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園


摘要: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探討現代漢語中動句,我們發現,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形成是人們對事件進行概念化過程中參照點選擇的結果,反映了動態概念化過程中不同的心理通達路徑。在此基礎上,我們對現代漢語中動句研究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分歧進行了探討。
關鍵詞: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中動句;概念化
一、引言
自從宋國明(1994)把與英語中動句“The ear drives fast”對應的漢語表達式“這輛車開起來很快”稱作漢語中動句之后,圍繞漢語中動句問題,學者們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同時也產生了不小的分歧。總體說來,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認為“起來”句是漢語中動句,如紀小凌(1995)、何文忠(2005:9-14)、余光武,司惠文(2008:69-78)等。第二、有學者(如Cheng&Huang,1994)把假被動結果句看作漢語中動句,如“氣球吹破了”。而Wu(2008)認為“氣球吹破了”不是中動句而是話題句,因為可以插入施事(如:氣球張三吹破了),而把不能插入施事的“李四下放到了四川”看作漢語中動句。第三、有學者(如白瑞雪,2003;轉引自王國栓,2013:29-35)把受事主語句看作漢語中動句,如“《詩經》念過了”。第四、有學者(如:詹人鳳,1997:248;古川裕,2005:22-32;何元建,2010:11-19等)把難易句看作漢語中動句,如“這本書好/難讀”。
可見,對于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句法和語義特征等問題,學者們還存在著不小的分歧。本文將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探討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形成動因,并嘗試對上述問題做進一步的探討。
二、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
我們在認知參照點理論和典型事件模型的基礎上,嘗試建構基于參照點關系的事件認知處理與加工模型,我們稱之為“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另文已詳述)。該模型用于闡釋人們對事件進行動態概念化過程中的心理運作過程,這一過程是對概念成分進行動態提取的過程,是一種基于參照點關系的有序列性的心理通達路徑。不同的心理通達路徑投射向句法層面,形成了不同的句法結構形式。
該模型的運作原理是:對于一次簡單的事件概念化過程而言,我們的心理通達路徑通常遵循事件參照點關系,當概念化主體感知到某一概念,將其做為心理路徑的起點之時,該起點便成為了心理提取過程的參照點,接下來的心理通達路徑便受參照點關系的制約,即:心理提取過程會導向參照點所轄領地內的另一概念,我們稱之為目標概念,在參照點關系、事件的過程性和規約性概念化方式三者合力的共同作用下,我們的心理提取過程依次為“參照點-過程-目標”,形成一條心理通達路徑。該心理路徑投射向句法層面,形成了現代漢語不同的句子結構形式。
三、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形成動因
由于中動結構自身的獨特性,在跨語言的中動結構比較研宄中,不同語言之間并沒有非常一致的中動結構句法形式,有的只是普遍的中動語義,不存在一對一的中動結構構式fCondoravdi,1989:18 301。A&S(2006)也認為,對中間結構的描述是部分句法的和部分語義的,認為它是句法的,因為它涉及到動詞外論元(即隱含施事)的句法投射和內論元的語法功能的變化;認為這一過程是語義的,是因為它關系到中間動詞的狀態特征和整個句子表達的通指特性。因此,我們對現代漢語中動結構的考察和分析也是從兩方面人手,即堅持語義特征和形式特征相結合的原則,本著狹義中動句的思路來開展研究。
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我們的進一步考察,我們認為,現代漢語中動句表示概念化者從受事的角度出發,強調概念化者對受事與動作之間互動關系的某種相對恒定的特性的看法或主觀評價,也可以表示這種關系的可能性或難易度等。這包括三層意思:
①從受事的角度出發來看待受事與動作之間的關系,而施事常常處于隱含狀態;
②受事在與動作之間互動關系中呈現出某種特征或屬性,因而句中狀語在語意指向上常常指向動作,而不是其他成分;
