安安在表格寫下“姚雷”,遞了過去。
“正確,正確,可是娃兒想改名……”
“對,我就是想改名!”姚雷堅定地說。
那天,安安帶著姚雷的表格,不,現在應該說帶著“姚雷”的表格幾經周折,最終通過審核,批準更改為“姚雷”,“姚貝貝”三個字則乖乖地待在了曾用名一欄。
安安通知“姚雷”時,這個男孩興奮得抓耳撓腮:“嶄新的名字!大家快來看,一個嶄新的名字!我就說天使就是天使!”
安安覺得姚雷一定是高興糊涂了,說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改過名字的姚雷,跟安安的距離明顯近了許多,安安能夠感覺得到。
姚雷的假設
那天,姚雷去安安的宿舍里倒開水,他發現安安桌上的玻璃瓶里,多了三根閃光的羽毛,姚雷精神一振,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那應該是孔雀的羽毛,他曾經在鄰居嬢嬢家的電視上見過。
“那么……說不準……難道……”姚雷覺得自己真是太無敵了!就一秒鐘的時間里,自己的腦子里竟然有了七八個假設,不過最有意思的要數“如果安安老師真是一個天使,那她的翅膀一定是白色的,雪白雪白的白……”
下午放學,姚雷騎在校園外的馬尾松上,遠遠地觀望。“覃軍、覃洋都是膽小鬼!”姚雷心里暗暗罵道,“他們這樣推來推去,不被安安老師發現才怪呢!幸虧自己早給他們準備好了退路。”
果然,安安聽到了響動,打開了屋門,覃軍、覃洋先是尷尬地愣在那,接著一溜煙兒跑了。
安安發現窗臺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把野蔥。安安放在鼻子前使勁吸氣,除了新鮮的野蔥味,還有淡淡的、帶有水氣的泥土味。
“好了,清水煮面條,外加醬油調野蔥,這節奏,要不要把舌頭也吞掉呢!”安安跟自己打趣。
姚雷正準備從校園后的馬尾松樹上下來,卻看到姚美正帶著妹妹走來,姚雷決定隱藏下來,繼續觀看。
姚美的妹妹一把推開門的時候,因為得到野蔥而興奮不已的安安,正拿著一縷面條跳扭屁股舞(這是她自己發明的)。
這一次,該安安尷尬了。
“她是你妹妹?”安安鎮靜了一下,看到小女孩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自己,“她有一雙好明亮的眼睛!”
“她最纏人,我們都叫她‘多多’,奶奶說是多余的‘多’。”姚美拉著妹妹準備離開,妹妹卻極不情愿地探著小腦袋向屋里張望。
安安一邊煮面條,一邊與姚美閑聊:“家里人知道你們出來了嗎?”
“才沒人管我們呢,奶奶也忙著做飯呢,我爺爺、爸爸、媽媽都在阜陽找錢呢!”
“你和你妹妹長得很像呢。”
“才不像,我媽媽說我是枇杷樹下撿來的,我妹妹是面包店里撿來的。就因為這些……”
“怎樣呢?”安安打趣地問。
“我們什么很不一樣唄!”
“是不是還有所以?”
姚美沉吟了一下:“然后,我們都是我媽媽撿回來的,就成了一家人,現在再不一樣,我還是要管她。”
姚美趴在桌子上,一瓶接一瓶地打開了安安的化妝品,她自言自語地說:“真香,甜甜的味道,聞著都想吃一口。”
正頂著安安海豚靠墊奔跑的妹妹。大概聽到了“甜”字,丟掉靠墊,折轉身子,喊道:“姐姐,我要甜,我要甜!”
姚美無心顧忌妹妹的糾纏,自顧自繼續擺弄化妝品,無計可施的妹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開始號哭:“壞姐姐,壞姚美!”
姚美尖叫起來:“夠了,夠了!”
