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純人和小笨人

吉葡樂

（上）

剛遇見你時，我是一個純色的人，我來自純色星球，我只有一種顏色——白色。“純白的孩子，像個雪人。”你說。

但不知何時，我成了一個小雜人。很多顏色充斥在我的內心，并在外形上顯現出來，一條一條，一塊一塊，一點一點，像一個小丑……我很驚慌，我覺得我這樣，已經不是你喜歡的樣子了。第一次，從心里萌生要遠遠離開你的想法。

站在河邊，我哭了，落在水里的淚珠都如顏料稀釋在水里。

更要命的是，你遠遠地走過來。

我嚇得怔住了，怎么能讓你看見我最丑的樣子！但從你的反應來看，我的擔心有點多余。

因為你已經不認得我了。

說實話，你不認得我，我感覺到輕松，又有點失望。就是這種復雜的情緒交織，想要捉弄你的想法，油然而起。

“嗨！”我打著招呼。

你大概正因想事情走神，被我的招呼聲驚了一個愣怔。

“你……”

“我是小彩人，大名鼎鼎的小彩人，你不知道嗎？”我的聲音有點夸張。

“噢！”

你眼神里打量的光，分明是在把我的名字與形象做某種聯系，我有點心虛，怕你發現我的面目。但你沒有。慶幸之余我又有點失望。

“果然夠彩的！”

“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呀，我本來沒有名字，后來，我有個朋友叫我小笨人。”

我的心“怦怦”地亂跳了幾下。

小笨人——這是我給你起的名字啊，你說的朋友就是我呀，我好感動。

可這感動沒有維持一秒，你又突然開口：“如果你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你也可以給我另起一個。”

“你……”聽你如此說，氣得我好想將一口彩色的唾沫吐在你臉上。你竟然這么不珍惜我給你起的名字！

可我還是強忍著，我緩和了語氣，我應當裝作剛和你認識那樣，珍惜自己對你的命名權。

“你就叫小呆人吧。”我的語氣聽上去輕描淡寫。

“嗯。小呆人，我喜歡。”你的表情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歡，就像當初我叫你小笨人一樣。

我暗罵了一聲：“呆子！”是不是再遇見別人，給你起別的名字，你照例也是這種表情？這樣一想，就覺得你在我的心里變輕了，你不重要了。我甚至覺得，就是在你面前被拆穿身份，也無所謂了。可是看到你那清澈的眼神，我又被深深吸引了，一下失去了承認自己就是小純人的勇氣。

我感覺更多的顏色從我的心里流瀉出來，我想我一定像一個小丑一樣，在臉上呈現著可笑的顏色排列。你彎彎的眼睛看著我，上揚的嘴角似乎流露著嘲諷。我想，一定是你覺得我可以拿來尋開心，才逗留在這里，借以打發時間。

但你看著我，眼神逐漸柔軟下來，就像你以前對小純人那樣。

可我現在是小彩人啊。

在一剎那間，我的心意全分裂成要捉弄你的細碎愿望。

“小呆人——”我的聲音裝得很可憐。

“怎么了，小彩人？”

“你看我的頭發。”

“很漂亮，這些五顏六色的發穗，像彩虹的色譜。”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我是小純人的時候，滿頭披下來的銀色頭發，細碎的陽光在上面跳躍，轉動著光紋，那時你說了什么，你手放在上面，輕輕掠過，你說：“這是多么美麗的頭發呀！像銀色的瀑布！”現在，我懷疑你的真誠。

正是因為這種懷疑，我不后悔接下來我要做的。

你摸了我的頭發。

我的目的達到了，自從我成為小彩人以后，我就發現，我的頭發有浸染的功能。我睡過的枕頭，被浸染得五顏六色。我使用過的梳子，五顏六色。現在你的手指也是五顏六色。哈哈，我捉弄你，使你變得和我一樣了，我多么壞，而你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被捉弄的后果。

