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在紅茶的故鄉,武夷山市星村鎮桐木村,流傳著一段制作正山小種的歌謠:“七歲進茶叢,萎凋十年功。發酵二十載,三十見鍋紅。熏焙學一世,才能做小種。”
“2008年我去北京馬連道茶葉市場,一連問了10個店有沒有正山小種,9個店都問我正山小種是什么。”在武夷山市的門店里,梁天雄一邊泡茶一邊說。其時,由單芽采摘制作的金駿眉已引領了國人品飲紅茶的風潮,但人們對紅茶鼻祖正山小種依然知之甚少。
從市區出發,沿著盤旋的山間公路上行,一路是飛濺的流水和層疊的毛竹與松林,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后,就到了正山小種的起源地——星村鎮桐木村。梁天雄家的茶山和茶廠就位于桐木村12個村民小組之一的江墩村。父子三人分工明確,有50多年制茶經驗的父親梁駿德帶著大哥梁天夢負責做茶,梁天雄則主要負責銷售業務。
正山小種的傳奇在于,作為年代悠久的傳統紅茶,它一方面在國內不為人所知,另一方面卻成為英國皇室的御前珍飲,進而風靡世界。當地流行一句話:“武夷山一怪,正山小種國外買。”除了一些老茶農,產區農民生產卻不飲用紅茶,紅茶長期以來都是完全的海外貿易化產品。說起來,這與流傳當地關于紅茶起源的一段傳說有關。

武夷山桐木村正山小種麻粟產區,茶師楊文重一家人在自家茶山中?
桐木村民世代以種茶為生。明末某年的采茶季節,一支過路的北方軍隊駐扎茶廠,晚上就睡在晾曬的茶青上面,軍隊開拔之后,茶農發現茶青發紅,用來做傳統的綠茶已不可能。為避免損失,茶農把這些萎凋過的茶葉,用當時已出現的炒焙技術制作,并以當地盛產的馬尾松烘干,挑到距此45公里外的星村茶市賤賣。沒有想到,這種烏黑油潤帶有松脂香味的“做壞”的茶葉竟被賣了出去,第二年有人甚至出高價定購,紅茶由此而興。由于是失敗的產物,再加上特殊的松煙味道,制作者對紅茶的偏見,似乎也不難理解。
只是,人們對這一“偶然之得”的發明時間仍有爭論。1567年,代表當時最先進的綠茶炒青工藝——松蘿法的出現,普遍被視為紅茶起源的時間上限。清人周亮工在《閩小記》中記載了:“崇安殷令招黃山僧以松蘿法制建茶,堪并駕。”其中的殷令即為崇安縣令殷應寅,他在任的時間為清順治七年(1650年)到順治十年(1653年)。可見,松蘿法傳入武夷山的時間不應早于1650年。松蘿法的傳入,才進而演變出紅茶與烏龍茶制作工藝,合理的推斷是,武夷紅茶的起源時間也應在1650年之后。更多關于紅茶起源的可信說法,似乎只能從海外貿易的零星資料去打撈。
事實上,正山小種名字的衍化,與紅茶海外貿易的繁盛、國內紅茶制作范圍的擴大息息相關。起初,由于茶色發黑,當地人將這種茶叫“烏噠”,梁駿德解釋,“噠”在當地方言即為“茶”的意思。時至今日,與桐木村相鄰的光澤司前干坑一帶,仍稱紅茶為烏茶。1650年以前,歐洲的茶葉貿易為荷蘭人所壟斷,經過三次英荷戰爭后,英國開始擺脫荷蘭并漸漸壟斷茶葉貿易。1684年,清政府解除海禁。5年之后,英國商船首次靠泊廈門港,從此由廈門直購這種稱為“Bohea Tea”的“武夷紅茶”。在廈門語音中,“Bohea”與“Tea”分別為“武夷”和“茶”的諧音。在英國《茶葉字典》中,武夷(Bohea)條的注釋為:“武夷(Bohea),中國福建省武夷山所產的茶,經常用于最好的中國紅茶(China Bohea Tea)。”而據《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記載,“Bohea Tea”一詞源于1692年。1757年,清政府實行第二次海禁,僅開廣州一口通商,閩茶從海上外銷,改由陸路內河運至廣州出口。1853年,清政府開放五口通商10年之后,閩茶由福州直接出口,更為便捷。
