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鳴
從前,林奕華總是在戲里告訴我們,我們需要長大,面對自我。在這部戲里,林奕華和我們一起長大,面對自我,面對青春。
這部戲的萌芽是從一部叫作“藝術學校音樂劇”(Art School Musical)開始的。林奕華的戲,向來有一種校園情結,不論是什么劇情,課桌、教室、學生、老師,這些元素常常在他的戲中出現,甚至已經化作了某種具有標識性的舞臺形式。他自己長年一邊創作,一邊在大學里開課,與學生打交道,想要做一出以學校為背景的戲,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一間藝術學校,一群學生,和一個老師探討什么是藝術?!比欢?,這樣看似平淡甚至枯燥的劇情,要搬到舞臺上,吸引人們的眼球,該有多難?
這一次,林奕華為他的論題找到了一個最家喻戶曉的故事外殼:梁祝。他“四兩撥千斤”地輕輕一撥,便把“藝術”和“梁祝”兩個主題拼接了起來:梁山伯和祝英臺成了藝術學院的兩名學生,兩人一邊學習畫畫,一邊情竇初開,奈何初戀再美好,最終還是以悲劇收場。樓臺會、十八相送、抗婚、哭墳、化蝶,原有故事的關鍵要素在這個戲中一個不少,不過人物性格被重新設定,梁山伯的不諳風情進一步變成了自卑懦弱,勇敢的祝英臺則變得更加勇敢。結局自然也是反轉的,美好的東西總是更迅速地毀滅,祝英臺因病死在了梁山伯前面。從古到今,唯一不變的是愛情之純真,和這種純真所遭受的種種現實障礙——從前是封建壓迫,如今是現代壓迫。

音樂劇《梁祝的繼承者們》劇照
通過這部改編“梁祝”的新作,林奕華提醒人們,梁祝的悲劇原本是一個青春故事,主人公是少男少女,講的是一種青春期獨有的校園愛情。“它代表了一個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成長的時候不能跟別人分享的、有關自己的一些比較私密的心情。”這一下子就把他的戲和觀眾聯結起來了。
音樂劇的概念,則賦予了這出戲一個更加令人親近的形式。林奕華早就發現音樂的形式能夠把他偏愛的劇場思辨變得更加有親和力,把相對“冷硬”的臺詞變“軟”。2011年,“做《在西廂》的時候,有一場孫飛虎搶親的戲,臺詞如果念出來的話,觀眾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彼貞浀?,“一變成唱的了,音樂把臺詞弄得有奇奇怪怪的一些節奏,觀眾就能把那些意思都吃進去。”他在臺下觀察,之前的“硬”帶來的冷場,音樂加入之后就消失了,這場戲反而變成了一個小高潮,演完觀眾通常都鼓掌。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要做一整部戲都是這樣。我要把一些很難懂的道理,變成唱的,希望觀眾聽了會覺得有意思。”
《梁祝的繼承者們》總共三個小時長,18首歌。林奕華的一個朋友看完戲后對他說:“哇,18篇深議論文!”
但是這些“議論文”觀眾“讀”起來并不吃力——插一句,這個“讀”,也正好合了林奕華的心思:他主張戲劇是要“讀”的,不是要“看”的?!叭艘彩且x的,人不是‘看的,人如果光看就能夠看得懂的話,那每天過馬路豈不就好像開動X光機一樣,看懂了看懂了,那是不可能的?!?/p>
不吃力的原因當然一方面在于音樂,18首歌,幾乎每一首都是不同的曲風,整場戲下來,光是聽歌,就能得到一種莫大的享受。另外,不可忽視的是林奕華寫的歌詞。他擅長改編經典名著,他的編劇朋友陳立華認為,這是因為他對文學性的擅長。這一長處在這次改編“梁祝”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梁祝”作為一個傳統民俗故事,更多地屬于口頭文學的范疇,并不存在一個經過時間淘洗的經典文本。這樣一來,林奕華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在改寫中發揮自己的文學想象力。
看完戲后,久久留在觀眾心間的,是這些歌詞:“紅了山茶/紅了海棠/紅了杜鵑/灰了我的心/紅了胭脂/紅了珊瑚/紅了櫻桃/碎了我的心”(《暗戀》),“有一種相思叫單思/有一種風景叫憧憬/有一種等待叫等我/有一種想念叫想你”(《十八相送》),“我是一封不寄的信/我是一串不響的風鈴/我是一塊不融的冰/我是一口不見底的井”(《為什么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