三下兩下扯著妹妹出了屋,聲嘶力竭哭喊的妹妹。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間,竟然只剩下了淺淺的抽泣,如同綿羊一般任由姐姐拽著前行。
看著姚美和妹妹出了安安的屋門,姚雷翻身從樹上跳下來,不無失望地咕嚕了一聲:“看來還是要親自出馬才能搞定。”
銀杏樹黃了
不久,覃花果然訂婚了。
這事在校園里并沒有引起什么轟動。甚至覃花自己也表現得泰然自若。
游走在校園里,安安常常有一種很虛幻的感覺。
后來,安安看到了姚小麗寫給自己的一封信:安安老師:謝謝您,以前我不會寫作夜(業),我包正(保證)一(以)后一定好好寫作夜(業)。
安安想不清楚,這二者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系。
姚小麗開始主動要求學習拼音。班里自發組織起了一個學習小組,組長竟然是覃軍,一個上課常常發呆走神的男孩。
覃小小是孩子們自己選出來的輔導老師。
姚雷有些不服氣,所以不管上課回答問題,還是下課輔導其他同學都跟覃小小飆上了。最近,已經對“證實天使和翅膀”這件事完全沒有了興趣。因為現在每天放學,安安老師都會跟他一起回家,給奶奶清洗傷口,似乎她是不是天使也沒有那么重要了!至于翅膀,一個天使如果想藏住一點東西那簡直是“易如反掌”!不過他現在確實挺佩服安安老師的,會把整個板書做得像圖畫:她會用一節課的時間把圍巾變成八個沙包;最重要的是,她上課完全像帶著大家玩;對了,她還會給奶奶換藥:唯獨她唱歌不怎么樣,只要她一張嘴,保管大家都笑到發軟。
其實,對于安安來說,做到這些并不難,來聽風村之前她和林子同在一所醫院,是一位不錯的急診科醫生。
看了姚雷奶奶的腿。安安就跟林子聯系過,她知道林子的人脈廣。林子果然沒有讓安安失望,他電話通知安安:“讓老人家先到村衛生室治療,至于需要自己承擔的部分,已經有人愿意捐助!”
安安一路小跑把這消息告訴姚雷奶奶時,老人卻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她望著門前的小路,說:“六里路呢,這腿咋下去?”
“或者,可以住院?”安安試探著問。
老人指著院壩發霉的苞谷:“人的糧食、畜生的糧食都在這呢,再說我走了,誰管他們吃飯。”
安安絕望了,真的,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絕望是如此決絕。她跟林子通話時,甚至不由自主流了眼淚:“林子,你體會不到,對于一個家庭,你想幫助卻無從下手,你能做的就只是站在旁邊看著,看著那些弱者生老或者病死!”
“安安,你不能這么敏感,如果……好了,好了,我們盡心就好,總可以了吧。”這么多年,林子對安安總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安安開始了她的“盡心計劃”,她買來消毒藥水,開始每天給姚雷的奶奶清洗傷口。或許是沒用過什么藥的緣故,僅僅簡單地清洗,傷口竟然一天天好了起來,膿血減少了,有一小部分已經結痂了……
安安的心情也隨之晴朗起來。安安突然發現路邊的老銀杏樹葉黃了,如同一朵大大的,甚至有些奢侈的花朵。
黃昏,姚雷送安安下山,他突然指著不遠處的山坡說:“我媽媽在那,那里全是大蓬大蓬的節節草。”
姚雷跑向路邊的籬笆順手扯了一把什么東西,跑回來遞給安安:“就是這種草,很好玩,兩節拽開還可以再接起來。”
于是,那天黃昏,他們就玩那一種叫作“節節草”的游戲。
你住在一座廟里
安安辭職后,還是第一次接到好友加同事蘇蘇的電話,那端沒好氣地問:“都好嗎?昨天做了一個夢,你住在一個破廟里,要不是夢有點奇怪,我才懶得理你的破事!”
這是蘇蘇一貫的風格,說話快如蹦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安安故意炫耀:“好著呢,你不知道我的孩子們有多可愛,村子有多美,巨大的銀杏樹,伸著懶腰就蓋住了半個村子,一掛瀑布一年四季嘩啦嘩啦地流,清水從山上下來,流過天生橋(自然山石形成的橋),就成了一條河流,水牛、野鴨就待在水里……”
“你以為我二百五啊……不過,你說的是真的嗎?還別說,真想去看。”
安安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要來,就要帶楊四燒雞,還要帶剛出鍋的酸菜扣肉,否則概不接待!”
“咦,這是你的口味嗎?什么時候變成食肉動物了?”蘇蘇很疑惑,話鋒一轉語重心長起來,“安安,你又不是菩薩,這是何苦?憑你一個人去支教、去最艱苦的地方,能解決什么問題?這些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考慮的事情,難道待在那里你就能成‘英雄兒女’了嗎?”