隨著海外貿易的擴大,武夷紅茶外銷需求直線上升。據學者蕭致治、徐方平在《中英早期茶葉貿易》一書中的統計,1792年武夷紅茶的出口已達9175噸,為上世紀末年平均出口的815倍。顯然,18世紀時桐木村一地的紅茶產量早已供不應求,紅茶制作開始由閩東向福建乃至全國各地擴散,也由此產生政和、坦洋、白琳三大福建工夫紅茶,以及祁紅、宜紅等繁盛一時的工夫紅茶。清雍正年間(1732)的崇安(武夷山市)縣令劉埥在《片刻余閑集》中記載了這種仿制的興盛:“山之第九曲盡處有星村鎮,為行家萃聚所,外有本省邵武、江西廣信等處所產之茶黑色紅湯,土名江西烏,皆私售于星村各行。”
19世紀60年代,閩東工夫紅茶出現后,桐木村所產的正山小種紅茶,有了新的名稱“Lapsang Souchong”,據英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記載,這一由福州方言音譯過來的詞匯出現于1878年。在福州方言中,“Le Xun”為“以松明熏焙”的意思,Lapsang即為Le Xun的諧音。只是,這一翻譯并不嚴格對應于正山小種,當地人早年也只稱這種由小葉半開面茶葉制作的茶為小種紅茶,“正山”概念由何而來?
對此概念的最早記錄已無從考證,合理的推論是,出現外山小種(也即桐木關周邊地區開始大量仿制)時,當地人出于地方保護,便形成了正山的概念。這也為《中國茶經》所載:“產于福建崇安縣星村桐木關的稱‘正山小種,所謂‘正山小種紅茶之‘正山乃表明是‘真正高山地區所產之意。”“正山”的范圍,則指福建武夷山國家級保護區內,以桐木村江墩、廟灣為中心,北到江西鉛山石隴,南到武夷山曹墩百葉坪,東到武夷山大安村,西到光澤司前、干坑,西南到邵武觀音坑,方圓約600平方公里的范圍。
盡管當地政府試圖將正山小種的范圍擴至武夷山市全境,可在當地茶人心中仍有不成文的規定。武夷紅茶共分四類:正山小種、小種紅茶、煙小種與奇紅。其中,正山小種為桐木所產用傳統工藝制作,有“松煙香、桂圓味”的紅茶;小種紅茶,則指桐木以外武夷山市范圍所產的無煙紅茶;煙小種,是用外地茶青加以煙熏工藝制作的紅茶,由于煙味很重,全部用以出口;奇紅,用梁天雄的話來說,得名于本地的奇種茶樹,用以容納金駿眉、小赤甘等用創新工藝制作的紅茶。武夷山產區以外的紅茶,則被稱為工夫紅茶。

駿德茶廠創始人、金駿眉首泡制作人梁駿德和兒子梁天夢在示范手工揉捻工藝
公路不斷上行,觸目皆是綠色,在毛竹林覆蓋的山體下面,不時能看到一叢叢的茶樹。山間的空氣清涼香甜,司機秦師傅介紹,由于地處武夷山大裂谷的核心地段,一年有從北向南的風貫通,再加上流水與空氣的不斷撞擊,桐木村空氣的負氧離子含量,據專家檢測,每立方厘米含量高達10萬。
梁天雄長期擔任桐木村的村干部,先后當過林政員、調解、財務和村長,據他介紹,桐木村12個村民小組,加起來總共1700多口人,集體經濟解散分茶到戶時,茶山總面積為7600畝,后來隨著茶葉緊俏,村民不斷將自留菜地改種茶樹,茶山面積至今擴至1萬畝左右。廟灣、江墩、麻粟、掛墩是正山小種的核心產區,江墩100多口人,茶山面積約1000多畝,在整個桐木屬中上水平。