在這些歌里,林奕華用充滿詩意的筆觸探察到了初次在春風中悄悄萌動的兩顆心靈的深處。“《梁祝的繼承者們》,最反(音樂劇)傳統的一點,就是每個角色都被賦予了一個很深沉的心理描寫。音樂劇其實大部分不寫人的心理,絕大部分只是勾勒了人的一些線條,應用了通俗劇的一些情節、音樂,讓人能夠很快地進入到一種愉悅的氣氛當中?!?/p>
為《梁祝的繼承者們》寫詞時,林奕華說自己受到傳統黃梅調和越劇版“梁?!钡挠绊憽!拔以诳袋S梅調、越劇版時,最打動我的其實是比喻,以至于我整出戲里梁山伯和祝英臺兩個角色一直都是在談什么是比喻。這也是藝術起的一個很重要的功能。情感可以通過比喻來傳達,不用直接談到我跟你?!?/p>
18首歌,20場戲,一幕一幕像意識流一樣,從舞臺上滑過,把觀眾裹挾其中。舞美的風格是質樸的,白的屏幕,白的地板,白的方塊道具。音樂的質感也是純樸的,除了一些風格比較歡快、炫目的曲子,整場戲的配樂大部分時候是清唱人聲和干凈的鋼琴伴奏。林奕華自嘲說,這是一個很窮的戲,完全沒有音樂劇的華麗,很慢很安靜。然而,這卻是一個從很多方面回到原始狀態的舞臺,如同戲里的情感,也處于一個原始的清澈純粹的狀態。
“其實我們有很多初衷在這些元素里面。比如說甄選演員,我們是公開征選的,來了很多專業音樂劇的演員,甚至《媽媽咪呀!》的主要演員都有來過,可是我發現,能夠打動我的聲音,還是那些可以聽得到性格的聲音?!弊詈?,林奕華選的演員,在音樂劇方面大部分屬于“素人”狀態?!八麄冇凶约旱囊恍┞曇舻奶刭|,這些特質對于一個要談什么叫作自我的戲來說,很重要。”
劇中歌詞的細膩,讓人前所未有地感到林奕華內心深處的柔軟。他在朋友圈中透露,這是一出“有著太多生平故事的戲”。有一些聰明的觀眾看出來,這是一封導演寫給自己的情書。林奕華自己說,《梁祝的繼承者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傳記?!斑@部戲里面你看到的大部分情節,在我的人生里面是發生過的?!彼f。
巧合的是,林奕華的這段青春情感發生的時刻,也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梁?!钡臅r刻?!?974年,我還在初中,有一天聽到了《梁?!沸√崆賲f奏曲,曲子從剛開始春天的歡樂慢慢進入到肝腸寸斷,很意象化。剛好那個時候又有一部李翰祥導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1964)在香港做一個十年重映,我因為那個協奏曲,吸引我去看了那部電影,看到女扮男裝的祝英臺在一個學堂里面,有一點聯想到自己。有些東西有點不謀而合,沒有想到后來會一層一層這樣發展出來,冥冥中很奇妙的,對我來說,起碼是我青少年人生中的一個平行文本。”
“梁?!钡那楦泄适伦钣|動林奕華的,是“同窗”二字。上世紀80年代,他的好友黃耀明一直對他說,你其實是一個少女?!爸钡浇裉煳叶歼€是一個少女。”他非常認真地說,“我不怕人家笑或者怎樣。少男完全不是這樣子的。少男憧憬去航海、去爬山,其實都是學習當一個大男人的必經階段。少女才會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有少女會做夢。理論上每個人都應該有少男的部分也有少女的部分,我是比較偏少女的。我的少女情懷比我的少男情懷大很多,因為我喜歡想一些無聊的事情,比較喜歡無緣無故地飛翔,多過很有目的的攀登?!?/p>
戲里的祝英臺,是林奕華心目中的少女,代表著一種自由的精神,和一種青春的理想?!八宰S⑴_先死了,因為我們的文化是不能夠讓少女自由存在的,你是應該結婚的,應該生小孩的,應該煮飯的。很多時候,我們的文化里少女情懷是被關住的?!?/p>
戲里有一句臺詞是,“有一種浪漫叫浪費”。然而,他又寫了一句歌詞,“有一種緩慢叫浪漫”。他終究是一個愛浪漫的人,他說:“我覺得浪漫不會浪費,我覺得一切都是殊途同歸。”
戲臨近結尾時,已經成年的梁山伯回到學校找到老師,詢問有沒有可能與已經去世的祝英臺再見一面?!坝邪?,那就是藝術?!崩蠋煷鸬?。這句臺詞在舞臺上說出來,竟然并不如紙面上看到的那樣矯情生硬。“大概是因為在這出戲的背后,還是我自己的這個情感的經驗在,所以它也算是變成一種我對情感的提煉。所以我絕對相信有藝術感、有創作能力的人,是能夠通靈的人。”
而他為全劇寫的第一首歌,就是如今放在劇末當作尾聲的《為藝術犧牲》。寫歌的時候,劇情的劇本還沒有出來,他必須要首先創作一些一定會使用的歌,來供演員們先學習演唱,“所以藝術其實才是這個戲真正的底色”。

《梁祝的繼承者們》創作團隊:(左起)導演林奕華、作曲陳建騏、編舞伍宇烈
三聯生活周刊:這個戲的英文名叫“Art School Musical”,記得很早的時候你說過,是受到迪士尼《歌舞青春》(High School Musical)的啟發?