③強調概念化者對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主觀性評價,是否可以、好與不好以及難易度等。
這與蔡淑美、張新華(2015:196-210)的考察大體上是一樣的。蔡文在語言類型學視野下,通過跨語言的考察,在與古希臘、古拉丁語中動概念相比較的基礎上,認為現代意義的中動句更關注主語所代表事物自身的屬性與其所受到的外力因素之間的某種關系,更強調由于主語所代表的事物的內在屬性而受到外力操縱并在該外力作用過程中表現出某種特征。
在此基礎上,蔡文根據主語所代表事物的性質的展現程度與展現方式的不同,認為中動句中主語特征展現最不充分的是“能/可”句,展現最為充分的是“起來”句,它們構成了一個連續統:
“能/可”句/“值得”句<難易句/“耐/經”旬<“起來”句
其中,“起來”句位于連續統的最右端,表示主語所代表的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展現出來的特征最為充分。而“能/可”句位于連續統的最左端,表示主語所代表的事物因其內在的屬性而允許外力對其施加某種作用,但這種外力的作用只是一種潛能,并沒有實際執行,因而不能具體展現事物的某種性質,所以句中也就沒有AP來修飾。
蔡文的考察很有道理,闡釋了不同形式的中動句的句法和語義特征,對中動句也有較強的解釋力。但我們的視角稍有不同,蔡文認為AP是“事物的性質”,在不同形式的中動句中所展現的程度是不同的;而我們認為,AP所表示的某種屬性是概念化者主觀上認定的受事與動作互動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因而是具有主觀性的評價成分。而“能/可”句、難易句等是對受事與動作互動關系可能性或難易性的主觀性的評價。因而,我們認為,中動句更強調概念化者的主觀性的評價。
我們以蔡文所說的主語所代表事物的特征表現最為充分的“起來”句為例,來考察中動句的形成過程。我們用下圖來表示:
在上圖中,C為概念化主體,R為參照點,T為目標,D為領地,AG為施事,PAT為受事,虛線箭頭表示知覺關系,雙線箭頭表示能量傳遞時的互動關系。上面方框表示心理層面的心理運作過程,下面方框表示句法層面的線性順序,空心雙向箭頭表示投射關系,即從心理層面向句法層面的投射。虛線表示對應,虛直線表示心理層面的概念與句法結構中的成分相對應,虛曲線表示受事(PAT)與參照點(R)的對應或重合,虛線圓AG表示施事處于背景地位,虛線圓PAT表示受事與參照點(R)的重合。
上圖表示,在典型事件中,當概念化主體欲從受事的視角來看待受事與動作之間存在的某種特性,著重表述受事與動作之間這種特性的可能性或難易性等主觀性的認定或評價,這時,概念化主體往往以受事作為概念化過程中心理提取路徑的起點,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的作用下,該起點充當了參照點的功能,將心理通達路徑導向領地內的目標概念(對受事在與動作互動過程中表現出的某種屬性的主觀性評價),在事件的過程性和現代漢語規約性概念化方式的共同作用下,心理提取過程依次為“受事-動作(情態)-(評價)”,投射至句法層面,便形成了現代漢語中動句。
“能/可”句、難易句等與“起來”句不同的是,這種主觀性的評價是與動作一起構成的,如“這輛破車還能騎”中的“能騎”,“這個門容易打開”中的“容易打開”,這樣的主觀性的評價,構成了參照點所指向的目標概念成分。對此,我們不再贅述。
現在,我們以“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為例,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探討其形成過程。
在事件“(某人)開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中,概念化者主觀上不愿陳述客觀事件,而是要對受事“這輛車”進行主觀上的評價,認為受事“這輛車”具有某種屬性,以致于對于泛指的人來說,“開”起來都會“順手”,突出了概念化者以受事為視角對可能發生的事件進行了主觀性的評價。我們用下圖來表示。
從上圖我們可以看到,在對事件“(某人)開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進行概念化的過程中,概念化者欲以受事為視角對事件進行主觀上的評價時,便以受事為概念化的起點,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的作用下,概念化的起點“這輛車”成為了心理提取路徑的起點并充當參照點的功能,一方面將心理路徑導向領地內的目標概念(對受事與動作互動過程中表現出的某種特征的評價),另一方面在事件的過程性和規約性概念化方式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這樣一個心理提取過程:“受事-動作-評價”,該心理通達路徑投射向句法層面,形成了“受事(這輛車)-動作(開)+情態(起來)-評價(很順手)”的句法形式(關于“起來”表隋態,參見吳潔敏,1984:27-38等;情態進入句法層面,認知語法視為“入場”,因本文考察重點不同,對此暫不做深入分析),即現代漢語中的中動句。