一眼望去,江墩村主要的房子都集中在公路兩側的山腳下,沿著進山公路上去不遠,就是廟灣村,再往上就是閩贛兩省分界的桐木關。站在關口的瞭望臺上,就可以看到有“華東屋脊”之稱的黃崗山。整個桐木村位于黃崗山主峰的中下部,平均海拔約1000米。翻過關口,再走80公里左右,就是過去閩茶運銷的重要內河碼頭——江西鉛山河口鎮。
到茶廠時,68歲的梁駿德正和師傅們在車間制作少量的金駿眉,以及不加煙的正山小種。由于海拔較高,山里的茶樹剛冒牙尖,傳統正山小種的制作,還要再等十幾天,主要集中于4月底開始的20多天時間。休息片刻,梁駿德的孫子梁慶朝帶我們去廠房對面的山上看茶樹。電子商務專業畢業的他,工作不久,便決定回來跟著父輩學習做茶。
山間霧氣繚繞,流水淙淙,由于常年氣溫保持在8.5~18攝氏度,降水充足,環境濕潤干凈,茶樹的根干長滿苔蘚。比起山外整齊成行的茶山,這里的茶樹散落在亂石與泥土之間,只能人工采摘,以正山小種一芽二到三葉的采摘標準,最好的茶工一天頂多采二三十斤茶青。梁慶朝指著一叢大約只有三四十厘米高的茶樹問我們它的年齡。由于海拔較高,霧日漫長,這里的植物生長緩慢,一棵矮小的茶樹,很可能已有近百年的壽命。
青苔之下露出黃紅色的泥土,林學出身的鄒新球在《武夷正山小種紅茶》一書中分析過這里以紅壤、黃紅壤為主的酸性土壤結構,疏松肥沃,有機質豐富,十分利于茶樹生長。“同樣的茶葉量,同樣的水溫,桐木的正山小種,泡出的湯色為琥珀色,口感香甜,除松煙香外,還有桂圓、粽葉和花香的混合香氣,其他地方的紅茶,湯色則偏暗偏紅,沒有這種香氣,為什么?”在梁駿德看來,除了海拔氣候等環境因素,茶樹周圍的植被非常重要,其他地方的茶樹多長于灌木林間,而桐木的茶樹卻生長在闊葉林和毛竹林之間。由于地處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核心,這里嚴禁砍伐樹木,茶山面積也受到嚴格管控。盡管屬于當地特產,但用來熏制傳統正山小種的馬尾松,一律從保護區外運來。
附著于豐富植被的是各種動物,武夷山向來被稱為“鳥的天堂”“蛇的王國”,桐木村的掛墩更以“世界生物模式標本產地”聞名世界。據《南平通鑒》記載,道光三年(1823),法國神父、生物學家羅公正在掛墩傳教,并在當地采集3.1萬多種珍貴生物標本,私帶出國,隨后一批生物學家接踵而至。幾天后,當我們到達這個有百來口人、600畝茶山的小村時,熱情的村民拿出前一天剛做的金駿眉供我們品嘗,并帶領我們去看村里后建的禮拜堂,時至今日,村里仍有90%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數量龐大的鳥雀將茶樹上的蟲子吃光,免卻茶農打藥之苦。更重要的是,由此產生的天然有機茶,曾一度挽救出口滯銷內需缺乏的桐木茶業。
桐木村的茶樹屬高山小葉菜茶,多用茶籽種植的有性繁殖。神奇之處在于,茶籽所種的茶樹會發生基因變異,即使長在附近,每株茶樹的性狀也各不相同,故而也稱“奇種”。在上桐木關的路上,梁天夢把車停下,隨手摘了三棵茶樹上的三片茶葉,結果發現葉面大小紋理各不相同。這些堪稱基因寶庫的奇種茶樹,也成為培育優良茶種的基礎。武夷巖茶(大紅袍)制作技藝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劉峰和兒子劉崢,便通過對奇種菜茶的篩選,再用無性繁殖的扦插技術,選育出不少具備獨特口感與花香的優良茶種。

依山傍水的茶葉加工地“青樓”外部景象