我跑了，你眼神惶惑，不明白我為何跑了。

躲開你，我也是在躲開這個世界。

像一只蝸牛，躲在厚厚的螺旋狀的殼里。

在封閉的一段時間里，我漸漸明白，我身上的各種顏色，是我多種人格的呈現。這些人格各自為政——表現在外在上，就是我的性格的反復無常，多疑又善變。

不久，這樣的矛盾也會體現在你身上。

你那碰過我頭發的手指，會將顏色帶到你身體的各個部位。

想到你也如我一樣，我內心有一種安慰，有一種歉疚。

過了很久，我懷著好奇去看你，去看另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彩人。

（下）

那日，我在河邊，遇見了你，小純人。盡管你的形象變成截然相反的樣子，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你，只有你有那樣的眼神，那樣一種我能明確感受到，卻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氣息。

你看上去很傷心，從你突然看見我，眼神里驟然充滿的恐懼，我判斷，你怕我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怎么辦？我迅速裝作了不認識你。

可是，我不忍心走開，我想留在你身邊，和你多說一些話。

就像剛認識時那樣。

我竟然又要求你給我起一個名字。

我多么懷念，初次遇見你，你給我起名字時的那種美好感覺啊。那時，我的心上就像跳著一個小人，激動得難以自抑，我開心地想，我終于有一個名字了。而現在，我想再重溫一下那種感覺，是啊，如果讓你再給我起一個名字，你會叫我什么呢？

你信口起了個“小呆人”。

你以前叫我小笨人，看來在你眼里，我注定呆笨了。但你怎么叫我，我都喜歡。就像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喜歡。就像我想聽你說話，哪怕是你罵我的聲音，我都喜歡。

但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我這種喜歡。

每次我想告訴你的時候，笨拙的舌頭都會拐彎，扯到別的話題。那日，我本來是鼓足勇氣要告訴你，我信心滿滿地沿著河邊去找你。但你變成了小彩人，使我藏在心里的話沒有機會說出來。哦，小彩人，你是故意躲避我，而變成小彩人的嗎？——有一刻，我甚至這樣想。可看到你眼神里的憂郁，我又覺得你是出了什么狀況，才變成了小彩人。

不管怎樣，在我心里，你永遠是你，是我喜歡的小純人。

甚至，我也愿意變得跟你一樣，跟你一樣成為一個小彩人。你流過彩色眼淚的河水，趁你不注意，我喝了。你走過的腳印，我也踩了。我還撫摩你的彩色的發穗，我暗中期待，我所做的這些，能夠實現我也變成小彩人的心愿。

自從那日我們分開，我就悄悄觀察我身體的變化。哈哈，終于我也變成了小彩人，我們一樣了。如果這樣去找你，你還能認出我來嗎？

我滿懷欣喜去找你了。

“有人在家嗎？”

開門的是你。啊，你已經又變回小純人了！

“小……小……彩……人？”你張大著嘴巴，驚愕地看著我。

啊，你一定不知道這是我。

我們還是不一樣，你恢復了純凈透明的小純人的形象。

“我……”我一下沒有了勇氣，“我、我只是敲錯了門。”我低下頭，慢慢轉過身，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

“再見了，小純人。”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彩色的淚水滑過面頰滴到衣服上，像顏料一樣的淚珠。這樣的我，像一個小丑。

我默默地走著，風迎面包圍過來。我的面頰有一點緊繃，過往的路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瞧，這個小丑。

“小——笨——人，小——呆——人”。

我依稀聽見呼喚我的聲音，在到達我耳朵時，又被風吹遠。

我停下來，轉過身。

我看到小純人依然等在原處。

我跑過去。

小純人抓住我，剎那間，在她的眼睛里流出純潔透明的眼淚。我用手抹去她的眼淚，剛碰到她的眼睛，細密的睫毛像蝶翼在我手心里抖動，也就是那一剎那，我后悔了，我怎么能用我顯現著各種顏色的手去觸碰她呢。

我的手倏地收回來，晶瑩的淚珠在我的手心迅速地擴散，我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我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小純人！”我激動地喊。

這次，我想好了，我再也不會離開小純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