四、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視角下現代漢語中動句語義特征分析
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下來考察現代漢語中動句,結合我們對所搜集到的語料的進一步分析,我們發現,從語義上看,典型的現代漢語中動句具有以下兩個最基本的語義特征。
一是非事件性,即概念化者不是對事件進行客觀表述,而是表示概念化者從受事的視角出發,對受事與動作之間互動關系的主觀性的評價。這種主觀性的評價包括兩個類型:①對受事在與動作互動關系中表現出的某種屬性的主觀性的認定;②對受事與動作互動關系的可能性或難易性的主觀性評價。對于一個事件(或潛在發生的事件)而言,概念化者如何進行概念化,這取決于多方面的因素,從主觀性角度來說,概念化者不想表述事件的發生、發展和結果,而是要從受事的角度著手,著重表述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可能性或難易性等問題,因此,事件的動態性被弱化,突顯了非事件性特征。而不少學者所提到的可能性、難易性、情態性等都包括在了廣義的非事件性特征之中。比如,當我們說“這個問題可以解決”時,我們并沒有描述任何一個正在“解決”“問題”的事件,而是指“這個問題”與動作“解決”之間有潛在可能的互動關系,而概念化者正是對這種互動關系可能性的主觀性評價,因而也具有非事件性。非事件性特征是中動結構區別于受事主語句的重要特征(關于受事主語句,我們另文再議)。二是泛指性。泛指性特征也是現代漢語中動句區別于受事主語句的重要特征。在中動結構中,動作并非由某個特定的施事來完成,可以指稱泛指性的人。“泛指”是相對于“特指”或“定指”而言的。一方面,動作的施事在句法上隱含,因而具有泛指性,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另一方面,受事與動作互動中存在的某種屬性也不是針對具體的哪一次的體驗,而是在泛指情況下的一般體驗。A&S(2006)也認為,中動結構表達的是一種表泛指的情態性。當然,我們所說的“泛指”并非“泛”到毫無邊際,而是與受事和動作互動關系范圍內的“泛指”,是在一定認知域內,與所表述內容有語義相關性前提下的“泛指”。這是因為,概念化者從受事的角度出發,強調的是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某種特性,這種特性對于泛指的情況下均如此,而且對于泛指的施事均是適用的,因而無須突顯施事,施事不出現,有利于動態性弱化的語義意圖(徐盛桓,2002:436-443)。非事件性和泛指性是相互關聯、相輔相成的。非事件性并不強調某一個具體事件,使得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某種屬性適合于某一類事件,因而無法確定具體的施事,因而具有泛指的特征;另一方面,泛指性強調的也不是某一具體的施事的行為,也不是某一特定的事件,這也加強了非事件性的特征。從句法表現上來看,非事件性特征要求在句法表現上使用一般現在時,泛指性特征要求施事隱含,這也符合中動結構的一般特征。
從以下例句中,我們更容易理清中動句的語義特征:
①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
②這本書看起來很厚。
③這輛車他開起來很順手。
“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是指因為“這輛車”本身具有了一定的屬性(如質量好、車況好或性能好等),因而使得對于“開”“這輛車”的泛指性的人來說,“開”的過程都具有“順手”的特征,而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才“開”得順手,因而,表現出了施事泛指性的特征。另一方面,“順手”是對于動作“開”來說的,沒有動作“開”,就無所謂“順手”與否,因而,我們可以理解為“這輛車”具有了某種性質“致使”人們開起來“很順手”;再次,該句表現的并非是在某一次具體的事件中,“這輛車”才“順手”的,而是強調“這輛車”與動作“開”之間在語義關系上,使得“開”具有了“順手”的特征,表現出了很強的非事件性。而且,概念化者從受事“這輛車”的視角來看待泛指性的事件,主觀上認為受事“這輛車”與動作“開”之間的互動關系中表現出了“順手”的特征。
“這本書看起來很厚”則是指,這本書本身具有“厚”的固有屬性,該屬性只不過是通過動作“看”來呈現了出來,如果不“看”,該書的屬性依然存在,因而AP“厚”的語義指向受事,而不是動作。因而不是我們所說的狹義“中動句”。
“這輛車他開起來很順手”,則表達由于“這輛車”本身屬性以外的原因(如“他”的駕駛技術或駕駛習慣等因素)而導致“開起來很順手”,“這輛車”并非必然“致使”“他開起來很順手”,也許是因為“他”的駕駛技術高的原因,換作別人,“開起來”就不一定“順手”。換句話說,并非對于任何“開”的施事來說,“這輛車”都具有這種性質。因而也不是我們所說的狹義“中動句”。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現代漢語中動句在句法表現上有以下幾種形式(P代表受事,v代表動作,AP代表修飾語,AUX代表情態動詞):