林奕華:主要是這個名字。我最早有這個想法是因為我覺得,其實每一家學校都應該是藝術學校來著。每個人的學習都應該從學習藝術開始,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是。老實說你想想看,如果是去上幼兒園,你是去干什么?玩耍,游戲,然后還有唱歌、跳舞,這些東西按照我們的成長體系,大概是到小學三年級就停止了。今天這個年代甚至更夸張,從一進幼兒園就很功利了。所以我想做一個關于藝術學校的戲,其實不是說某一個特定的藝術學校,而是我覺得,任何教育,還是應該從人文、歷史開始。“High School Musical”只是一個引子,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是不是把太多有關人性的東西都從教學當中去除、簡化了,因為我們太過重視教育的效率。
三聯生活周刊:你是怎么想到去改編“梁祝”的?
林奕華:當時我考慮這部“Art School Musical”時,找到的一個切入主題是什么叫作“看”,我想用美術學校學生如何學習“看”,來談現代人為什么那么不懂得“看”。藝術里面最有趣的一個東西就是看得懂跟看不懂,牽涉的并不只是一個眼睛的事情。一個這么復雜的命題,如果要原創一個故事的話就會很難。音樂劇必須要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故事,那些音樂才能往上長,感情才能發酵。所以我就想到了“梁祝”,他看不懂她,他看不出來她是一個女的。“梁?!钡墓适戮娃D化為為什么有些東西你一看,以為看懂了,其實你沒有。
三聯生活周刊:你從前也做過音樂劇場,如《賈寶玉》,現在這部《梁祝的繼承者們》和那部戲比起來如何?
林奕華:太不一樣了。第一,我把《梁祝的繼承者們》標記為“重新思考音樂劇”,其實我覺得我們華人本身就有音樂劇了,所有的戲曲都是音樂劇,不是嗎?為什么我們要重新思考音樂???我們對音樂劇的定義還是按照“musical”這個詞來走的,這個詞是西方的,帶有西方那個特定時代的歷史和文化印記。如今到了我們這里,我們做的“musical”好像一直在模仿一個既定的成品,而不是跟這個歷史對話。對我來講,這還不是往前走,這是往后走。但是我希望這個音樂劇的東西還是可以往前走。這部戲也是我的一個實驗。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這部音樂劇,音樂上挑戰了傳統“musical”的許多規則。
林奕華:一般人覺得音樂劇是不用動腦去看的,絕大部分音樂劇都是直接的,比較追求一加一等于二,故事和歌曲很明顯的,可是我覺得我在這里要做到的,就是要打破這個。為什么原創音樂劇很少能被大家保留下來?那些歌好像只能在劇院里面聽,不能出來聽,我覺得是因為這些歌從某種程度來講過于具有服務性,服務于劇情,因此并不具有一個獨立的性格,就很容易變成情感的陳腔濫調。我希望我的音樂劇不要這樣子,我希望你聽一首的時候,就能挑起進入這首歌的興趣,越聽越覺得這首歌跟我有關系,而不是說我純然在外面。所以最早我就決定,不管這部劇我要寫多少首歌,每一首都要有一個很特定的性格。就好像你走進一個主題公園,有著十幾個機動游戲,每一個你都可以去玩,在玩的過程中你得到的樂趣都是不一樣的。觀眾在看戲的時候,理論上應該覺得時間會過得比較快。我在寫這些詞的時候,是想象有18個不同的人在分別寫這18首歌,所以用字、風格上都不能有重復,一般我們看到的音樂劇很少是這樣子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最喜歡的音樂劇作品或者作者有哪些?
林奕華:我很喜歡美國的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他非常棒。大家最熟悉的他的作品就是從《羅密歐與朱麗葉》變來的《西城故事》。我最近看他的作品有一個叫《刺客》,戲出來已經很久了,我看戲是2015年初在倫敦,他用了一個主題公園的主題,把美國歷史上這100年來的刺客都放在那個公園里面,去玩一個叫作“刺殺總統”的游戲。但是所有這些刺客,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一個時代的象征,和一個對美國文化的批評,當他把這些刺客都放在一個火鍋里面的時候,你就真的看見其中的一些文化脈絡,和對人精神上的一些影響。斯蒂芬·桑德海姆的很多作品對我來講非常重要,他才是真正的音樂劇大師。但是大部分人認識的不是他,是韋伯,韋伯的東西對我來講就會打瞌睡。我猜這大概是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