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冰洋
中國正如火如荼推動的營改增,將是一場影響巨大且深遠的改革。
首先,營改增推動的是經濟治理。進入新常態下的中國經濟,人口紅利和技術模仿紅利迅速遞減、投資驅動和出口驅動的傳統增長方式不可持續,正處于經濟發展方式轉型和結構調整的重要關口。營改增將使得制造業和服務業分征增值稅和營業稅的格局徹底改變,其重要經濟意義有以下幾點:上下游行業實行統一的增值稅稅率,將最大限度地發揮增值稅的稅收中性特點,讓稅收對市場的干預程度最小;建筑業和房地產業的營改增,消除了兩個行業存在的重復征稅,有利于房地產業良性發展;金融業實行增值稅,企業取得的金融服務增值稅可以作為進項稅抵扣,有助于降低企業的融資成本;服務業全面營改增,使得企業購買技術研發服務能夠納入抵扣范圍,有助于推動技術升級,進而推動企業創新;大量小規模服務業的稅率由5%降低為3%,有助于小微企業的發展。營改增具有諸多好處,無疑是經濟治理的一步大棋。
其次,營改增有助于推動政府治理。營改增勢必對政府間財政關系進行重構,由此對政府行為模式產生根本性影響。營改增之前,營業稅是地方政府的主體稅種,增值稅的25%歸地方所有,在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結構中,營業稅和增值稅的規模分別列為第一和第二位。地方政府從增加財政收入角度出發,就會想盡辦法推動兩稅增長。怎樣推動呢?營業稅的一半來自建筑業和房地產業,只要房地產投資持續增長和房價保持在高位,營業稅收入就會得到足夠的保證,為此,地方政府采用商業土地限量供應、放寬銀行貸款限制、實行財政補貼等形式來推動房地產投資擴張。增值稅主要體現在制造業,而在制造業中,重化工業的增值程度又比較高,地方政府有很大的動力通過低價供應工業用地、降低環境保護標準等手段來推動重化工業規模擴張。因此,可以說,營改增之前,不合理的稅收分配關系是近十年來房價不斷高漲、工業產能嚴重過剩的重要根源之一。
營改增后緊接著的動作就是重新劃分增值稅分配比例和分享依據,尤其是分享依據的調整,將深刻影響地方政府行為模式。我們期待將出臺的增值稅分享方案,有助于促進地方政府職能的轉變,使之從更多關注生產轉向更多關注民生,從更多關注企業轉向更多關注居民,從更多關注規模轉向更多關注質量。
最后,營改增又是以稅制改革推動社會治理的前奏。近十年來,社會輿論關于宏觀稅負偏高、呼吁大規模減稅的聲音不斷。實際上,孤立地分析宏觀稅負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脫離了政府支出、赤字、稅收具體政策來談減稅也很容易走向偏頗。世界上強大國家宏觀稅負普遍偏高,弱小國家往往征稅能力有限,為此,著名的哈佛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提出“共識性強政府”概念,指出稅負高低本身不是問題,關鍵是稅收是建立在社會共識基礎上。逃稅就是反映社會共識程度的一個重要指標。如果納稅人總是認為納稅是政府對自己財富的一種剝奪,逃稅成為一種普遍行為,而政府又不能對這種行為進行有效規管,那就說明社會共識程度和政府治理能力較低。過去營業稅和增值稅的并行征收,使得服務業和建筑業不能納入增值稅發票勾稽機制,實際上催生了大量逃稅行為,營改增有助于提高政府征稅能力。
除此之外,還應看到,營改增本身就是一個大規模減稅計劃,減輕企業負擔,增加其競爭力。為了彌補減稅缺口、為了稅制本身完善、為了推動社會治理,營改增之后政府勢必要進一步推動稅制結構從間接稅轉向直接稅,從對企業征稅轉向對自然人征稅,從對生產和消費征稅轉向對收入和財富征稅,而這一切,意味著稅收要深入到個人和家庭這個社會細胞。從世界范圍看,我國稅制結構這個轉變是滯后的,例如我國個人所得稅僅占總稅收的6%,而美國高達35%,即使是一些轉軌國家,也普遍在20%左右,何況不少國家還開征房地產稅、遺產稅等。我們不是缺少稅源,增加經濟活力不是必然要降低宏觀稅負,關鍵是政府在稅收上要取之有道,用之有方,納稅人也要意識到納稅是一項不能推卸的義務,逃稅即是缺乏國家意識、即是逃避社會責任,要讓稅收凝聚最廣泛的社會共識,打造出“共識性強政府”。
“夫賦稅者,邦國之大本,生民之喉命,天下理亂輕重皆由焉。”稅收既是國家治理的重要手段,也是反映國家治理程度的重要結果,營改增改革是以稅收推動國家治理的一場重要戰役。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國家發展戰略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