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盜版公司“從良”記

李騰

隨著用戶正版意識不斷增強，反盜版技術不斷更新，中國“盜版業”正面臨空前的壓力。然而，爭奪擁有800萬用戶的市場才是盜版界“從良”的真正動力，他們正在為下一場“像素級拷貝”準備著

中國盜版業一直是“伸手黨”的“福音”和廠商的噩夢。而反盜版技術與破解技術無時無刻不在激烈地交鋒。然而，隨著中國著名游戲破解網站3DM正式停止破解游戲，中國的正版化浪潮開始興起。

3DM一直在世界盜版業“享有盛譽”，先后兩次因為盜版問題而登上國外最大游戲娛樂媒體IGN的頭條，被稱為“盜版業領軍者”。無論反盜版技術如何更新換代，3DM總能與時俱進。2014年，當世界各國破解組都對最新防盜版技術Denuvo一籌莫展時，3DM率先將之破解，并在之后一次次的對決中勝出，奠定了其江湖地位。

然而，地位穩固的3DM卻突然宣布“從良”。

2016年2月，3DM因破解日本光榮公司出品的《三國志13》而收到對方的律師函，要求停止發布破解版并正式道歉。3DM收到律師函后，很快將破解版撤銷，并正式宣布兩年內停止破解游戲，Denuvo技術的開發公司索尼公開發文稱：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3DM停止破解游戲。

但3DM創始人宿菲菲否認公司是被一紙律師函“降服”，她表示，停止破解是順應趨勢的一種市場化行為。“盜版對公司的發展已經是弊大于利，把攻略、視頻、漢化等其他內容都掩蓋了，而且誰也不喜歡靠盜版出名。”宿菲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破解攻防戰

盜版一直是保護知識產權面臨的最嚴峻的挑戰。無論多么精密的反盜版技術，最終都會被破解。尤其是游戲領域，不像音樂和電影那樣制作要求高，“糙一點也能湊合”，所以數十年來，廠商與破解組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攻防戰。

早在光盤時期，游戲廠商推出過光盤加密技術，要求游戲運行時必須同時運行配套的光碟進行驗證。這樣一來，沒有買過正版游戲的玩家就無法正常游戲。但是破解組很快就開發出“免DVD補丁”，替換掉原有的執行程序，玩家不需要插入光盤也能進行游戲。

此后，廠商又想到聯網驗證的方法，玩家在購買正版游戲時會隨盤附上激活碼即“CD-KEY”，運行游戲必須在廠商服務器中通過驗證，并留下備份。由于廠商服務器是無法被破解的，所以該方法在最初取得了一定的效果，避免了游戲還未發售，破解版就已經現市的情況。但一段時間后，“注冊機”的出現徹底摧毀了激活碼，“注冊機”程序可以自動生產序列號，玩家只需通過一次驗證就可以暢通無阻。

迫于無奈，一些廠商采用極端的全程聯網模式，玩家必須時刻與服務器保持連線，而且每次必須從服務器讀取存檔才能進行游戲。這種方式成功地抵御了破解，但因為極大地影響了正版玩家的體驗，有“懲罰玩家”之嫌，很快被廠商自主放棄。

2014年，新型加密技術Denuvo出現，從根本上扭轉了正版游戲被破解組“秒破”的情況。該技術對游戲本身沒有任何影響，其作用是防止執行程序被破解軟件“繞過”。實踐表明，該技術可以保證正版游戲在上市后1個月之內不被破解。

黃安（化名）是3DM破解組核心成員之一，據他介紹，在2014年之前，游戲破解主要都是國外破解組在做，比如著名的“R組”（Razor1911）和“F組”（Fair light），3DM等國內游戲網站主要是轉載破解補丁，留給他們發揮的空間不多。Denuvo技術出現后，“R組”和“F組”都破解不了，“只能我們自己來了。”黃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黃安和幾名同事很快破解了32位的Denuvo加密技術，此后《模擬人生4》等一些列經過32位Denuvo技術加密的游戲紛紛被“秒破”。