武夷山雨水豐沛,在我們所待的十幾天時間里,印象里只有一兩天晴天,其余時間,不是細雨綿綿,就是霧氣迷蒙。處于大裂谷核心的桐木村更是如此,每年做茶之際,也是雨水來搗亂的時節。雨天并不適合做茶,除卻采摘制作的不便,用粘連雨水的茶青做出的茶,香氣口感都會大打折扣。根據當年雨水的多寡,茶人們分出茶葉的“小年”和“大年”。似乎只有在潮濕多霧的桐木關,人們才會更深地理解何謂“看天做茶”,才會理解何以要用馬尾松的煙火,在青樓中熏制完成正山小種傳統工藝中極為重要的兩道工序:萎凋與烘干。
所謂“青樓”,是指“用來做茶青的地方”,也被當地人稱作粗制廠。一般為3~4層的木頭房子。房子下面留有多個燒火的灶口,一層用以烘干,房間地面為磚頭鋪成的煙道,煙火順著煙道的磚縫噴薄而出,烘烤著架上鋪在一層層水篩中的茶葉。青樓可空置一層以調節溫度,最上面兩層為萎凋房。
梁駿德引用當代茶界泰斗張天福所說“正山小種是中國的獨生子女,更是武夷山的獨生子女”,來形容青樓熏煙工藝的獨一無二。滂沱大雨中,他帶我們參觀了自家及村集體之前的青樓。盡管尚未啟用,房間中濃郁的煙火之氣,讓人不難想象做茶時煙熏火燎的景象。江墩的青樓保存最好,像這樣的萎凋房,一共有16間,鄰村的廟灣則有4間。為了擴大內銷需求,當地茶農逐漸用加溫萎凋槽和烘干機的無煙新工藝,替代了這種費時費力的傳統工藝。桐木其他自然村的青樓已然所存無幾。
事實上,自2005年6月22日金駿眉誕生,并進而引發紅茶內銷的風潮以來,不少人順藤摸瓜,開始了解并接受享譽海外近400年的傳統正山小種。也正因此,作為金駿眉的首泡制作人,梁駿德有底氣堅持制作傳統工藝的正山小種。在他看來,正山小種終將被越來越多的國人接受,現在許多茶廠只是貪圖輕松,才拋棄傳統。駿德茶廠每年生產的10噸精茶,60%為傳統工藝制作的正山小種。
“做茶很奧秘,要做到口感好,制率高,采摘是第一關。”晚飯過后,點燃一根香煙,坐在樓檐下的長椅上,梁駿德開始講述做茶的秘訣。
正山小種的采摘標準是一芽二葉或三葉。桐木山高,采茶不易,歷代流傳一句老話:“桐木采茶真可憐,一碗腌菜半碗鹽。”當地茶多人少,時至今日,仍多雇用江西上饒一帶的茶工。茶工如同麥客,每到茶忙季節,結伴而來,20多天后,毛茶做成,又成群而去。梁駿德回憶,當時的采摘標準非常嚴格,“一芽二葉,8分錢1斤;一芽三葉,則7分1斤;如果有10個以上一芽四葉,則降至5分錢1斤”。由于目前雇工日漸缺乏,梁駿德不敢定那么嚴格的標準,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他會陪茶工將不合用的茶葉揀出。
鮮葉采摘后,最好進行適當的晾青,以提高精制率。第一道工藝就是青樓萎凋。晴天,萎凋時間大約3~4小時,雨天則要7~8小時。萎凋過程中,每過三四十分鐘,要把茶青掃攏重新攤晾,名曰“翻青”。翻動時機視茶葉的手溫而定,雨天翻動的次數則明顯增多。“青樓萎凋,前期低溫,后期高溫。”經過試驗,梁駿德發現前2個小時溫度不宜超過30攝氏度,后期則不能超過40攝氏度。調溫靠加減灶中松木控制,火候的掌控最為關鍵,所以說,“燒火是師父,做茶是徒弟”。
萎凋到什么程度,方可進行揉捻?梁駿德將其總結為:“葉子從鮮綠色變為暗綠色,抓一把使勁捏,聽不到響聲,葉脈不會斷。”更精確的測算是,當100斤鮮葉去掉40斤水分時,就是最佳的揉捻時機。揉捻早年用腳和手進行,要訣是“輕拉重推”,后來逐步用人力(水車帶動)木質揉捻機、機器揉捻機替代。與手工揉捻相比,機器揉捻的茶葉,條索更為緊結均勻,也正因此,正山小種的傳統工藝,唯獨這一環節被機器替代。
