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詩

王妃

母親的來信

她的字體不再娟秀

傾斜著，像她彎曲變形的腰椎

壓在壞死的股骨頭上

有些筆畫顯得潦草，一定是

被煤油燈熏壞的眼睛

又紅腫復發(fā)了，云翳正在一點一點

侵噬渾濁的眼球

作為資深的小學代課老師

她竟然還寫了錯別字，難道是

那雙洗衣的手做飯的手喂豬的手

收拾好家務(wù)批改完作業(yè)

再鋪開信紙給我寫信祝我

生日快樂的手

累得不聽使喚了嗎？

（哦，媽媽，我原諒你。就像

你無數(shù)次原諒犯錯的我一樣）

可是沒有——

沒有抱怨，沒有淚水

發(fā)黃的信紙上，一個窘迫的母親

心懷歉疚，在墨跡里鋪陳著她的愛：

沒有錢，也沒有禮物。為了

“祝你生日快樂”

她在信的末尾獻上了一朵潔白的梔子花

“自己種的，聞一聞，香不香？”

新鮮的梔子花汁印在落款上

我把臉貼上去，鼻尖觸到了

“母親”——

這個詞，有些潮濕

一月的桂花

她是驕傲的少婦

敞著懷，捧出嫩的黃的花朵

——這甜而香的米粒

這個冬天太瘠瘦了

她低頭順眉，精心喂養(yǎng)

沉默的母親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蘋果

像雨水給她的飽脹

蜜蜂給她的甜

黑暗，給了她完整。

想拿走的，他們都已經(jīng)拿走了

摸過她的手，還不知道

她的好在哪里

她還沒有被咬

沒有發(fā)出清脆的嘎嘣聲

還沒有一束光，讓她消失

響動

我們分別得太久了

愛變得越來越無力

愛——

一個多么無效的動詞！

可我還是喜歡說：愛你。

我多么沉迷啊——

當我對你說出，氣流

在唇齒之間

制造了響動

改變

開始，我喜歡跟在你身后

你望著牡丹，我就低頭聞花香

你望著新安江，我就伸手去攪動水

有時候你停下來，望向天空

我也就一動不動，順著你的目光看

天空蔚藍如洗，云兒都不見了

目光只是搭乘虛無的梯子。

后來我累了，就自己走回去

我種花。澆花時聽流水

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

夜晚的時候我放下一切

打開窗，閉上眼睛，任清風吹過來

清風飽含著世俗的味道

過敏日記

無福消受的跨年之夜

煙花在窗前炸響

水街上散布著熱情的表演者和觀眾

2015年。第3次。從胸部開始

向腰腹、脖頸處上下蔓延

癢，比痛噬心。

23時，通達全身，生不如死

“你帶著過敏原。一定有什么

進入了你的身體”

打著哈欠的男醫(yī)生，在處方箋上

寫下：VC和DXM

“也就是說，長久以來的貪欲，

讓我的身體受到懲罰？”

“你說的不是醫(yī)學問題。”

我是說，我需要的，不是藥

是徹底解決的方案。

他聳了聳肩：

“當一切從未發(fā)生？當然，這取決于你

節(jié)制，自我切斷連接，是有效的。”

這是否意味著，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謂的愛、思念、痛苦、孤獨……

我只有放棄，才能把自己

從這具無效的肉體里

抽離。

子時。鐘聲告誡我：

醫(yī)學無解。我已經(jīng)錯過了選擇的

時機。上帝無處不在。

癢——這極致的手段操控的

我繼續(xù)背負著，把新的時辰一一跨過

18日，初遇曹誠英

車到旺川。這個冬日罕見的陽光

正停頓在村口的墓地上，恰如

你在那個人的懷中醒來并

感受到的微微暖意

多么甜蜜而憂傷啊！短暫的

去和來，一小截無法挽回的光陰

都說你執(zhí)意要在村頭孤守

那個已經(jīng)先你而去的人

魂去來兮。

把房子建于你墓前的莽夫

不識女人心的莽夫

他沒日沒夜在你的空鏡頭里

幸福地造愛

教授、詩人、第一代女農(nóng)學家

墓碑上的這些小字，因為

背陰的緣故，失去了自有的光芒

卻暗合了你的心意：

取出一小截肋骨，為那個人

過著藏頭去尾的一生

讓他們拿去吧，急于用這一枚鑰匙

打開那一把鎖的膜拜者們

終于走遠了。

左手蘭花，右執(zhí)桃枝的女子

魂兮歸來！

你的鑰匙安全——

你的鑰匙銹死在你的鎖里

在上莊，想念一個愛蘭的人

這世上愛蘭的人很多

我把他們都視為可信賴的同類

但此刻，我只想念這一個——

我讀他寫的蘭

觀他書房門扉上的蘭

他臥室窗下的蘭

想象著他修長的手指輕按在蘭上

推門，坐定，翻開書頁

那古舊的紙面留有木質(zhì)的蘭香

我想象著他深夜披衣下床

素布長衫，立于窗下，看月光

如何靜靜清洗蘭的素葉

涼風陣陣，送來蘭的暗香

我想象著他在海峽那邊

白發(fā)蒼蒼，肅然癡望

遠山模糊，而蘭香不在……

我心懷愧疚：到山中二十五年了

愛蘭，卻種不好蘭

衣襟素樸，卻沒有沾上蘭香

因為想念一個愛蘭的人

我放棄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