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著名經濟學家,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濟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
進人2016年,中國出現一個很吊詭的現象,民營企業的投資增速出現嚴重的下滑,這是過去所沒有的。1-4月的民間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已經出現明顯下滑。5月初上報以后,遂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關注。5月9日《人民日報》權威人士談經濟,就講中國經濟9大困擾。我很注意9大經濟困擾的排序,權威人士把民企投資增速的大幅度下滑列為首位,可見對這個問題的關注。
但是,人們在研究這篇東西的時候,關注點并未聚焦在民企投資增速下滑方面。聚焦哪里?一是所謂“L形”;二是所謂“不刺激”;三是所謂“不搞半夜雞叫”。不少解讀文章大多聚焦到這三條,第一位的民企投資增速大幅度下滑問題反而被忽略了,尤其是下滑背后的制度性的問題被忽略了。4月份問題沒有解決,繼續下滑,5月份、6月份、7月份,到7月底,更加惡化。
這就需要研究,為什么在2016年會出現這么一個很令人擔心的現象?而且問題的嚴重性在于,現在我國的經濟結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民營經濟的下滑對整個經濟影響是很大的。
第一,在資產結構上,2014年,我國非金融類國有企業資產占非金融類社會總資產的比例為30.2%,這就意味著非金融類“廣義民營”企業(非國有企業)資產占非金融類社會總資產的比例近70%?,F在是7:3的這么一個大格局。這是資產的構成比例情況。
第二,在GDP結構上,據《人民日報》提供的數據,2015年“狹義民營”(非公經濟)這塊已經占到60%以上。按此計算,2015年全國GDP為67.7萬億,其中公有經濟(包括國有+集體+各種混合經濟中的公有成份等)占40%,約27萬億元;非公經濟(狹義民營)已占60%,約40.7萬億元。如果按國有與非國有劃分,非國有部分(“廣義民營”)估計也在70%以上了。
因此,在民營經濟占這么大塊的情況下,它的下滑對整個經濟來說影響是很大的。其下滑的原因相當復雜,我在此只強調一句:推進結構性改革,急需發揮“面廣、量大”的民營企業作用。
針對此,習近平同志曾提出“三不變”(民營經濟地位和作用沒有變,促進發展民營經濟方針政策沒有變,營造良好環境和提供更多機會沒有變)?,F在需要研究的是,在“三不變”的指導下,我們需要哪些制度性的變革?我提出三大改革。
產權保護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石。再往深處說,我認為,產權保護制度不僅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石,而且也包括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和資源環境體制等“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的基石。沒有一套完善的產權保護制度,中國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難以建立起來。理論和實踐一再說明,只有對產權予以嚴格的保護,才能穩定人們的社會預期(包括投資預期),才能規范并保障各種主體的行為(包括經營行為),才能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包括經濟秩序)。
孟子有句名言:“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孟子所提恒產與恒心的關系,值得決策者反思。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而沒有恒心,人們就會“放辟邪侈”——放蕩呀、怪僻呀、邪惡呀、奢侈呀。
民間資本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大幅下降,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條無論如何不可否認,與民營企業缺乏產權保護的安全感有一定的關系。實踐中,我們看到,一些公權力對產權保護并不到位,一些政府自身的違約和政策不穩定,侵害民營企業合法產權和權益的現象屢見不鮮;同時,不同所有制產權保護不平等,總的來說,對非公有產權的保護弱于對公有特別是國有產權的保護。當然,國有企業“內部人控制”和國有資產流失等腐敗問題也存在??梢?民間資本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大幅下降折射的問題是相當嚴重的,相當深刻的。它表明,民營投資者投資預期不佳。既然預期不佳,何來投資信心?基石不牢,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如何完善?一整套制度如何成熟、如何定型?
我只從經濟學分析,我們需要嚴格的保護產權,包括公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產權,嚴肅查處侵犯公有和非公有企業合法權益的行為。在這些問題上不應該再盲目的翻舊賬,要增加人們的安全感。有關方面應該大力度出手,根據法律來完善產權制度,矯正并穩定社會預期,給整個社會派發“定心丸”,給整個社會打造“定星盤”。當然,并不是說要超國民待遇,重點是公平——健全以公平為核心原則的產權保護制度。第一,權利平等;第二,機會平等;第三,規則平等。尤其是強調廢除各種違反公平原則的不合理規定。我在《包容性改革論》一書里提出,“包容國有與民營”,“國有民營都是共和國的親兒子”。盡管對此有爭議,但我還是堅持此觀點。
我這里把它簡要地歸納成“兩個凡是”:第一個,凡是法律法規沒有明確禁止的行業和領域都應該鼓勵民間資本進人,即非禁即人。禁止是明確的,允許也是明確的,但是政府的視野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把天下的事都考慮得那么周到,還有“非禁非允類”,應抓住“非禁即人”。第二個,凡是已向外資開放或承諾開放的領域都應該向國內民間資本開放。中改院提出一個重要的建議,“服務業市場開放”。只要是向外資開放或者承諾開放的服務業,今天都要向民營資本開放。
市場準人,尤其是要打破壟斷。當前重點可鎖定六大領域——電力、電信、交通(民航、鐵路、郵政、港口、公路)、石油、天然氣、市政。民營企業下一步應參與到這些壟斷性行業的改革中去?,F在情況怎么樣?可見表1。

表1 基礎設施行業的固定資產投資結構(2014)
突破口在哪?在這些基礎部門?;A設施領域現在巫待引進民資,但民資真正進去多少?從上表可見,除燃氣和水的生產供應業等行業外,其他行業民資進人較少,航空只有4.5%,電信和其他信息傳輸只有4%,城市的公共交通只有2.3%,鐵路運輸業只有2.2%,微乎其微。民營資本在基礎領域的投資比重如此可憐,怎么樣發揮民營的作用?現在督查各地落實促進民資投資政策,我建議要制度化。
本次會議前一階段,重點討論政府體制怎么改革,這很好。這里側重從政商關系探討政府重塑問題。
現在有關方面已經提出新型政商關系。新在哪里?一個叫“親”,一個叫“清”。我的理解,“親”應該當成自己人,你親我,我親你,但實踐中,政府對國企尤其對央企確實很親,但對民營企業親得不夠?!扒濉笔歉闱宄缦?官是官,商是商,你是你,我是我?,F在,一些地方與民企界限劃得較清,不接觸也不辦事。在這個問題上,是不是出現了新的所有制歧視?這是一個新的問題。
政商關系除了“親”“清”,我也提一個字:“輔”,政府重塑一定要樹立“輔”的理念。老子《道德經》有一句話很有哲理,他說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敢為”。這個“輔”是《道德經》一大亮點?!笆ト恕痹谶@個地方我們今天可以看成政府、決策者、管理者,要把握“輔”的奧妙。
奧妙一,擺正位置。不要搞“政府主導型”,尤其對民企更不能搞“政府干預”?,F在的問題依然是權力干預過多。有人提出,在“市場決定論”上再搞一個“政府駕馭論”,由政府駕馭著市場去做決定。如果這樣,那“市場決定論”就變味了,那就是政府“亂作為”了(《道德經》:“弗敢為”)。衷心希望政府能放下身段,按照中央的市場決定論精神,擔負起一個“輔”的角色。
奧妙二,真誠輔助。“輔”并不是責任減輕。真正輔佐好天下,十分不易。政府應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服務型政府”,輔助好企業和社會,這方面需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建立管用的公共服務平臺等。這個“輔”字,是治國理政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