下來的發酵,要將茶葉放于蒙有濕布的筐中,在室內自然發酵。如果當天的氣溫較高,發酵時間一般在6~7小時,反之則需8小時左右。濕布遮蓋,是為了防止表面茶葉水分流失,在未發酵時已經變干,成為死葉。
發酵與烘干之間,還有一道過紅鍋的傳統工藝。梁駿德和兒子梁天夢現場演示了一遍過紅鍋的技藝,在兩口燒至180攝氏度的鐵鍋中,兩人用雙手不斷快速翻炒著茶葉。炒完后,梁駿德伸出依然冒著熱氣的雙手:“炒多了手麻木了,還好一些。”高溫翻炒首先是為了阻止茶葉繼續發酵,同時也給茶葉提香,增強回甘。新中國成立前,過紅鍋一直是正山小種不可缺少的一道工藝。實行集體經濟之后,由于費時費力,這一工藝被逐漸停用。1964年,一位住在梁駿德家的安徽農林大學的畢業生,偶爾提起這一工藝,父子倆又做了兩年,再次擱置。直到2009年,在一位茶葉愛好者的提議下,梁駿德再度恢復紅鍋工藝,并開發出以此命名的茶葉品牌。
青樓烘干相對簡單,合適的溫度是60攝氏度,正常不停火的情況下需要10小時左右,但因為上面樓層同時用于萎凋,為了控制溫度,烘干時間往往會拖到12小時。
制作完成的毛茶,還要經過分級、風選、篩分、挑梗、勻堆、烘焙等環節進行精制。茶葉出廠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復火,傳統的正山小種依然要用青樓。“幾千斤茶葉堆成厚厚的一層。”金駿眉及采用無煙工藝制作的正山小種,則放在竹簍上面,用木炭焙火。
制茶工藝看似簡單,實則一步不慎,滿樓皆壞。所謂“看天做茶”“看茶做茶”,茶師要根據實際情況隨時調整。也正因此,才有了流傳當地的那段民謠:“……熏焙學一世,才能做小種。”
桐木村流行招親,家中只有女兒的人家,往往會招上門女婿,俗稱“招駙馬”。梁駿德的外祖父便由江西進賢入贅本地,招親之后,按照慣例,長子一支需隨母姓,因此,原本姓江的大兒子梁駿德一支,隨母改姓為梁。
小時候,梁駿德就記得家里有本江氏族譜。據族譜記載,其先祖蓋一公在宋末時從河南輾轉遷至桐木關,開基立業,傳到他已歷22代。族譜記載了一首由一個叫伍齊榮的人寫給舅舅(江氏19代傳人)的詩:“春臻母舅有奇才,幸未詩書被化裁。雀舌經營能善變,龍團更改料誰猜。”詩中所提“雀舌”“龍團”,均為歷史上有名的綠茶,足見江氏從19代先祖起,就擅長制茶。“文革”中,梁駿德的父親把族譜包在油紙中,放進木屋的樓板下面,才把它保留下來。
盡管對祖父做茶沒有確切記憶,梁駿德卻見過爺爺留下的一個用來精制茶葉的圓匾。1964年,16歲的梁駿德,跟隨父親在生產隊學習做茶。江墩生產隊當時共有6人做茶,4人做青,2人揉捻,梁駿德和父親屬于做青小組。早在正式做茶前,梁駿德就常看父親做茶,對工藝細節早已諳熟于胸。當時村里沒有電燈,晚上做茶,只能用竹篾制作的火把照明。父親做茶時,梁駿德就打著火把,像他身邊的燭臺。4年后,父親從生產隊退了下來,梁駿德開始主持隊里的茶葉生產。
當時生產隊有20多個勞力,6人做茶,兩三人帶山,帶著200多個江西來的茶工采青。“那時做茶很辛苦,每天最多休息兩三小時,青樓就在家旁邊,也不能回家睡覺。困了在椅子邊瞇一會,馬上要起來翻青。”煙霧熱氣繚繞的萎凋房,經常熏得人淚流不止。凡在桐木關做茶多年的茶師,眼睛普遍不好,梁駿德為此很早就戴上了眼鏡。
1982年分產到戶,隊長梁駿德和3名生產隊成員,一起制定了按產量分配茶山的方案,很快為其他生產隊所效仿。當地茶樹分散,每株產量也不相同,生產隊估算每株茶樹的鮮葉產量,再統計出一片片茶山的產量,登記完畢后,讓村民抓鬮決定茶山位置。抓完鬮,再按每戶實際能分的鮮葉量,多退少補。當時,梁駿德一家四口人分到50畝茶山。
