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魯迅寫了一篇文章,生動記述他第一次接種牛痘的經歷,當時他兩三歲,是在老家紹興。
魯迅的回憶也告訴了我們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些有趣的種痘細節:種痘局很普遍,但只是設在大的市鎮上,并有季節性;在人們可以選擇傳統人痘的情況下,牛痘還遠未普及。魯迅對本土傳統的敏感具有代表性,但這里他卻漏掉了中國牛痘接種的一個中心環節。在稱贊上海“可能是中國最文明的地方”,因為那里牛痘接種很流行、也很方便時,他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就牛痘而言,應該將廣州作為參照城市,因為這一種痘技術在19世紀初最早傳入廣州,也是在那里被人們率先廣為接受的。
接納牛痘接種術經由澳門和廣州傳入中國一事,在由王吉民和伍連德合著、1936年出版的《中國醫史》中再次提及并有了細致的記述。在書中作者描述了1802年前后,東印度公司在華的外科醫生皮爾遜是如何在澳門進行牛痘接種的,皮爾遜比攜帶另一批疫苗的西班牙巴爾米斯醫療隊要早一些年,并且寫了一個關于如何種痘的小冊子,該書由斯當東翻譯成中文,于1805年出版。該書也詳細地描述了在1805-1810年間,由十三行商人在他們廣州的公所建起一個免費接種牛痘的善局,雇用了中國最早的一位痘師邱熺,他在1817年出版了自己的著作。
資料顯示在澳門引入種痘之初,當地的廣東人就成了主要的接種員,即痘師。根據皮爾遜的說法,在巴爾米斯醫療隊由馬尼拉到來之前,“澳門(牛痘接種)極普遍,這是由葡萄牙接種員所做的,我自己也在當地居民以及中國人中種痘……并盡我所能,指導數位中國人(種痘);他們為許多人接種牛痘,效果很好,就如同我在旁監督一樣。現在,已是痘師的中國人,基本上是那些正被或曾經被英國商館所雇用的人。”第一批痘師“在廣州以及附近農村的地區廣泛地為人種痘”。當地的醫生參加皮爾遜的正規課程,后來負責在廣州的種痘善局。受雇或與東印度公司有聯系的中國人也通過別的途徑參與了種痘的引進。例如,翻譯皮爾遜種痘的小冊子,“是在一位受過醫學專業訓練的中國人協助下完成的”。
在英國醫療人員的默許下,第一批痘師很快抓住了以傳入這項歐洲技術帶來的致富和邀譽的機會,而英國醫療人員只是希望吸引更多的當地行醫者,以維持住這種技藝和牛痘苗不致中斷,尤其是當他們的活動被局限在澳門和廣州的時候。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越來越多的痘師在廣州接受新教傳教醫生的培訓。對19世紀某一時間的廣州痘師數目進行估算,是件困難的事,盡管有海關醫報說,1870年“在廣州有五六十位職業的痘師,現在該城市約有半數的兒童已經接種了牛痘”。
這么多人對接種牛痘有興趣是為什么呢?一個明顯的答案是,這是一項有利可圖的營生。廣東醫生黃寬是第一位在英國拿到醫學學位的中國人,他在海關擔任醫官,在1878年報告說:“當痘醫被住家召來種痘時,他通常帶一個(已接種并且已出痘的)孩子以便進行疫苗接種,通常收取50錢或1銀圓,而對于提供痘漿的小孩則給予25錢。窮人種痘則收10錢或25錢。”應該說在家里種痘,絕對是很昂貴的,即便是“窮人”所付的費用也十分高。盡管慈善種痘機構不是這樣,但這仍然揭示出享有盛譽的痘師可以享有高收入的生計。而且,對于廣州貧窮兒童“免費”或“酬報性”的種痘,如同上面的報告所揭示的,事實上是保存鮮活牛痘苗的必經程序。
種痘業的豐厚利潤吸引越來越多的冒牌醫生。名痘師邱熺之子邱昶在1852年抱怨道:“近來我的名字被人無恥地假冒。”在廣州的嘉約翰以及在肇慶診所的紀好弼注意到,19世紀60年代初,當地的行醫者使用的牛痘苗并不總是健康的,在種痘后天花發作的病例很常見。對庸醫為獲得更大的收益使用變質或是無效的牛痘苗,甚至以人痘取代牛痘的埋怨,在廣州的種痘書籍和新聞報道中常見,這些作法不只在廣州,更遍布全國。以致著名歷史學家、廣東人陳垣呼吁痘師應考取執照。
