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輕
外婆家離我家很近,只要沿著河邊走,路過三座橋,十幾分鐘就能到。江南多水,也多橋。還有另一種走法,是田間小路,會經過一個池塘,以前是一個養鴨場。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住過一陣子,大約是二三年級。我對兒時游戲的記憶,大抵都在這段時間中。我家附近鮮有適齡的玩伴,并且我媽也總不許我出門。而外婆家有一個大我四歲的姐姐和一個小我一歲的弟弟。在此之前,我沒有跪在泥地里打過彈珠,也沒有到收割過的田里撲過蛤蟆,更沒有挖過土坑烤過偷來的番薯。我所有的頑皮都留在了這里。不記得村里是什么時候修的水泥路。路不寬,又是公家所修,路旁是人家和稻田,所以路沿都裸露著泥土。但那于我們來說卻是樂趣所在。
緊挨著水泥,滴滿了水泥粒的那一道窄窄的泥土,總能長出稀奇古怪的東西來。我們在上下學時總隨手摘一棵,有時是鮮紅的小小的又酸又甜的蛇莓,有時是渾身長滿了密集又柔軟的小刺的草,我們互相打鬧著粘到別人的毛衣上,我們叫它“粘粘草”,還有一種低矮的藍紫色小花,它的莖上會長出一顆顆飽滿圓潤的綠色小愛心,你用手指一捏,就會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干癟的是不會響的。
“拉拉草”是用來決斗的,它有長長的莖,頂端張牙舞爪地伸展著細長的像稻穗的形狀但不垂墜的葉子,通常是三到四條。也有更多的,但聽說不是同一種類。孩子們會挑選莖上的一個位置,不停地絞動,直到破裂流出綠色的汁液。有的人會把制作好的“武器”拿到太陽下曬,有的會用石頭砸,有的還會用牙齒磕幾下,現在想來,這些大概都是孩子們自己深信不疑的加持方法。我也試過很多,但終究沒有試出戰無不勝的方法。
最有趣的大概要算“嘍嘍鼓”了。這些草我至今也不清楚它們的學名?!皣D嘍鼓”也長著很長的莖,它的莖上錯落有致地連著很多更細小的莖,像很稀疏的雞毛撣子一樣。小莖很有力地生長著,支撐著一顆顆翠綠色的小愛心。這個小愛心和藍紫色小花莖上的有些不同,它是扁平的,而且有些清俊,像瘦了身的愛心。莖的頂端是個半球形,遠遠看去是一簇小白花,它由頂端往下,由細密到疏朗,由翠綠到潔白,由閉合到慢慢開放。雖然這個半球形只有拇指這么大,花朵更是小得像句號,卻也這樣精細地生長著。
摘“嘍嘍鼓”的時候要留長一點的莖,撕掉底下幾根小莖,留出一個手掌寬度的距離,然后用手掌搓動,讓它快速地轉動,這時候,你放到耳邊,便會聽見它的聲音,像瓷碗中放滿了五顏六色的塑料珠后不停晃動發出的聲音,帶著青草氣。因為離耳朵太近,它也經常會纏住發絲,不好解。
這樣的季節,在去外婆家的路上,這些野草又爭先恐后地冒出了頭,像機靈的小小衛兵指著路。只是,它們還不知道吧,人類雖然能夠度過春夏秋冬,卻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路的那頭再也沒有一個人會站在門口迎接我。
那一天是難得的好天氣。寒潮剛過,河面還結著一層薄薄的冰,太陽暖暖地照著,有風來也并不覺得冷。我放假在家,爸爸突然急著催我去外婆家。我心中有了預感,手顫抖得扣不上外套。
外婆臥床了幾個月,干癟得沒有人樣,她也沒法說話,我只知道她張著嘴,在艱難地呼吸,盡管有儀器供氧。姐姐在我之后趕到了,哭得很厲害,后來她和我說,沒想到人老了會這么可怕。
那天,我在外婆家門口坐了一下午,曬著太陽有時進去看看她。奇怪的是我想不起太多和外婆相處的場景,想起的反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不懂佛,也不懂道,但我許了一個愿,愿她這一路能有人指引,不要怕。
第二天,外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