1988年,桐木村向武夷山市政府提出申請,把茶葉精制權拿回村里,成立了桐木精制茶廠。梁駿德被招進廠里,負責毛茶的收購與審評。后來買斷茶廠的傅連星,是廠里的業務;創辦元勛茶廠(正山茶葉有限公司的前身)的江元勛,當時則負責廠里的財務,并當過一段時間廠長。
在金駿眉誕生前,正山小種的主要出路是外銷。桐木茶廠成立前,村民要將毛茶賣給星村茶葉站,交由精制茶廠精制后,再交付福建省茶葉進出口公司統一出口。正山小種的精制權,先后經歷了從福州到建甌、崇安縣、桐木村的轉移過程。茶廠成立后,村民不用出村,便可將毛茶直接賣給桐木茶廠精制。
當時毛茶的收購標準分為2、4、6、8四個等級,審批辦法是稱100克茶葉,先揀出里面的梗與片,再根據茶葉的條形、口感、葉底評級。梁駿德稱,標準的正山小種,條形緊結肥壯烏潤,湯色琥珀透亮,口感為松煙香與桂圓味,沖泡之后,葉底顏色為有亮度的古銅色。梗、片的含量決定茶葉的精制率,也直接影響等級。“100克茶,如果含30克梗,20克片,精制率則只有50%。”梁駿德記得,1991年,桐木毛茶的平均價格為2.2元/斤,最好的精制茶8310的出口價格也才7.8元/公斤。
由于前來賣茶的人都是本村村民,茶葉審評難度很大。梁駿德和廠長傅華全想出一個辦法,對茶葉進行三道加密。廠里首先成立一個5人審批小組,由廠長、副廠長、財務、技術、每個生產隊的賣茶代表組成,其中主評人為梁駿德,其他人有一定程度的發言權。茶葉送來后,先由抽樣小組的一個人隨意抽取3袋,編寫一個六位數密碼,比如“123456”,交給下一勻堆環節的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個編碼代表誰的茶葉;第二個人將抽出的茶葉倒出勻堆,隨后再編一道密碼,比如“將123456變為654321”;第三個人負責抽取幾百克小樣,編第三道密碼,比如“將654321變為321456”,然后交由審評小組評級。審評員拿到的小樣,只有再度變化過的密碼,從而確保審批的公正。
出廠前,茶葉還要經過包含水分含量檢測與粉末碎檢測在內的理化檢驗。為此,梁駿德專門去省里培訓學習,拿到理化檢驗上崗證。梁駿德的辦公室里至今還保留著一張水分檢驗的單據,方法為:“稱10克茶葉,在130攝氏度溫度下烘干27分鐘,通過測算茶葉的減少量,來計算茶葉水分含量。”省外貿的水分含量標準為不超過6.5%,梁駿德往往將其控制在5%以內。粉末碎檢測,是將茶葉在電動粉末篩上轉動100圈,以測出粉末與碎片的含量比例。60目(1平方英寸含有的孔數)以下算粉末,24目以下則為碎茶,各自標準為不能超過2%和5%。
當時,桐木茶廠的出口量,也即正山小種的產量,每年穩定在120~150噸左右。讓梁駿德自豪的是:“在我手上每年出去100多噸茶葉,沒出過質量問題,沒被退過貨。”
1997年,桐木茶廠被傅連星買斷。梁駿德被挽留下來,負責技術與進貨。2000年底,在江元勛的邀請下,梁駿德去成立不久的元勛茶廠負責技術。2008年4月,60歲的梁駿德決定退休。不久,在兩個兒子的攛掇下,父子三人注冊駿德茶廠。由于梁駿德技術出眾,業務熟悉,在紅茶崛起的勢頭下,駿德茶廠很快成為桐木村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在桐木村海拔最高的麻粟,也有一位做茶50多年的茶師楊文重。通往麻粟的道路,僅容一輛汽車通過,除了進出村口的兩小段路,是剛能放下車輪的水泥路面,中間都是陡峭難行的土路,雨天塌方并不罕見。大雨中,一段十幾公里的路程,足足開了一個小時。翻過一道山坡,眼前豁然開朗,山坳里忽然出現一片被毛竹林和茶山包圍的房屋。在忽開忽合的霧靄中,村莊時隱時現,如同世外桃源。
