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木的詩

林一木

我喜歡這世界衰敗的部分

與全部的世界比起來，我更喜悅于

它衰敗的部分

站在曦光里，看光線

穿過深冬的原野，給白楊樹枝涂上一層

靜默的灰塵，

落葉腐朽，遠處，針葉林戴著墨綠色的

陳舊的帽子

河水早已冰封

我不得不被這世界衰敗的部分打動

它是一個孀居的婦人

一個，暮年的得道者，她的衰敗

是一面衣襟

只是一面衣襟

在它虛弱的懷抱里，你的想法

只占據了一丁點——

你看到自己的無知而噤聲

在黃昏，你會看到遍地衰落的黃金

這衰敗是另一番生機，一個

灰色公式

接近真理——

生命之書里，你看到所有河流與高山

是同一個宇宙

你看到它演算的內部

四季

不斷變幻，成為，一個萬花筒

太陽下，你聽見孩子發出驚奇的尖叫

境

怎樣的夢境值得記取。

一個往日的浮現，一個，契機的教誨；

迷惑的人找到自己最虛弱的部分？

夢中之夢——

大夢初醒，還是一顆了悟之心？

夢境結尾，嚎啕大哭，潸然淚下，憤怒唾罵……

它們是迷睡于每一個白日的龍虎

現在，你一筆一畫地寫

境，境界的境。

一個字，一片白雪瀲滟，浮現眼前

風語

到來的，太晚了……

像一場……風聲，

無所不在的

風的浪潮，在黃昏的光里席卷

像一枚

止默的樹葉，你在水浪里

隨波翻卷

黃昏降下又一重簾，孩子們的尖叫

越來越遠

他們像奔跑的海鷗，翅膀

掠過風

它們尖銳的，嫩紅的喙

剪碎空氣

這一場緩慢的鏡頭里

距離，時間……飛快閃現，遞減

最終，縮短。

一枚吻

一瓣花，在車輪上飛速旋轉

不由自主，

轉眼，就過了青山

無意義的樂趣

春風料峭

對岸的樹木靜立，它們，

正在暗處潑墨

“領略，無意義的樂趣”

你在內心告訴自己，“詩歌最終不需要隱喻”

是一池春水，就該是眼前的樣子吧

一塊碧玉，

一匹綠緞子，

一個深藏水底，崢嶸的水藻的危險

一群魚苗扭動的，

冰冷的快樂

春風勁吹，碧波不停蕩漾

可是呵——

已不需要晴天了，你拍打著雙手，

準備離開，

頭頂的青云正在散去

一只白鷺趕來，雙翅劃破風

留下，寂靜的弧線

如果它追著你

送一程，春風就必然溫暖了

一群麻雀正在矮灌木叢中，享受

瑣碎，平庸的幸福

在你心中下了多年的雪消失了

灰嘴鷗，帶著夏日

漫長溽熱的孤獨，在暮色里滑翔

黃昏自河面撒下每日

相同的網

它的光芒，

是金色的大提琴在河面上，

反復回響……哦，

“終有一天，我將厭倦落日”

……你站在河邊，

像個病人。眼下，萬物正演奏黃昏

最末的一章

蘆葦與它俊俏的，長條葉子

水流與它的環形波紋

躍出水面的小魚連同它，背上的虹

薰衣草自兩岸

燃起，紫色炊煙

哦……時光流逝的挫折……

無藥可醫。

在你心中下了多年的雪，

開始消失了

深夜和你交談

你拉開垂重的幕簾，

我看到，窗外，

霧在流逝。我想我們可以重新

開始，比如

隔過玻璃墻，我曾聽到，

你的聲音，在燈下

回蕩，我們在深夜爭執，

你生氣總像是在撒嬌

這么說時，

就揭開了謎底。沒有什么值得掩藏，

從晨霧，到它消失

光線和余音都在我的詩中

我建造的房子

并一直，邀請你進來做客

我們談話

沉迷，其實我們可以，

談得更久。天快亮時，

廣場上的鐘，總會撞出明亮的回響

生硬，拘謹

顫抖著眩暈的尾音

落雪地

黎明堆涌的青云

雨后河邊的落日，一枝，

童年的花朵

都不是我的心意，我一直在找尋

那被顯現出來的秘意

如果你在哪里看到過我

那只是我寫下的，

一個痕跡

你看到我一直在努力，其實，

我只是在走回頭路

口袋里裝著花，露，風和雨——

我最后珍藏下的，

是雪

這是我此生唯一要做的事

像雪，溶于人間的火

罌粟

夜里，罌粟焦慮

無法使鮮紅的花瓣，變得醒目

無法鏟除麻醉和痛苦的根莖

它持著花朵，一個無望的眼眸

憂郁、文明的眼睜著

布滿恐懼——

是什么擊落了天上的星星

使人無法入眠。罌粟，在黑夜搖擺

是一種，訣別。

當我們，真切面對自由的花籃下

大地胸中黑暗的塊壘

如同站在一個冰冷的早晨

如同讀寫在白絹上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