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已經是不可置疑的“世界工廠”。據《華爾街日報》對各國制造業附加值所做的最新統計排名,中國去年正式超過美國位居第一。在工業制成品的推動下,2015年中國在世界出口中所占的比重由上一年的12.3%上升至13.8%(聯合國貿易與就業會議數據),這是美國在1968年曾達到過的巔峰,此后任何國家一直都無法企及。
就像當年的鋼鐵生產一樣,當未能實現時,中國人熱烈期望著能有一天“超英趕美”,而當真正不僅超越英國,甚至還壓過美國一頭,攀上世界巔峰時,國內對此幾乎沒什么反應,人們都十分平靜。現在,按制造業排名,英國在全球不過是第十二,甚至還掉在印度尼西亞后面。
這當然并非只是“那家男孩玩具比我多一點兒”的問題。至少從近代世界經濟形成之后,任何一個經濟霸權的可靠標志就是其工業產出以及外貿總值,而這又時常轉化為某種文化甚至政治上的影響力——經濟往來畢竟是現代國際社會最割不斷的聯系,如果一個國家長期都是你最大的貿易伙伴,那要說雙方僅僅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彼此沒有一點兒影響,那其實是不大可能的。
“中國制造”所存在的問題,很多人都曾說過:我們所賺的是血汗錢,外貿產品在流通、營銷、消費等軟性環節中蘊含的豐厚利潤,并沒有進入中國人的口袋。當然,全球電商平臺的興起,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打破這種格局,但純粹從商品的角度來說,所謂“利潤低”,實際上意味著“產品附加值低”——也就是說,消費者并不怎么愿意為超出產品功能價值的東西付錢。
怎么理解這個意思呢?這么說吧:中國長期以來所輸出的外貿產品,常常都是“缺乏個性”的——它們是定制的襯衫、鞋子、插線板或機床,而這些東西往往就真的只是標準化的“制造”,很少含有“設計”和“品牌”。這就是為什么中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出口國,但卻并未誕生世界級的品牌。因為這些產品原則上說幾乎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生產,而之所以選擇中國,只是因為一系列生產條件上的考慮:人力成本、制造業者素質、完整的供應鏈,以及或許最重要的,中國制造商差不多總能及時交貨,因為對市場而言,可靠性和速度常常比價格更重要。
也就是說,“中國制造”往往對外國投資者和貿易商人而言,比對海外消費者更具有吸引力;對后者而言,也許“中國貨”的好處僅僅是“價廉物美”。但就算是這樣,除了利潤不可能很高之外,你大概也想得到,在任何一個地方,“價廉物美”都只能吸引到一部分消費者,而且不是最愿意付錢的那一部分。如此,中國貨很難賣出溢價,而我們也的確常常慣于打價格戰的策略,以至于“中國價格”(China price)已成為一個專用的英文詞組。
在另一種情況下,不少中國制造又是某種“文化綁定的產品”(culture-bound products)——我杜撰的一個詞,意指那種脫離了具體的中國文化情境,別人就很難理解的商品。比如說,加多寶涼茶想要雄心勃勃地與可口可樂競爭,而它全球化戰略的第一步是“讓全球華人都喝涼茶”,這或許倒也明智,因為除了熟悉中醫理論的華人之外,其他文化的人也無法理解“怕上火”這個核心概念。
在這方面不得不說,日本人做得比我們成功。從世界文化的圖譜來看,日本正如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原本其實是主流之外的一個邊緣化角色——從西方文明的角度來看是這樣,甚至對中國而言都是如此。然而,借助電子、漫畫、游戲、影視、設計等一系列產業的發展,日本成功地創造出一個“酷日本”的形象,由此,日本元素早已不再是某種“異域風情”、“小眾愛好”乃至減分的因素,而變成了許多年輕人所認可的主流時尚元素。
從這一意義上而言,中國仍是個工業社會,只有一、二線城市的時尚年輕人群這些年來才開始踏進后現代的門檻。工業社會往往誤以為重要的是制造和買賣“產品”,但對后工業社會而言,更重要的其實是附加于產品之上的“體驗”。如果要抱怨“中國制造”太廉價,那么我們或許可以自問:中國貨可以給日本人、美國人或法國人帶來的“體驗”是什么?他們愿意因為這一體驗而多付50%的錢嗎?
要使這種“體驗”值錢,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了:當人們購買和使用這些產品時,覺得因為帶有“中國制造”或中國品牌的標簽,而覺得其品質是值得信賴的,又或帶來文化上的享受。總之,這是一種使人主動接近和向往的力量,而不依賴于強迫或低價誘導。這毫無疑問并不容易,而且通常更容易吸引的是較自己不發達的那些社會,但也有反向成功的:例如“中國料理”就很受歡迎,盡管它們在美國、日本和歐洲往往也并不能占領高檔市場。
說到底,“酷中國”能否成型、能否輻射出文化影響力,已不僅是制造業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整體上的問題:是否能構建起一種對他人而言具有吸引力的“中國式生活方式”?而這,可比制造八百萬件襯衫難得多了,需要的是每個人點點滴滴的改進。