時節已近4月中旬,山里依然潮冷,74歲的楊文重穿著一件毛衣,眉發皆白,一團祥和。同行的一位看茶姑娘,見到老人馬上要求合影,老人搓搓手,覺得自己難看,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一旦聊起茶來,楊文重很快恢復山東人的粗豪爽利。
1958年,16歲的楊文重,從山東菏澤逃荒至此。4年后,他娶了一位當地姑娘,正式落戶麻粟。1964年,楊文重跟著生產隊的老師傅,開始學習做茶。當時,麻粟生產隊共有5個小茶廠,一年可產2萬斤毛茶。因為海拔高,麻粟的茶樹生長緩慢,上市最晚,每季茶只能做半個月左右。“我們這里早上九、十點鐘,茶葉上還有露水。”楊文重說,霧大濕度大,做茶難度大,精制率也低,但麻粟的茶在口感上有優勢,樅味更為醇厚。
楊文重帶我們看了家中的青樓。這里的青樓分為三層,一層烘干,二、三層用來萎凋。據他回憶,更早時候的青樓,并不是在外面燒火,而是在里面直接點上火堆,水篩就放在明火之上的架上烘干。在這樣的青樓里,一天要烘2000斤茶青,也就是三四百斤毛茶,辛苦可想而知。“一般燒8堆火,你覺得吃得消可以燒10堆火。要隨時添加柴火,保持火頭的高度,又得防止把上面的水篩燒著。幾乎不能睡覺,煙熏得幾乎看不見,眼睛成天都是腫的。”
在桐木茶廠成立前,每年茶季,星村茶葉站和武夷山茶葉局的評茶師,都會上門評級。在堆積如山的茶堆上,評茶師隨意挖幾個洞,選出幾十斤茶,再二次取樣鑒定。定級后,看著將茶葉裝袋蓋印,再由茶農將茶送至茶葉站。楊文重的兒媳陳桃紅也是本村人,她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裝滿茶葉的布袋,上面打著茶葉局的公章,看上去很漂亮。
楊文重的兒子楊青介紹,麻粟只有60多口人,卻有1200畝左右茶山,人均占有量居桐木之首。楊青家的茶山,一年可產3000斤毛茶,加上收青所做的茶,一年的毛茶產量可達五六千斤。每年忙時,楊青回來幫父親一起做茶,平時則主要和妻子在武夷山度假區的茶店賣茶,同時研發一些新的品牌。
“對我們農民來說,做茶就是用來謀生的。”做了一輩子的茶,楊文重還是喜歡喝傳統正山小種,在他看來,新工藝的茶不管怎樣清甜,不如加煙的有味道。
1834年,印度茶葉委員會成員喬治·詹姆斯·高登,購于武夷山用于制造優良品質紅茶的第一批茶籽被運往印度。1839年,印度紅茶在倫敦上市,成為世界紅茶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半個世紀后,印度紅茶已然取代中國茶葉的壟斷地位,躍居世界第一茶葉出口國。
與此同時,清朝道光以后,紅茶在福建、湖南、湖北、江西、皖南等地迅猛發展。19世紀60年代,閩東工夫紅茶出現。外地產區的不斷擴張,使武夷紅茶(包括正山小種)的出口地位不斷下降。另一方面,作為一種外銷產品,受戰亂與國際環境的變化,正山小種的銷售一直起伏不定。。新中國成立后,正山小種依然命運多舛。父親曾給他講過“三起三落”的故事,可在梁駿德看來,期間的波折,用“六起六落”來形容也不過分。