“過分了啊,你知道我沒想當‘英雄兒女’!”安安故作嚴肅。
蘇蘇真的來了,只是一向以“尖酸刻薄”聞名的她,突然心軟了。
這還要從姚建浩說起。那天姚建浩塞了一嘴米飯,好不容易排到他喝自來水,由于個子太矮。他必須把飯盒先放到自來水臺子上,才能跳上去,對準自來水龍頭喝,可能由于太心急了,往上跳的時候,恰巧碰到了飯盒,米飯散落了一地。
看著滿地的米粒。眼淚在姚建浩的眼圈里打著轉兒。
安安對蘇蘇說:“今天下午,這個孩子就得餓著了。”
蘇蘇一邊強忍著眼淚一邊拉起安安掉頭就走:“太造孽了!太造孽!怎么還有這樣的事情!”
蘇蘇沒有留下來看銀杏樹、瀑布。臨走時,她瘋癲癲地沖著安安來了一拳:“你這完全是逼我跟你住進同一所廟里!真有你的!”
幾乎在李子老師接到可以帶姚雷等八名孩子參加一場慈善義演通知的同時,學校里來了另一群客人,他們跟李子老師談了很長時間之后,開始丈量學校。
孩子們悄悄議論:
不知道是誰可以去城里喲?
聽說,是安安老師的那位女哥們聯系的。
什么呀,去城里是安安老師的男朋友聯系的。
我是說免費午餐了,據說不久我們就不用自己帶飯了。
所有的事情出乎安安的意料,曾經的阻撓、冷言冷語竟然一下子都轉化為鋪天蓋地的熱量。
安安在日記上寫道:
我像任性的孩子,相信聽過的童話:相信一個季節里一定包含著另一個季節:相信有許多聲音被種進土壤里或者掛在樹梢上,只要翻一翻泥土,晃一晃樹身就會遇到語言或者歌聲。
然而,我更相信親情、友情和善良,而這些正是人生路途中的蓮花,你、我只是蓮花上的一顆水露,很多時候,可能因為照見,所以晶瑩。
小雞叫啊叫啊就長大了
一輛白色的面包車載著八名孩子、李子老師、小覃老師還有安安開始翻山越嶺。
李子老師、大覃老師、小覃老師、姚老師整整討論了兩節課才最終定下來八個孩子的名單。安安拿到手上時,發現八個孩子中一名是李子老師的外甥女五年級的姚莉,一個是小覃老師的兒子覃軍,好在姚雷也在名單之列。
接下來是為孩子們整理家庭資料。有幾位聽到消息的家長已經趕到了學校。李子老師便建議家長為自己的孩子整理。
姚莉的爺爺很鄭重地掏出老花鏡,埋頭寫了起來:
姚莉的媽媽是一位啞巴,爸爸腿角(腳)不好,沒有什么金(經)濟來原(源),請大家多多幫助。
姚雷顯然沒有人幫忙,他咬著鋼筆不停地東看一眼,西看一眼,最后落筆竟然寫了這樣一段話:
我有爸爸、奶奶,還有二叔。
最快樂的事情是:過完年,奶奶給我買了六只小雞,它們很好玩,但不太聽話,它們喜歡吵鬧,嘰嘰za za(喳喳),沒完沒了,每天都這樣,我想它們一定很快樂!
小雞叫啊叫啊就長大了。
我也想長大,長大了當兵,做最yong(勇)敢的人。
孩子們第一次出大山,一出聽風村便趴在了車窗玻璃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各種話題。
路程還沒過半,姚雷突然舉手:“老師,我想吐!”
緊接著是姚莉,幸虧安安早有準備,八個孩子八個方便袋,沒一會兒就都垂頭喪氣了,看著孩子們嘔吐,安安有些緊張起來,甚至生出一絲后悔:也許,不該帶孩子們出來。
突然覃小小喊:“那是什么?”
小覃老師瞟了一眼窗外,漫不經心地回道:“攝像頭。”
“老師,這條路上有多少個攝像頭?”覃小小迫不及待地問。
“十萬八千個!”姚雷皺著眉頭,依然禁不住搶答。
“憑什么是十萬八千個?”覃小小不服氣。
“笨啊,因為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一里路程上安裝一個這樣的攝像頭才好數得清嘛!”
晚會有些推遲,孩子們已經把桌上的水果吃得精光,鄰桌的一名軍官悄悄將自己桌上的果盤遞了過來,姚雷一下來了精神,他悄悄問安安:“老師,那個叔叔是什么軍銜?”