盡管本土痘師在種痘的傳播中是主要的角色,種痘在廣東的最初突破卻是在十分特殊的環境下發生的,在19世紀頭幾十年,這取決于英國商人和廣東十三行商人間共同的商業和政治利益,與中國官方的默許。傳教醫生,尤其是美國新教的傳教醫生,在廣州種痘的發展過程的一些關鍵點上,適時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在開始階段,中外商人聯手克服了法律和物質上的困難,使得種痘順利傳入中國。皮爾遜小冊子的譯本出版就是東印度公司官員和十三行行商緊密合作之下的成果。為避免政治上的糾葛,這一翻譯的小冊子分別有四個中文簽署:廣州的英國僑領哆啉呅,作者皮爾遜,譯者斯當東,與最重要的行商鄭崇謙的背書,后者成為種痘技術在廣州合法化的關鍵。
最初對于當地痘師的培訓,是由皮爾遜進行的,而公開落實這一技術是由十三行商人贊助。
在廣州,中國商人有時承擔著官僚應負的市政職責,在不給中央政府帶來麻煩的前提下,對種痘的支持極可能被認為是一種宣示雙方良好關系并對英商信任的一個積極作法,畢竟后者是公所經費的捐助者。兩者必須致力于維持友好關系以便雙方都能獲取貿易上的厚利。公行制度是一個準官方的體制,民間也期待行商們能實施公益活動。在公所建立的種痘善局,恰當地闡釋了19世紀初廣州獨特的社會構成,在那里,中外商人是公共事務的重要策劃者。
到了19世紀下半葉和20世紀初,廣東商人繼續擔當著這種角色,但已沒有了他們歐洲同仁的合作。廣東商人在本地資助了許多善堂,向城市人口提供各種形式的救濟,尤其是包括免費種痘的醫療服務。另一方面,1834年東印度公司在中國的商業壟斷廢除后,尤其是在19世紀40年代廣州開放后,英國商人在推動種痘上的地位下降了。在這一時期,十三行的種痘善局關閉,直到1852年在從前的行商伍敦元、潘有度等人的資助下才重新建立。然而,1856年的大火燒毀了整個十三行建筑,公所也未能幸免。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傳教醫生們,尤其是日益增多的美國人在推動種痘之上積極活躍。嘉約翰于1859年在廣州醫院開辦了痘科,每周四為孩子們種痘。除了為窮人種痘,廣州醫院還是隨時為中國南方各地供應疫苗的地方,嘉約翰還準備了關于在溫暖的氣候下保存痘痂的小冊子,在廣州城散發。嘉約翰在1867年自豪地寫道:“這所醫院是中國唯一隨時提供牛痘苗的機構。”因此,在該世紀的下半葉,至少部分是在這樣的服務基礎之上,當地的痘師才創立了他們自己保存痘苗的方式。
與此同時,新的教會診所在佛山(1860)、肇慶(1861)以及廣西的梧州(1866)開辦。紀好弼負責肇慶的診所,將種痘作為主要任務。1863年有報告說,嘉約翰的醫院為1494名孩子接種了牛痘,同時批評本土痘師種痘效果及專業規范、衛生等等。至此,出現了本土痘師和外國傳教醫生間的激烈競爭。
商人、傳教士尤其是本土痘師的共同努力使得19世紀初廣州地區對牛痘的接納迅速而且順利。
在早期接受種痘問題上,廣州的確是個特例。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內,這項技藝并沒有在諸如上海、寧波、杭州、福州甚至是香港等大城市被全面接納。主要的障礙似乎同歐洲一樣,來自傳統的人痘接種師。鎮壓太平天國后,中國的官僚和慈善家加入了上海傳教士的行列,共同努力推動牛痘接種,但再次遭到頑固的抵制而告以失敗。在主要的報紙《申報》上,一些文章描述了19世紀70年代牛痘推動者的種種困擾:諸如痘苗供應中斷,人們對此技術的存疑,人痘師、傳統的兒科醫生以及賣藥者的刻意打壓。1881年,上海的醫官哲馬森抱怨這里的牛痘接種的普及甚至比不上廣東和海南島上的海口等地。
在19世紀頭10年,廣州本土痘師所扮演的成功角色,不僅在中國是獨特的,在亞洲也是如此。與徹底以失敗告終的日本和印度的比較就顯示了這一點。如此看來,廣州在19世紀上半葉的情勢的確獨一無二。
(王祝薦自《華聲》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