2014年下半年，Denuvo升級為64位，雖然加密方式一樣，但調試難度巨大。黃安和數十名圈子里拔尖的同事聯合研究了1個月，再次成功破解。除了第一款64位Denuvo加密的游戲《龍騰世紀3》耗時1個月外，其他如《FIFA15》《GTA5》《瘋狂麥克斯》等游戲只需兩三天就可以破解。

3DM的破解補丁“造福”的不僅是國內玩家，相當多的下載量來自韓國、俄羅斯、美國等國家。黃安認為，中國破解組的技術并不比國外破解組高明，是驅動力不同使然。國外破解組成員都有正式工作，破解只是業余時間的樂趣，破解補丁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收入。但國內不同，破解一款著名大作會給網站帶來很高的點擊量、流量以及知名度。而且破解組在國內有群眾基礎，破解《龍騰世紀3》時，破解組邀請三十多名資深論壇網友參與測試，通過實際操作修正了許多測試問題，這是國外破解組所沒有的優勢。

雖然利益驅動不同，但享受破解帶來的成就感是中外破解組的共同特性。黃安說：“破解會上癮，會給你帶來很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停不下來。”

目前，3DM已經不再發布破解版，但最新上市的《古墓麗影10》和《FIFA16》都已經被黃安破解，只是沒有發表，留作學習交流用。“沒有破解不了的游戲，只是時間問題而已。”黃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技術挑戰確實是3DM放棄破解的因素之一。因為破解也有時效性，如果一款游戲發售半年后才被破解，到那時想玩的玩家早就買正版了。而隨著Denuvo技術的不斷完善，破解組的工作量日益加劇，目前基本在3個月左右，而且有不斷延長的趨勢。劉明預計，再過2年，破解將不再有任何經濟價值，花費十幾萬元耗時半年破解一款游戲是不可能承受的事情，所以轉型原本就是迫在眉睫。

中國正版市場崛起

中國不斷增長的龐大游戲市場是促使3DM轉型的根本原因。

《2015年中國游戲產業報告》顯示，中國游戲用戶數達到5.34億人，網頁游戲、社交游戲、移動游戲、單機游戲等各類游戲總收入達到1407億人民幣，同比增長22.9%。其中單機游戲收入只有1.4億元人民幣，占0.09%。劉明稱，這份報告只統計了在中國發行的有版權號的單機游戲。2015年全年中國只有4款單機游戲發售，該報告遠遠低估了中國單機游戲產業。

中國正版玩家究竟有多少？

世界最大的游戲平臺Steam官網數據顯示，中國用戶數量超過800萬，緊隨美國、俄羅斯、德國之后，排世界第四位。平均每位中國玩家購買9套正版游戲，以Steam中國區平均每套游戲售價150元計算，中國正版游戲市場達到100億元。相當多玩家為了順利運行游戲會更新電腦的顯卡和CPU，若將其他諸如PS4、Xbox-One等游戲機硬件設備考量在內的話，據劉明推算中國單機游戲市場至少在500億元以上。

中國玩家維護正版的意識近年來也愈發強烈，3DM感受最為直觀。此前，國外大作發售后，3DM論壇上有無數網友發帖跟帖坐等“3大媽”破解。現在，每次破解版發布后都會有許多“正版俠”辱罵，引發罵戰。

3DM創始人宿菲菲等人認為靠破解已經沒有前途，影響公司未來上市。她認為，盜版本身是錯的，但也沒有人有資格指責3DM，“因為所有人都買過盜版游戲、CD、電影，不能因為現在買了幾張正版盤就有資格指責盜版。”宿菲菲說。

她認為破解網站是內容的傳播者，沒有他們提供下載，國內玩家根本接觸不到這些游戲、電影、動漫。而且，因為這些產品不在中國上市，在中國根本沒有所謂正版之說，也談不上侵權。“信3DM，得破解，得漢化”“支持正版，自學外語”“期待您做出艱難的決定”等標語直觀地詮釋了3DM的信念。