安安只好吐吐舌頭,表示不知。
這個晚會讓安安對小覃老師有了另外的認識,整個晚會他一改往日的陰郁、玩世不恭,一次次帶孩子們上廁所。實際誰都明白,上廁所只是孩子們的借口,他們是坐不住想走動,但是小覃老師沒有點破孩子們的這點小秘密,故意把上廁所的路線改了又改,延長了又延長。
晚會總算開始了,孩子們表現不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他們雖然個個緊張得滿頭大汗,但是沒有一個提出退場。
回來的路上,覃小小對安安說:“老師,我上了兩次廁所!”
安安心中不覺一緊,可千萬別是吃壞肚子!
覃小小接下來的話,讓安安又好笑又辛酸:“老師,可多好吃的啦,可是我實在吃不下了。”
夜晚的城市,是魔幻的,孩子們看著車窗外的霓虹燈,不停驚呼,紅的、綠的;不,是方的;快看,它們在跑,像火箭。
安安聽著孩子們的驚呼,看著窗外,有些感嘆:我們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的兩個城堡的人,或許正是因為相遇,又彼此注視,所以彼此敲了敲心靈的那扇門。
送你一株節節草
安安不僅看到了姚雷的六只雞,還看到了兩只貓,它們一只叫“咪”,一只叫“喵”,姚雷更多的時候喊它們“姐姐”和“妹妹”,包括那六只雞,姚雷也給它們起了名字。
姚雷喜歡感嘆,喜歡說“但是”,他說:“但是,這是我的家:但是,家里經常熱鬧得不得了!姐姐和妹妹經常打架,又經常和好,一點辦法都沒有!”
姚雷奶奶的腿傷就要好了。
安安和姚雷成了不錯的朋友。
每次換藥,姚雷都會送安安下山,如果天氣好,他們就漫山遍野地瘋跑一會兒,或者玩一陣子節節草。
姚雷的二叔始終會跟在他們的后面,只是安安和姚雷常常忽視他的存在,每次,他們跑,二叔也一踮一踮地跟在后面跑:他們唱歌,二叔也扯著嗓子喊。
有一天,安安準備離開的時候,一直蹲在陰影里的二叔,靦腆地走了過來:“安安,疼!”
二叔會叫“安安”,雖然他吐字不清,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在叫“安安”。
姚雷奶奶不無歡欣地說:“這是這么多年,總算有長進了。”
安安打開他的衣袖,一道道潰爛的傷疤有些讓人揪心。
安安不知道消毒水能有多少效果,她只是不忍心拒絕,所以后來每次給姚雷奶奶換藥的同時,也給這位二叔涂抹藥水,竟然也有不錯的效果。
最后一次給奶奶換藥,安安對二叔說:“明天安安不能來了,我把藥水放在這里,你知道自己抹藥嗎?”
二叔露出孩子般的笑:“安安,不。”
沒人知道二叔是說不會抹藥,還是不讓安安走,還是其他的什么“不”。
那天,安安和姚雷都留意到了“二叔”沒有同行。
安安伸手去夠節節草,籬笆后面的節節草明顯敗落了,姚雷笑道:“老師,我們是收草的人,看這些節節草都快被我們收光了!”
安安拍拍空蕩蕩的手:“是啊,只有對它們說聲對不起嘍!”
遠處的山坡上,跑來一個綠草的人,姚雷驚呼:“是二叔!”
綠草的人不停地撩撥著草藤,以免遮擋視線,深一腳淺一腳地飛奔過來。
果真是二叔,他頭頂著一株碩大的節節草,沾著泥土的臉上滿是孩子的笑,他把那株草擺在安安面前,興奮地說道:“安安,安安的樹,安安,要!”
那天,安安頂著那株節節草,從山路上走過,引來不少人側目,安安不管這些。
經過老銀杏樹下的水井時,安安小心翼翼頂著那株節節草,湊近水管口喝了兩口山泉水,很甜。
幾個女孩正在洗菜,她們和安安打招呼,奇怪地盯著她,笑聲就那么輕易地掩蓋了山泉跌落的聲音,青綠青綠的菜葉沒在水中,池內一片漣漪。
安安干脆和女孩子們一樣,脫了鞋子蹲在水井邊,盡量將笑聲混進那些笑聲里。安安突然明白,其實,不管寫意還是寫實。這么多年。她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坐在船上的孩子。一路漂泊,也一路憧憬;一路行走,同時也一路回歸。
安安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和一棵樹。
生命多么蓬勃,多么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