50年代,茶業恢復。為供給蘇聯紅茶,閩北一些地區曾進行過“綠改紅”。1960年,中蘇交惡,中國失去了蘇聯的出口市場。1962年,福建備戰“解放臺灣”,正山小種出口受到影響。剛穩步發展了幾年,“文革”中又受到一些影響。不管如何,正山小種生產出來賣到星村茶葉收購站,精制以后,仍能通過外貿進入英國及少數歐美國家市場。
1985年,正山小種陷入外貿滯銷,當地政府一度要求桐木村改做綠茶。后來,在“當代茶圣”吳覺農和張天福等人的干預下,桐木最終保留了正山小種,并從武夷山市收回茶葉精制權,在1988年建立桐木茶廠。90年代初,由于外貿出口價格低廉,不但桐木茶廠的利潤空間下降,毛茶的收購價格也已傷農,不少村民選擇拋荒茶山,改謀他業。
在這種情況下,拓展國內市場變得極為重要。身為技術員的梁駿德,在那幾年甚至被逼著去全國各地跑業務。1991年,梁駿德有次背了20斤正山小種,跑到內蒙古包頭推銷。他聽說那邊有個10萬工人的鋼鐵廠,每年給每人發放1斤茶葉作為福利。結果去了之后,人家連門都不讓進。更讓他郁悶的是,他本想用2斤茶葉換一晚的住宿費,沒想到旅店老板試喝他帶去的茶葉后,大搖其頭。當時國人還不習慣喝加煙紅茶。無奈之下,梁駿德只好把茶葉再背回桐木。為推銷業務,桐木茶廠向各地派出業務員,見到茶葉店就放幾包茶。結果到年底結賬時,發現往往不是人和店都不見了,就是人家根本不記得茶葉丟哪了,就這樣,在1991~1993年的三年里,桐木茶廠虧損了50多萬元。
1997年,桐木茶廠被私人買斷。當地茶業進一步衰落,為了茶廠生存,梁駿德那幾年不但做茶,還負責從全國各地進貨。采收其他產地相對便宜的茶青,一面做工夫紅茶內銷,一面用松茗烘焙的工藝,制作煙小種出口。
轉機來源于“有機茶”概念的出現。2000年,在江元勛朋友的幫助下,正山茶業有限公司(前身為元勛茶廠)所產的茶葉,通過日本農林省的有機茶認證,并在兩年后拿到自由出口權。有機茶比常規茶價格高出30%~40%,可達30~40元/公斤,雖然銷量有限,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當地茶廠的困難。
國內紅茶市場的真正爆發,始于2005年金駿眉的誕生。2002年就出來賣茶的楊青,對此深有體會。當年的茶葉行情很不景氣,桐木村的元勛茶廠和桐木茶廠都不收毛茶,由于和兩家茶廠的老板都是親戚,楊青挨個打聽,得到的答復一致:你先去賣,年底賣不完再幫忙處理。就這樣,楊青到武夷山度假區,挨家挨戶送茶,到了年底,竟也基本賣光了,當時一斤正山小種的毛茶僅為12~13元/斤。2005年之后,正山小種的價格從60元/斤快速攀升到幾百元一斤。楊青當年從別人手中承包的茶山也很快被收回。2009年,楊青自己開了門店,開始賣精制品牌茶。
影響所及,閩東工夫的行情也被帶起。作為政和白茶和政和工夫的雙料非遺繼承人,楊豐2006年在武夷山度假區開了一個“中國白茶”的門店。當年,他店里銷售的政和工夫紅茶,占到六七成的比例。2010年市場逐步回歸理性后,現在的比例則倒了過來,以白茶占據主導。與桐木正山小種相似,現在的政和工夫,講求花香的多樣性,傳統工藝也略有改變。只是,在楊豐看來,茶葉歷來就是一種農副產品,門檻很低,做好的關鍵在于追溯好的產地與原料,專注于技藝。
某種程度上,梁駿德、楊文重等茶師的追求與楊豐相似,續寫正山小種乃至紅茶的傳奇故事,不靠規模,而靠那份對原料與技藝的篤定與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