然而，并非所有被盜版的游戲都是國外公司制作。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的幾年也涌現出了大量有口皆碑的作品，比如《三國群英傳》《大秦悍將》《大富翁》等，這些游戲在當時完全能夠與外國作品抗衡。祖龍工作室2002年發售的《大秦悍將》，光片頭動畫就投資100萬人民幣。然而，洶涌的盜版最終讓眾多優秀的作品血本無歸，到現在國產市場只有武俠類游戲《仙劍奇俠傳》《軒轅劍》系列靠情懷支撐。中國游戲廠商在技術實力上已經完全無法和國外廠商相提并論。

但是，破解網站對盜版扼殺中國原創的說法并不認同。中國游戲破解網站游俠網某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國家的審核制度才是根本問題，大量優秀有創意的題材根本通不過，導致中國游戲開發乏善可陳。引進國外游戲時也是阻力重重。比如血不能是紅色的，必須用粉色或者淺綠色。《FIFA16》因為有臺灣隊而審核不過，《模擬人生4》玩家可以選擇小偷職業也無法過關，《戰地4》（Battle Field 4）因為戰斗場景在上海，連名字都不能在網上出現，導致玩家在論壇討論時只能以《男朋友4》代替，再比如《暗黑破壞神3》被稱為《大菠蘿3》。“在如此嚴格的審核下，國內做不出優秀作品，國外優秀作品進不來，國內單機市場一直都無法建立起來。”該負責人說。

此外，政府一直將游戲視作“電子鴉片”“網絡海洛因”，正是這些價值觀導向導致政府不支持原創市場。在沒有任何法律保護的情況下，一款素質再優秀的游戲也要敗在“免費”兩字上。

像素級拷貝

原本中國游戲市場還能在未來數年保持目前的狀態，但是Steam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整個市場，尤其是2015年11月，Steam支持人民幣消費后，用戶量在半年時間內猛增200萬，讓各大破解網站徹底認清了趨勢。“原本在臺面下的事情，被Steam攪局全顯現出來了。”宿菲菲說。

“免費”“方便”“漢化”是中國破解網站賴以生存的核心優勢。但隨著中國正版用戶激增，外國廠商愈發重視中國市場，不僅發行漢化版，有些還會搭配普通話配音，玩家有親切感。而且Steam平臺將中國設定為低價區，很多原本400元的游戲都以半價銷售，在價格上也不是負擔不起。此外，Steam平臺下載游戲很方便，這些因素導致破解網站的優勢蕩然無存，各大破解網站認識到，靠破解已經沒有前途。

但是，Steam有自身難以克服的缺陷，它本身是美國的一家公司，平臺提供的所有游戲和服務都沒有經過中國政府的審核，其在中國市場獲得的收入也沒有繳納任何稅收，而且不能提供任何就業機會。玩家大量的資金通過Steam平臺外流到美國，中國如此龐大的單機游戲市場其實是一個黑市。“國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持續下去，Steam在中國必死，這是業界的共識。”宿菲菲說。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Steam官網顯示朝鮮正版用戶超過10萬人，平均每人購買的游戲數量高達32套。“因為市場經濟的力量沛然不可擋，靠審查阻擋游戲只能促使玩家購買VPN，還不如引進可以賺取稅收。”游俠網負責人說。

停止破解是破解網站市場化的選擇，面對龐大的正版用戶，大家不愿意破壞市場，損人不利己。3DM停止破解是為了提前搶占市場。目前已經在和國外廠商商討中國區正版商品的價格，期望像Steam一樣將中國定性為低價區，半價銷售正版游戲。在劉明眼中，QQ和MSN、淘寶和ebay、百度和谷歌，這些都是成功山寨的例子。因此，3DM正在全力以“像素級拷貝”的方式復制Steam的代碼和模式，以替代它在中國市場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