(a)P+V起來+AP
(b)P+AP(難/好/容易)+v
(c)P+Aux(能/可以)+V
如下面一組例句:
④這輛車開起來很順手。
⑤這個問題難解決。
⑥這輛破車還能騎。
符合這些條件的結構才是我們所說的狹義中動句(對于上文中提到的蔡淑美等所說的“值得”句實際上和第三類是一樣的,“耐/經”句和第二類是一樣的,這里不再詳述)。對于有些情況下形式上與上面所述相似,但語義相差甚遠的情況,如“他跑起來很快”雖然形式上與第一類很相似,但其句法主語“他”是動作的施事,而非受事,因而也不屬于中動句。
需要說明的是,對于第一類,根據余光武、司惠文(2008:69-78)的考察,并非所有帶有“起來”的句子都是中動句。先看一組例句:
⑦這本書讀起來很動人。
⑧這本書讀起來很輕松。
⑨這本書讀起來很容易。
句A中AP語義指向句子主語NP,句B中AP語義指向動作的隱含施事,句c中AP語義指向動作v。余文通過大量的考察后認為,只有句c才是中動結構。這和我們的觀察是一致的,本文所指的中動結構“起來”句,也僅指AP語義指向動作v的結構。
通過進一步觀察,我們發現,對于以上三種類型的中動結構,AP的語義指向均指向動作v,即表示P在與動作v的互動關系過程中具有AP的屬性,這種屬性來自于概念化者對這種關系的主觀評價,通常表現為v起來AP,容易(或難)v,或者能不能v。
以上探討的是典型情況,從原型范疇理論角度來看,以上這些語義特征屬于現代漢語中動結構的典型成員。除了典型成員以外,范疇內也有非典型情況。如:王煜勻(2005:311-330)通過研究發現,像“昨天,這輛車開起來很順”這樣的句子,具有事件性。王的觀察是仔細的,他發現了不具有事件性的句子“這輛車開起來很順”在用時間狀語修飾時,“表示過去的事件”,顯現了事件性。王文考察的目的是為了說明該結構不是中動句。但我們認為,引入原型范疇理論能較好地解決這一問題。原型范疇理論認為,范疇內部成員之間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它們并非都具有范疇的所有特性,有些成員具有典型特征,被稱為典型成員,處于范疇邊緣地位的成員僅具有范疇的部分特征。非事件性是現代漢語中動結構的典型特征之一,在范疇內部,大部分成員具有這一特性,但處于邊緣地位的成員如“昨天,這輛車開起來很順”這樣的句子,其特征雖然與典型特征不符合,但我們仍然將其看作是中動結構范疇內的成員,只是在語義上對典型特征有一定的偏離。在跨語言研究中,其他語言也有類似情況,如Fagan(1992)就指出法語中也存在事件性中動結構。而且,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來探討該例句,我們發現,該句話同樣表示概念化者從受事“這輛車”的角度出發,強調概念化者對受事“這輛車”與動作“開”之間互動關系的某種相對恒定的特性的主觀評價,句中AP“很順”也是在受事與動作互動關系中呈現出來的,在語義上也指向動作v,該句同樣強調概念化者的一種主觀性評價。因此,符合我們所說的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形成過程。因此,我們認為,該句是非典型的現代漢語中動句。
對于前面提到的學者們對于現代漢語中動句概念界定中存在的一些分歧,如何在我們的視角下得到較為合理的解釋?
對于“氣球吹破了”、“李四下放到了四川”和“《詩經》念過了”均表示受事在動作的作用下發生了狀態等的變化,并沒有呈現出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某種特性,也并未表示概念化者的主觀性評價,因此,這三類均不屬于我們所說的狹義中動句,而是受事主語句。而對于第一類“起來”句,并不是所有“起來”句都是中動句,只有符合一定條件的“起來”句才是現代漢語中動句。同樣,對于難易句,也并不是所有難易句都是現代漢語中動句,只有符合我們所說的狹義中動句特征的難易句才是現代漢語中動句。
五、結語
我們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框架下探討了現代漢語中動句的形成動因。通過研究,我們發現,當概念化主體欲從受事的角度出發,著重表述對受事與動作之間關系的某種相對恒定的特性的主觀性評價,或對這種關系的可能性或難易性等進行主觀性的認定或評價時,往往以受事作為概念化過程中心理提取路徑的起點。在事件參照點關系模型的作用下,該起點充當了心理提取過程的參照點,并心理通達路徑依次為“受事-(情態)動作(情態)-(評價)”,投射至句法層面,便形成了現代漢語中動句。在此基礎上,我們探討了現代漢語中動句研究過程中存在一些分歧,并嘗試進行了較為合理的解釋。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外國語學院信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